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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香伴您駕鶴歸 (之二)

(2021-11-04 09:36:53) 下一個

 

18年前,我用一柱心香送走了疼我的外公,今天,再次點燃心香,願親愛的奶奶一路走好。

奶奶走了,雖然早有預感,但得到消息還是心頭一沉。

奶奶生於1916年,享年105歲。

奶奶,其實不是我的親奶奶。我出生不久,父母把我放在外公外婆家,回到大西北投入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中。於是,當年不到50歲的奶奶來到我們家,照顧還在吃奶的我,外公還有體弱多病的外婆。

60年代,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年代,奶奶來到我們家,按今天的標準是住家保姆,可是我們完全沒有主仆之分,我們也從來不用“阿姨”來稱呼她,一律叫奶奶。家裏一切都可以放心的交給她打理,我們一個飯桌上吃飯,奶奶還有自己單獨的臥室,對了,奶奶的戶口也遷入我們家。

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倍受上海人歧視的“江北寧”,他們在一起用“江北話”聊家常,親如一家,融洽和諧。一身簡樸的粗布褂子,頭發利利落落的挽成鬏,沒有裹過小腳的奶奶更是麻利的裏裏外外操持著油鹽醬醋,包括我的奶瓶,尿布……。

幼時的記憶早就非常模糊了,有幾件事卻無法忘記。

文革時期,每當有紅衛兵來抄家,奶奶總是緊緊的護著我,絕不讓小將動我一根汗毛。在大院裏散步的時候,隻要看見有鄰居熟人挨鬥,奶奶都遮住我的眼睛,不想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一丁點傷害。奶奶以為,她貧苦的出身能保護我,甚至保護我們一家。

可是,厄運還是降臨了。

外公成了美國特務,被小將帶走了。外婆悲憤焦慮之中服用過量安眠藥,雖然被及時發現送到醫院,但是麵對特務家屬醫院拒絕施救,可憐的外婆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一夜之間,我成了“孤兒”。奶奶毫不猶豫的把我帶回了自己的家。

奶奶家裏,有叔叔,阿姨,還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哥哥和兩個弟弟。我也很快從驚恐中恢複過來,融入了這個生活條件遠不如自己家但和諧快樂的大家庭。於是,四個野孩子再加上一群工人子弟,成天的上樹掏鳥下河捉魚,瘋的不亦樂乎。

奶奶從小帶我,感情自然不一般,甚至超過了她自己的親孫子。有好吃的我總是拿第一份或唯一一份,新衣服我第一個穿上。每當我們惹了禍,挨罵的從來都是哥哥弟弟們,我永遠是最清白無辜的。即便叔叔偶爾主持公道,一是一二是二,奶奶也擺出一家之主的權威,一錘定音:是我們家老大的錯!

有一件事,至今讓我感到內疚。剛到奶奶家的時候,可能是緊張或恐懼,我竟然尿床了。當時不是每人一條被子,一人尿床殃及一被窩。叔叔發現了,生氣的要找出元凶,奶奶心裏清楚,卻指著哥哥:老大尿的!

可憐的哥哥,小小的身軀被罰頂著一床被子站在院子裏曬了一個時辰。對不起,哥哥……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時常感冒發燒。每次一病,奶奶就抱著我去醫院,少不了打青黴素。那時候,打青黴素之前需要做皮試,針頭橫著刺入皮膚推進一點點藥水兒,疼的哇哇哭。這個時候,奶奶十分的心疼,好像針是紮在她自己身上。她問醫生:為什麽要做皮試?醫生告訴她,為了看青黴素會不會引起過敏反應。這時,奶奶不知哪裏來的靈感,對醫生說:那麽在我身上試好了!

奶奶就是這麽可愛,她用那寬厚的愛嗬護了我一輩子,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生母親對我嚴厲,在她眼裏都是不能容忍的。有一次母親帶著弟弟回滬探親,我和陌生的親弟弟爭搶一塊山藥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奶奶從此對我母親有了成見,前年回去的時候她還在嘮叨:你小時候媽媽打你呀……

終於,我到了上學年齡,在上海屬於黑戶口的我隻能回到母親身邊上學。臨行前,奶奶在旅行袋裏給我塞了很多吃的穿的,還放了一小袋大米。她依依不舍和外公把我送到火車站,千叮嚀萬囑咐,看著火車慢慢移動,奶奶滿眼的淚水……。

從此,我和奶奶相隔千裏。不懂事兒的小孩子沒良心,我漸漸的忘了奶奶,也就和奶奶失去了聯係。

若幹年後回到上海,偶然一天,突然聽見門外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我的小名,不是做夢吧?定神一看,奶奶已站在我麵前了。原來,奶奶來看她之前交結的朋友,順便打聽我的下落,雖然我們搬了家,沒想到居然見麵了。奶奶依舊是那麽精神,隻是多了幾根白發。

從此,我又定期的和奶奶見麵,每個年初二是我去奶奶家鐵定的日子,有時還小住幾日,和哥哥弟弟們回憶兒時快樂的時光。這時,奶奶已年近70了,但是她還是那麽神采奕奕,手不停腳不停的勞作。每一次,她都親自下廚為我做好吃的,我喜歡吃什麽,她都了如指掌。每次臨走前,奶奶總拿出早已親手做好的布鞋讓我帶上。雖然那時已經不太時興穿布鞋了,可是我還是把奶奶親手做的布鞋打上前後掌,穿著,就感覺到奶奶寬厚的愛。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雙又一雙的布鞋,直到我出國。

每次回國,調好了時差總不忘記去看望奶奶。這時,哥哥也去了日本,一個弟弟去了英國,奶奶身邊顯得有些冷清。奶奶看見我,高興的像個孩子,臉上充滿了舒展慈祥的笑容,一邊親自下廚給我做飯,一邊把我小時候的各種好玩的好笑的事兒都落出來,祖孫二人常常開心的哈哈大笑。

我十分驚訝奶奶的記憶力,凡是有關我成長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甚至我們家的遠房親戚的名字,哪一年來過上海,住了多久,她都清清楚楚的記得。從不記得奶奶生過什麽病更沒去過醫院。哦,奶奶鼻子裏有息肉,說話有些嗡,但似乎一點都不礙事兒。

每次,我也給奶奶一個紅包,可她千推萬推不接受。我知道,她現在不需要錢,但是那是我的一點點心意,我也知道,老人家心裏其實是歡喜的。

又一年,我帶了兒子去看太奶奶,剛見麵,老人家拿出一個大紅包硬塞給這個第四代的香蕉人。害得我躲進洗手間悄悄的把準備給奶奶的小紅包變成大紅包。

這一年,奶奶已經年過九旬了,竟然還能下廚為我做飯。她笑眯眯的看著我吃,自己卻不動筷子,我夾菜給她,她還是笑眯眯的說:“你吃,我老了,牙都沒了,沒胃口啦。”看著她老人家還那麽硬朗,我打心眼裏高興。以前我開口就祝奶奶長命百歲,這次剛到嘴邊,改口說:“祝奶奶健康,快樂,開心!”可不,一百歲算啥,毛毛雨啦!

奶奶很爭氣,一直健健康康活到了一百歲。那年,我們一家再去看望奶奶,沾沾百歲老人的福氣。回來之後,接到消息,奶奶不慎摔了一跤,基本臥床了。

最後一次見到奶奶,是疫情前的2019年10月。每次,我都突然襲擊,就怕老人家一激動就忙裏忙外,這次弟弟走漏了風聲,奶奶早早的穿戴整齊從床上坐起等著我了。

奶奶變了,摟著她幹瘦的身軀,心裏一陣悲涼。奶奶的笑容也不見了,看見我,回憶起往事,竟老淚縱橫。過了耄耋之年,不知道是為往事傷感還是對當下失望。這個時代,對奶奶來說太陌生了,小小陋室之外的一切,對她都是那麽的陌生,嘈雜。她希望兒孫繞膝,天倫之樂,可是叔叔也是80好幾的老人了,阿姨也重病臥床,孫子們都不在身邊。曾經那麽開朗的奶奶,不住的歎氣:不活了……不活了……。奶奶是無懼死亡的。壽則辱,恐怕就是這樣。

叔叔說,奶奶已基本不能進食了,每天喝一點點果汁,含一塊巧克力。一支一百多年總是點燃他人的蠟燭,就這樣一點點的在耗盡最後的能量。

扶著奶奶躺下,不忍心再打擾她休息,提早告別了。暗暗想,希望明年回來時能再來看望奶奶。奶奶,你好好的活著。

可惡的病毒把整個世界打亂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場,差一點被閻王爺招了去,計劃徹底被打亂了。自疫情以來,身邊接二連三的失去好幾位朋友熟人,深感生命的無常和短暫。奶奶跨越了兩個世紀,多不容易啊!

拿出有些發黃的了老照片,看著奶奶慈祥的麵容,眼睛有些模糊。外公,外婆駕仙鶴去了煙花三月的揚州,奶奶也去吧,總有一天,我們一家還會在一起的。

愛你,親愛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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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你的文章寫得好,bookmark起來了。
海島居士 回複 悄悄話 感動。
大漢唐 回複 悄悄話 情深意重!R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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