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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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timore: 雪,愛情故事

(2007-02-10 18:45:42) 下一個

2006年的第一場雪讓我記起了張三,我的一位病友。病友其實名叫XXX,我們就叫他張三吧。

雪讓我記起張三,我是十幾年前躺在病床上看雪的時候認識他的。當然這麽說不太準確,我並不常常想起張三,可是他的麵容會在某些不確定的時刻,某些不相關的場合,突然呈現在我腦海裏。

那個冬天,我讀書的那座江南城市那年的第一場雪,也許是這個城市的唯一一場雪。我半躺在學校醫院的病床上,看著雪花在窗外飄灑,遠遠地聽見校園裏玩雪的人們的興奮的叫喊。對我來說,無雪不成冬,我喜歡玩雪,尤其喜歡坐在窗前看雪,可是我沒法動彈,因為我正在打吊針。那年我正讀大四,得了病毒性心肌炎,下雪的時候我已經住了兩個星期的院,每天都要讓那個小護士把針頭紮進我手臂上的靜脈裏,直到把一大瓶藥點滴完。

窗外的雪花,漫天紛紛,片片晶亮濕潤,天空透出如雨過天晴的明亮,顯見這場雪不會長久,很快就會融化──那種消失之前突然綻放的璀璨,給人一種奇怪的心情。藥水一點點地滴進我的血管,小臂漸漸地地痛了起來,這種痛,隱隱的,悶悶的,卻無處不在,一陣陣地襲來。我突然開始唱歌,我一個人一間病房,不怕打攪別人。

說唱歌,其實不過是張口瞎喊,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罷了,流行歌曲,英文歌,甚至中學小學幼兒園學的兒歌,不管什麽,想起就唱。我正唱到“我愛北京天安門”,走廊裏響起一陣滴答滴答的夾著拖鞋走路的聲音,在我門口停住了,接著門開了,施施然地走進一個人。

早當我聽見走廊裏的腳步聲的時候,我就住嘴不唱了,聽那腳步,心裏猜想這定是個懶散隨意的人。等一看到他,我就忍不住笑了,我床頭正擺著幾本金庸的小說,這個人高高瘦瘦,一身病服晃悠悠地掛在身上,懶洋洋的神情,一付萬事渾不在意的神氣,簡直就是個病中的令狐衝。不用說,他就是病友張三,後來知道,他也在讀大四。他也衝著我笑,我倒是有自知之明,大冬天的,江南的室內沒有暖氣,一大瓶冰冷的藥水打進身體裏去,我一個寒噤接一個寒噤,滿臉蒼白,渾身雞皮疙瘩,一頭頭發根根倒豎──哪是什麽好形像?

他看看我床頭吊著的藥瓶,笑道:“好嘛,打吊針打得這麽得意。”接著他看見我一隻手正在揉肩胛窩(那疼痛會沿著手臂上升,已經疼到肩胛那裏了),接著問: “是針打的?”我點頭說是。他湊過來看了看藥瓶,說:“肯定是護士配多了鉀鹽。”他轉身出去,接著又回來了,後麵跟著早上給我打針的那個護士。護士當然不會承認她配錯了藥,但是她到底還是把針頭給我拔了,今天不用再打,還給我拿來個熱水袋,幫我敷在肩窩裏。

護士在忙著,我和病友聊天。我誇他:“你蠻有經驗的嘛。”他笑道:“久病成醫,你知道吧?”那小護士插嘴道:“人家都住了大半年的院了。”我問:“你得的是什麽病?”小護士不接口,病友笑,說:“沒什麽,我的血管裏長了一種蟲,他們都不會治。”

血裏還長蟲?!我不禁毛骨悚然。我的主治醫生巡查病房,已經在一邊聽了好一會兒了,她突然問我:“你有女朋友沒有?心肌炎這種病,有女朋友,心情好,對養病很有好處的。”我大笑,說:“沒有。如果現在去找女朋友,恐怕還沒找著,她先就把我給整死了!”醫生也笑:“你總要先去試試。”這時小護士又插了一句: “他女朋友老是來看他,就很好。”這個“他”,我的病友,本來一直笑嘻嘻的,這時卻勃然作色:“放屁!什麽女朋友!”醫生和小護士對視一眼,沒有再作聲。他卻一眨眼間換了副嘻皮笑臉的神色,問小護士:“我該上藥了吧?”小護士是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女孩,不知怎麽回事,頓時滿臉通紅,白了一眼,說:“還沒到時候!”他還是嘻嘻哈哈,跟著問:“看見了吧?大不大?”護士更是耳朵根都紅了,眼見她羞得不行,可是如今的女孩兒也不是好惹的,隻見她柳眉一挑,反擊道: “我見過大的多了,你的算什麽!”我似懂非懂,跟著笑,心想這小子,真敢開玩笑。

接下去,我再也不肯打針了,我的主治醫生說我傻,那時候都是公費醫療,給我打的藥都是進口的好藥,對身體很有好處,可是要我天天躺著不動彈,實在太憋氣。醫院裏都是住的年輕人,我天天串門,沒幾天就結交了一堆朋友。年輕人愛熱鬧,正好張三同病房的室友出院,我和醫生說了說,就搬進了他的病房。

小護士沒說錯,張三果然是有“女朋友”的。我剛搬進來的當晚,就看見那個女朋友了:一個麵容清秀身材修長的女孩兒,有些害羞似的。她一進病房,發現我是新來的,可能她也習慣病友的送舊迎新了,微笑著衝我一點頭,從挽著的書包裏掏出兩個蘋果,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安安靜靜的坐在床邊小凳上低頭看書。我不禁偷偷地笑了笑,有人說,有的夫妻好,是因為他們有夫妻相,我突然覺得,張三和這個女孩兒在一起,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舒服順眼,倒是頗有“情人相”。女孩兒呆到近十點,起身輕聲和張三交談了幾句,回頭向我一笑,飄然而去。我報之一笑,跟著向張三橫了一眼:這家夥平時談笑風生,可是整整一個晚上,他對女孩十分冷淡,簡直叫做愛理不理,偶爾說句話,也沒個好聲色。

漸漸地,我終於多知道了一些他的病,他不隱瞞,不忌諱。他的血液裏寄生了一種蟲,整個中國隻有十起左右這樣的病例,沒有治愈的先例,甚至沒有確定的醫學名稱。至於他的病情,“就像走獨木橋,橋下便是萬丈深淵,說不定是明天後天,說不定是一兩年,但總歸是要掉下去。”這是他的主治醫生的原話,這醫生看來是絕望了。他指著窗外說,醫院車庫裏停著輛救護車,是專門為他準備的,一旦發病,就拉到省醫院去搶救。我起身看了一眼,看見了停在樓角轉彎處的一輛救護車的白色車尾。這種事實對我來說極是震驚,眼前的人如此年輕,卻得了這樣的絕症,如此的無望,我不禁無言以對。他大概是看見我的神情,笑道:“死就死,我無所謂的。”沒有真的麵對生死的年輕人,都會說這樣的大話。他不是。

我沒有問起那個女孩子,因為不知道如何措辭。我第一天認識張三,還沒看見他,從他的腳步聲就聽出他是個瀟灑隨意的人,事實上他是的。他整天高高興興,在各個病房間串來串去,漫不經心地走過,留下一串串笑聲。每天換藥,照樣跟小護士開那種黃色嫌疑的玩笑,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們對他格外寬容,總是一笑置之。隻有麵對他“女朋友”的時候,他就像換了一個人,要麽洋洋不睬,要麽冷言冷語,甚至汙言相加。女孩子軟語輕言,一味地好脾氣,有時被幾句冷箭刺傷,一時喉頭象是噎著了,默默地快步走出去,第二天卻照樣來,帶兩個蘋果,悄悄地坐在張三的床邊低頭看書。某天我隱約聽見女孩說:“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的,我知道你……” 張三卻暴怒起來,罵道:“你知道個屁!”我愕然抬頭,女孩站起來,一回頭,和我的視線相遇,她慘淡地一笑,低頭急步走了。

她這一走,好幾天沒來。可是,幾天後是元旦,她還是又來了,還是坐在床頭,張三半靠在床上,倒是安靜了,盯著她,好像也拿這個倔女孩沒法子。外麵校園裏是慶祝新年的喧鬧的人聲,他們兩個對峙著,我半躺著假裝看書,用一本小說遮住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終於女孩開口了,聲音很小,我極力不去聽,可是有些字眼還是鑽進我的耳朵。女孩說,她還有半年就畢業了,一畢業,她就可以立即結婚,“嫁給你”!這三個字說得極輕,卻象重磅炸彈一樣,差點把我震得從床上滾下來。而張三更是直從床上跳起來,象受傷的野獸般大聲嘶吼道:“你他媽的的給我滾!”女孩怔怔地仰望著張三扭曲的麵孔,臉色由緋紅漸漸變成蒼白。她沒有再說話,走了。

女孩還是來──這個倔強的女孩啊!隻是不再是每天都來,而是隔幾天,來了也不大說話。張三也不理她。那時候正好有個叫做“渴望”的電視連續劇,不知是誰弄來部黑白電視機擺在我們病房,於是樂得大家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看電視。女孩看完就走,似乎她這樣時不時來一下,是向張三表明,對於他,她具備某種權利。那天晚上,電視劇裏唱起這樣一首插曲:“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舉杯祝願,好人一聲平安。”電視放完了,大家沒說話,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在沸騰。女孩沒走,突然她象是自言自語:“……仿佛就在昨天……相逢是苦是甜……”張三站起身,走到女孩身前,帶著一副誇張的鄙夷神色,尖著嗓子學著她的聲音:“昨天昨天昨天,是苦是甜是苦是甜!”說著伸手扭住女孩的兩腮,往上一提,喝道:“甜!”往下一拉,“苦!”然後一邊往上一邊往下,再左右一擰,笑道:“看你是苦還是甜!”我駭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趕緊一把把他的手打開。女孩坐在那裏,看著張三,一動不動,臉上兩邊漸漸紅腫了,病房裏一片靜寂,隻聽見女孩的呼吸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突然兩行清淚從她臉上直掛下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這女孩流淚。女孩哽咽道:“你怎麽能對我這樣?”張三嘻皮笑臉道:“我就這樣,怎麽的?”

女孩霍地起身,把淚一抹,走了。

第二天下午,張三去例行檢查身體,病房門輕輕開了,出乎我意料,女孩走進來了。我趕緊坐起來,說:“小張去檢查身體了。”她微笑道:“我知道。我是來謝謝你。”謝我?我沒怎麽樣啊?我心裏納悶,沒有說話,隻好笑一笑。她頓了頓,遞過來一張疊成燕子形的紙條,說:“送給你,祝願你。”我木然接過,直感女孩兒的心思神秘莫測。她環顧了一下病房,說,再見。門輕輕合上,她走了。我突然感覺,這次,她是真走了。

紙條裏是首詩,大意也許是感謝我這個默默無言的朋友。我初看有些糊塗,細想多少也能夠想象,這個女孩象個寫詩的女孩。現代詩,長長短短,反正我是沒看懂,也不想看懂。我向來討厭現代詩。過去我和張三開玩笑的時候,曾經說女人的詩和女人的眼淚相類似:女人流眼淚,定是男人的錯,正如女人要寫詩,定是男人體貼不夠,使得女人心事不得不付與詩句;女人流眼淚,男人必須得哄,女人寫詩,男人必須得誇;女人的眼淚,信不得,女人的詩,也一樣的信不過。張三回來了,我把紙條交給他,我以為他會嗤的一聲,沒想到他看著那紙燕子,看了半天,點點頭,還給了我。

直到放寒假,女孩再也沒來。女人的詩信不得,可是寫詩的女人是死心眼。

放寒假了,我也要回家去了。我已經休學,下半年打算在家療養。我和病友們告別,大部分病友也在這幾天回家,有兩個得了肝炎的女病友在哭鼻子,因為醫院不放她們出院,她們得在學校醫院裏過年了。我好歹勸得她們不哭了,回到自己病房,跟張三告別。他也必須得留院觀察。張三早就知道回不了家,根本不當一回事,嘻笑自若,他向我拜早年。我知道我說什麽都不合適,隻好簡單一句:“保重!”

我的心插上翅膀,搭上開往南方的火車,回到了溫暖的家。

一轉眼兩年過去,我身體大好,心情暢快,已經在本校上研究生。這天,我正在校園裏,突然聽見有人叫我,我聽著話音耳熟,回頭一看,不禁大驚又大喜:這不是張三嘛!實話說,這兩年我不是沒有想起過他,我總是悄悄地猜想,恐怕他……乍一見之下,怎能不驚喜交加?我跑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說:“你一點都沒變啊!” 他笑道:“你可是變了很多,氣色這麽好,我都差點不敢認了。”我不肯放過他,拉他到校門外的小餐館裏去吃飯。他笑著看了我一看,說:“看來日子過得不錯啊,好啊,去喝一杯。”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裏落座,叫了幾個小菜,兩瓶啤酒,相視而笑。他確實是一點都沒變,如果說變,隻有變得更加憔悴,更加消瘦。我先開口問:“你身體怎麽樣了?”他渾不在意地笑:“老樣子。”我怔了怔,繼續問:“你現在在幹嘛?”他說:“我複學了。”笑了笑,他接著說:“我這輩子什麽都沒有,拿個學位也是個紀念。”我啞然。

他笑著打量我,說:“看你過得很滋潤的樣子,你怎樣?”我笑,謙虛道,沒什麽,沒什麽。其實,我確實是很滋潤,身體好,心情好,準備考托福GRE,尤其是,我在圖書館自習的時候,對麵桌子麵對我的那個女孩兒,如此靦腆,卻又如此動人……我笑著不說話,張三笑著看著我,舉杯道:“恭喜!”我沒有多問他事情,也不願多說自己的春風得意,因為我突然記起,當年我們作病友的時候,偶然的機會中,我發現他英語詞匯量相當大,他說過他曾經也想出國留學的。如果這一切都不用提了吧。

此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張三,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轉眼又是兩年,我研究生即將畢業。那天,我在校園裏走,突然看見前麵一對情侶,那女孩的身影十分熟悉,卻又記不起是誰。我走過他們身邊,回頭看了看,一眼認出原來這是張三的“女朋友”,這麽多年不見,沒想到又在校園裏遇見了。她似乎豐滿了些,滿臉幸福陶醉,然而和她手牽手相依偎的那個男子,卻不是張三。這是個身材挺拔,眉目俊朗的小夥子,如此健康,如此陽光,以至於我,也一見之下立即產生了好感。也正因為他的挺拔和俊朗,張三的消瘦和憔悴才突然格外在我心裏凸顯出來,這對比是如此的強烈,我頓時如受重擊,心裏如油煎般!我是那樣的年少無知,居然在那一刻對女孩怒目而視。女孩也似乎認出了我,向我投來幽怨的一瞥,隨即低下了頭,和男友匆匆而去。

我呆立良久,心裏那股苦澀的翻騰才稍稍平息。不禁暗歎,這樣的結局,不正是每個人的希望嗎?不正是本來就該如此的嗎?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直到麵臨其事,才意識到,那些本來如此的事情,那些應該放手的事情,卻是這樣的殘酷。

我再也沒看見那個女孩。

我自己忙忙碌碌地走著自己生活的路,我喜歡看雪,此後也看了很多次雪,每次看雪,就記起我的病友。而眼前的雪花,這許許多多的雪花,多麽潔白,多麽晶瑩,可是太陽一出來,終究會無影無蹤,可是明年,照樣會下許多的雪,隻不過這些雪,已經不是去年的雪花。隻有在下雪的時候,我才特別分明地記起,我曾經看見過這樣的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多少山盟海誓,多少甜情蜜意,也正如這雪花一般。

但願人長久!

(By  Baltimor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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