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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的跑題

(2006-10-25 21:37:07) 下一個

於錢鍾書這樣的巨匠,說其是一個小說家是大不妥的。他是一個實實在在做學問的真正的大學者。而且是一個近現代少有的,不僅學貫古今,同時也是學貫中西的少有的大學者。他的學問,可以說在與他的同代人中無出其右者。

這是人們給與他的褒揚,而且是不為過的褒揚。可以說,錢老在做人、做學問等各方麵都足以成為後輩學習的榜樣。而作為一個後輩,我最為欣賞的便是他在年輕時那份敢於挑戰前輩權威的勇氣,且越是權威,便越是虛心,客觀且嚴謹地學習他們的作品,同時,遇到問題挑戰起來也越不猶豫,因對作學問而言,就事論是地針對問題進行心無旁騖的交流便是對做學問人的最大的尊重,勢利的心態在那時便失去了位置。

相比於錢老,甚至青年時期的錢老,本人皆是滄海中的一粒微塵,與其巨匠的身影不可同日而語。然,人皆有一顆心,一個品格,這卻是沒有多少之分的。學不了他的學問,學一學他做學問的態度,他的精神,就算是學得四不象,也一定是一種所得了。

以其人為師,就要以其人的作品說話,並以其對待他人作品的認真態度觀其本人的作品。因此借著本文,就來評一評其代表作,且是我所能讀懂的少數幾部他的作品之一的《圍城》。然而該書乃巨著,沒有讀它個十幾遍,任何一般人都是沒有評論全書每個細節的資格的。作為一個更加沒有文學功底的人,我通過本文,便因此僅僅討論這本巨著的兩個字,並根據這兩個字,以及對小說內容的總體把握,來討論為什麽我認為那是一部跑了題的作品。這兩個字,便是圍城

在這裏,本著認真的態度,我既不做自不量力的妄言,也絕不敢亂扣帽子,因不基於事實的批判那是紅衛兵小將所為。本人隻是提出自己對《圍城》的一種見解,並以客觀為第一前提,作一種另樣的解讀。而且就算認為《圍城》有跑題的嫌疑,仍把它視為上個世紀麵世的難得的一本好書,我的書架之上,必要有一本才行。

看小說,我會首先看題目,一般文不對題的小說大概就不需要看下去了。當年讀《圍城》時,是假定看不懂它的題目,並期望在看完全文後能懂的情況下,一股腦地讀了進去。讀完後,一方麵讚歎其優美的文筆,一方麵卻依然沒能通過其書,明了小說的主題與圍城這個詞的關係。後又多讀了幾遍,還是有點不甚明了。這個問題便一直模模糊糊地留在了意識裏。最近想了又想,還是無解,於是便雖然很有點忐忑,仍努力做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圍城》,跑題了吧。

說《圍城》的跑題,不是泛泛的,一般意義上的說法。如此大家的作品怎能說跑就跑,並且一眼就能看出來了?這樣一個問題的提出,主要是相對於象錢老這樣的大學者而言,對其文的理解一定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解讀,並深究每個字的深意才行。因學者的功夫,是突顯於文字的運用的。因此可以這樣說,對於大家而言,在文字上的要求,怎樣高都不過分。這一點,便是本文的根基所在。

象《圍城》這樣一本書,因其出自大家之手,在考慮將一本書的精華濃縮到幾個字組成的題目上時,作者一定是下了一番功夫在裏麵的,每個字都不是隨便放在那裏。而且,書名與作品內容之間的寓意,必當有高度的一致性,否則,便是跑題了。

錢老對圍城兩個字的詮釋是在小說中通過人物的對話表現出來的。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 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麵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麽一句話。 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裏的人想逃出來。 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 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這段對話對整部小說起到了點睛的作用。小說完成以後,錢老的夫人楊絳先生做了更進一步的詮釋:圍在城裏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楊絳先生的這一詮釋後來被用作對圍城這兩個字最權威的闡述,廣泛應用在絕大多數關於《圍城》這部小說,甚至有關《圍城》的音像製品介紹當中,並為廣大的讀者,觀眾所熟知,並接受著。

 楊絳先生在她的詮釋裏,前半部分重複了錢老關於圍城含義的詮釋,而後半部分提出了更進一步的論點,就是“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因此可以講,楊絳先生與錢老在對圍城指代婚姻方麵的詮釋上是一致的。而且,因這是楊絳對圍城概念的再闡述,說明他們十分確定,並且肯定圍城對小說的重要性,重要到有再次詮釋的必要。也可以這樣講,圍城作為一個主題,在他們的眼裏與小說本身有高度的一致性。這一點,成書前後始終沒有變過。

 這能夠理清可能會有的關於跑題提法合理性的疑問。因寫小說,若先有了主題,再去寫,便可說是命題小說,命題小說文不對題,便是跑題。而若是先寫了部小說,再找個題目給安上,在有的人眼裏,如果文不對題,就不能稱為跑題,而是題目取得不合適,是題跑了。筆者認為,跑題與題跑的本質區別在於作者所應負的寫作責任上麵。給了題,卻寫跑了的寫作責任要比寫了部作品,卻給它起了個不合適的名字要重得多。筆者無法肯定在錢老的心裏,是先有題還是先有文的。但是,筆者可以肯定一點的是,即便是先有了文,後有了題,如果他們在題、文都有了的情況下,在反觀整部作品時,他們仍能肯定自己的命題與內容的一致性,並且對題目仍如此高度重視,那麽,錢老先有了題、文中的哪一個,便不重要了,應從他們對這部作品的最終定論上看問題。如果真的是題、文沒有一致性,而他們最終還是沒有察覺到,那說這是一部跑了題的作品,並沒有增加他們的寫作責任。因此,用跑題的提法對錢老而言,並沒有帶來更多的不公平。

 僅從作者上麵的詮釋中,就能看出很多的問題。

先說何為城。城,比較公認的說法指的是婚姻。對小說而言,錢老也是這樣認為,並這樣處理的。

這個城字,不可能指代愛情,因從一般意義上,每個人都想進入到愛情裏麵,卻很少聽說有人想逃離愛情的。如果有,那也多是對相戀著的具體對象而言,而不是針對愛情本身。

另外在此需要指出,楊絳先生在那段話裏,表明了城也可以指代成職業的觀點。如此說來,作為一種人生的願望,有職業的人會想沒有職業,而沒有職業的人想有職業。個人以為,這是大大的不妥。沒有職業的人想有職業天經地義,而有了職業的人想失去職業,卻是讓人費解了。古往今來,就象女人很多喜歡在家看孩子、持家一樣,很多的男人還都是想有個事情做,並且一旦有了事情做以後,往往會比較珍惜,更有很多人因看到了名利,便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的,唯恐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打都不走,哪有想失業的道理。文中的方鴻漸,及書中其他那麽多的人物,無不如此。因此,那決不是人生大都如此的願望。城可為職業之說,因是楊絳先生亮明了的觀點,便有不妥之處。

而若按公論,也如書中所講,錢老真實的意圖是將城比作了婚姻了,但那就更不對了。小說中絕大部分談論的是愛情,對婚姻問題的探討其實沒有花多少的筆墨。而愛情問題,決不是婚姻問題的一部分。或者說,《圍城》根本沒有定位於婚姻本身上。或許有人會講,愛情的目的就是婚姻,對愛情的追求就是要進婚姻這座城。就小說而言,此論站不住腳。方鴻漸在文中真正的愛情隻有一次,且轉瞬即逝。他走進婚姻之城,可以說是在一種無奈、妥協下進的。所以根本談不上是城外的人想衝進去。這個衝字,可能方鴻漸隻對他的真愛才會有。錢老在這上,對婚姻在小說中的意義跑了一下題,他文中所講的婚姻,人在沒有進去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勉強,留下了後麵要出來的陰影,哪裏談得上是衝進去的。與其說是衝的,倒不如說是不得不進,而最終進去了的好。

若將城理解為婚姻,那錢老對出城心理的解讀也就不對了。城裏的人是想出來,還是不得不想出來,這有明顯的不同。錢老的說法是城裏的人想出來,而我認為此說不當,因為這句話可以有一種理解,就是出城是城裏人主動的願望,而我認為如果城裏的人想出城,當不是他們真想的,而是在無奈狀態下的不得不,或更精確地說是不得不想出來。沒有人願意拿婚姻當兒戲。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當一個人有了婚姻,很少有人不願意停留在已婚的狀態,去繼續過自己的獨身生活,恰恰相反,他們恰恰經常是喜歡停留在一種已婚的狀態,是不想出城的,但因為婚姻中的很多事是事與願違,讓他們不得不不情願地想到出城,煩惱事實上也是由此無奈而生的。想出來,與不得不想出來,雖三字之差,卻在反映已婚的人對婚姻問題的體會上產生了本質的差別。錢老的這句話,沒有精確地點出已婚人的心態。

再講另一個字,圍。當作何解?一般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這個圍是城的形容詞,說明是個四周封閉的城。若此解成立,那問題就大了。因圍城事實上就是封閉的城,而城指婚姻。那麽,該部書的書名可以用大白話說成為:封閉的,或令人窒息的婚姻。這本身根本就不是書中主要講的東西。

另一種可能的說法,就是圍是動詞,描述了人衝城的狀態與行為。那同樣有問題,因為一個人不能算圍,兩個人也不能算圍,必須要很多的人才能算圍。也就是說,那是一種群眾的行為。若此說成立,那麽可以講,這樣的一個圍城,在文中是一點沒有體現出來的,因為小說中僅以方鴻漸為主,談到了有限的幾個人的婚姻。也就是說,這不是一部反映大眾如何衝城的小說。它所反映的是被錢老諷刺著的一小撮人的愛情,及不占重要位置的婚姻。而且,就算那是一小撮人,他們也不是進城去的。

有人或許會講,錢老在方鴻漸的婚姻裏,體現了大眾中已婚人的一種典型的,普遍的對待婚姻心態,而同樣的心態對大眾而言,可算是圍了吧?不錯,這正是圍城兩個字引起廣泛共鳴的道理。然而,若此說成立,那麽錢老是在他描述一個人的愛情、婚姻的作品裏,使這個主人公感情世界具備了大眾的一種典型的心態。也就是說,他用他山之石,攻了自己的玉。但他山之石,不是自己的玉,如何能將自己的玉,取他山的名字?換句話說,錢老從大眾那裏取了一樣東西,來裝點自己的一個人物,如何能說,他是在裝點大眾?此說,因此依然不妥。

圍城之說還有一不妥之處。就是有出城與入城的人們不是同一群人的嫌疑。聽起來是兩群人,城外人與城內人的衝突。而從原文來看,錢老講的是同一個人從城外進到城(假定婚姻之說成立)內,又想出來的過程,並不是一群未婚的人想結婚,另一群已婚的人想離婚的故事。

另外,圍城隻講了愛情和少少的婚姻嗎?顯然不是,愛情和婚姻的描述在這部書裏其實隻是一個線索,或媒介,通過主人公感情的發展為主線,作者其實是在諷刺隻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人類基本根性的一小撮人,這在序裏已經明示。因此,這是一部通過以愛情發展為媒介的諷刺小說。小說對愛情、婚姻明寫,而對諷刺批判暗寫。這一明一暗,一虛一實,構成了全書的脈絡。而小說的根本,卻是在諷刺那樣的一小撮人上。

那這跟圍城,而且城指代的是婚姻,這樣一個題目能有什麽關係?思考下來,發現沒有任何的關係。換句話說,小說所表現的根本的東西,真實的意圖沒有在書名上有任何的體現。這樣的一個題,跑得就比較多了。

除此之外,還沒有聽到過別的人,包括錢老本人,對該書的城字做過除婚姻外別樣的解釋。

或許有人會認為本文的說法有絞死理的嫌疑。然本人認為,如前文所述,作為大家的錢老,在這樣一部作品的命名上,當是一種做學問的態度,因此當經得起這樣的絞死理,每一個字,當經得起嚴格的推敲,馬虎不得。

這讓本人想起與《圍城》風格極為相似,同樣也是以愛情為主線,行諷刺批判之實的另外一部傳世的奇書《紅樓夢》。前文說過對小說的內容細節不作討論。但對這兩部雖具體故事有很大不同,但風格卻如此相似的作品的整體的感覺上,從愛情,諷刺等各個方麵而言,《圍城》都遠遜《紅樓夢》。而從兩名作家的成長道路來看,錢老是學貫古今,中西的大學者。從小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在國外也讀的是最好的大學,在文壇上,笑論古今,無人能出其右。而曹雪芹,雖然幼年家境顯赫,成年後卻窮困潦倒,窮畢生功力寫的一部書還被禁了許久。二人的寫作環境,相差之大,可見一斑。然而,比較兩個大家,決不是本文所敢觸及,一點跑題的小話,權且當作本文接近尾聲的一個停頓而已吧。

相對於《圍城》,《紅樓夢》在命名上當真是無懈可擊,令人拍案叫絕。一個字,讓人想到紅妝、胭脂等女人的東西,告訴讀者與女人有很大關係。一個字,體現出了是發生在一個相對封閉環境裏的故事,文中便是賈府,以及賈府中的大觀園了。而紅樓合在一起,還讓人想到了姑娘的閨房,而且是富貴人家小姐的閨房。這兩個字天衣無縫地勾畫出了小說的發生場景,是圍繞什麽樣的人物展開的。然而,那隻是故事的主體,不是故事的神韻。故事的靈魂,神韻是通過另一個字得到了完美的詮釋,,將那種真真假假,有有無無,雖是滿紙荒唐言,卻有一把辛酸淚的無奈,以及期待的成空用一個字高度地概括了起來。不僅如此,夢字還增加了人們對這部不朽作品的浪漫主義遐想。

圍城,卻讓筆者遠無法沒有問題地產生類似的感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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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lanyi 回複 悄悄話 有同感哈,我瞅著他們這對夫妻寫了本書,擠兌了一大堆人,有怕是被人抓了把柄嘮了口舌,所以弄了這麽個名字來轉移注意力的.
林默山 回複 悄悄話 鳴謝:在完成過程中,黎程程所提的寶貴意見及幫忙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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