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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生死線

(2020-07-20 18:01:12) 下一個

一 .  病來如山倒 

醒來的時候,我覺得好像隻是做了一個夢,又好像剛剛從一個超現代的IMAX影院出來,看看周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試圖轉動僵硬的脖子被皮帶捆住的身子,動不了。記憶一切空白。我是誰?這兒是哪裏?發生了什麽?……

…………

2020年,60一個輪回的庚子年。 

年初,中國武漢爆發新型冠狀病毒,並迅速擴散到世界各地…… 

三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感到身上一陣寒戰,當時覺得是天氣冷,也就沒在意。 
兩天之後,感覺人越來越困乏,晚上睡覺醒來大汗淋漓,似乎有點發燒。但是,起床之後,一切又都正常,到了下午和晚上,又開始發燒。 

這樣過了兩三天,沒有任何緩解,而且開始有些咳嗽,加上本地剛剛確診一名新冠病例,多少有點擔心,於是去看家庭醫生。醫生聽了聽心肺,看了看嗓子,耳朵。然後就說是普通病毒感染,也沒有藥,讓我回家休息,囑咐如果三天之後還沒好,再去回去看他。過了兩天,覺得人非常的疲倦,一會冷,一會熱,頭疼的厲害,感覺發燒加重了,一量38.7!太太馬上開車送我直接去了醫院的急診室。都說加拿大的急診臭名昭著。那今天也來見識一下吧! 

急診室大堂裏,居然沒有一個護士戴口罩,今天病人不多,馬上就輪到我。護士量了體溫血壓,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就讓我坐下等。隔壁候診室裏,有個老太咳的撕心裂肺的,周圍的人也無動於衷,除了我們沒人戴口罩。 

等待期間,護士來抽血做常規化驗。大約半個小時之後,醫生來了,說鑒於目前情況,需要更多檢查 包括新冠。可是,他自己並居然沒有戴口罩! 又來兩個護士,一位分別從兩隻胳膊上抽了四大管血做細菌培養,另一個用一根細長的棉簽插到鼻腔深處取樣化驗。過一會兒,又有護士來帶我去拍X光。 

大約半小時後,醫生來說X光顯示可能是病毒性肺炎,作為防範,給我吊了一瓶抗生素,開了口服藥,打發我回家了。前後約三小時。 打了吊針,人的確感覺輕鬆好多,回到家美美睡了一覺,第二天感覺良好。 可是,第三天,局勢急轉直下。 

那天吃罷晚飯,人就完全虛脫了,趴在床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一量體溫,40℃!再次奔向急症。 

這天人比上次多一些,但幾乎沒有讓我等,就把我送進一間封閉的房間。這間房子是個套間,一般人先進一個小間再打開第二道門進入病房。病房也有一道單獨的門,要專門的密碼才能打開,打開關上之後會有一種橡皮筏放氣的聲音,我暗想,這莫非是傳說中的負壓倉? 

醫生來了,這次他戴了口罩且穿了防護服,說你真幸運,用上我們這裏唯一的負壓倉。我心裏一緊,莫非我被確診新冠了? 他接著說,你前天所有的化驗都正常,包括新冠。因為你現在有感染,我們這樣穿戴是保護你,你是不會傳染給我們的。急診室裏細菌病毒最多,所以負壓倉可以保證無菌。 

一塊石頭終於放下。

醫生又說,現在他們對呼吸道感染非常重視,而我又高燒不退,今天就不能放我回家了,要找到感染源。於是又是一大堆的抽血,驗小便,再拍一次X光。 又一袋抗生素吊上了,同時口服其它種類抗生素。 

人很疲勞,但在這個病房不像病房倉庫不像倉庫的狹小空間裏根本無法入睡,外麵醫生護士的腳步聲說話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突然廣播裏呼叫code blue,一陣奔跑聲.……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一線救死扶傷的醫生護士太了不起了。 

第二天,護士送來早飯,咖啡,牛奶,雞蛋,muffin,麥片粥。醫生來告知,昨晚的檢查也是一切正常,他們需要我住院觀察。好吧,既來之則安之,還沒有在加拿大住過醫院呢。 中午吃罷午飯,我就被轉移到八樓的一間略有一些海景的單人病房。

自此,我無論去哪兒,做什麽檢查都不需要自己走路了,有專門的護工推移動病床。這個病房環境真不錯,不但風景好,還有一個超大的洗手間加淋浴,國內的高幹病房也不過如此吧,當晚,一覺睡的很香。 

醫院的三餐免費,小點心,各種飲料隨時可以向護士要。早餐還可以,午餐能接受,主要就是各種三明治。晚餐則完全不合華人胃口。湊合著吃吧。

第三天,又是抽一大堆血,再從兩隻胳膊上抽四大管血做培養。這老外咋以為人血是自來水那麽不值錢呢? 

這天做的額外檢查是CT和從咽部取樣再驗一次新冠。醫生說加拿大的試劑99%準確,但just wanted to make sure…… 

繼續吊抗生素,似乎效果不大,體溫一直在39℃-40℃之間徘徊,吃兩片強效泰諾可以降到38℃左右。晚上昏昏沉沉的睡去。 

淩晨三點,護士來叫醒我,說醫生在我的血液裏發現yeast,要給我用anti-fungal的藥,四小瓶吊針,一小時一瓶。吊針打完天也亮了。 

吐槽一下加拿大的護士,絕大多數年輕漂亮,動作輕盈,柔聲細氣,笑靨如花。可是,她們紮針的技術真不敢恭維。少數好的一針見血,幾乎沒有感覺。今天運氣不好,碰見一個實習的小姑娘,旁邊有個“師傅”。這姑娘拿著針手就開始抖,緊張的要命,一針下去根本沒找著血管,在肌肉裏左戳右戳疼得我呲牙咧嘴。她一臉的恐慌,騷瑞騷瑞說個不停,然後戰戰兢兢的問 我能再試一次嗎?我想,不就疼麽,老子經曆多了,今天為培養你們這些娃娃做貢獻了。於是對她點點頭。沒想到第二針更遭,針管裏沒血弄得我手臂和床單上一攤殷紅…… 

師傅說,我來吧,每個人隻有兩次機會,師傅的手勢不錯,可是居然試了兩次也沒成功!她也“騷瑞騷瑞”的沒完…… 師傅沒轍了,把醫院IV的部門的頭兒叫來。進來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一看我的手臂說:you have really good veins! 可不是嘛,我這瘦猴,皮膚下麵就是血管,清清楚楚。他和藹的對師傅說:“這不用我做,你來,我看著。”於是師傅小心翼翼的把針紮進皮下然後就愣住了,老先生過來換個角度輕輕一推,bingo!薑還是老的辣。 

此後,還做過一次腰椎穿刺(Lumbar Puncture), 檢查黴菌是否侵犯脊髓或腦髓,所幸結果陰性。至此,我感覺病因找到了,藥也用上了,非常樂觀以為可以出院了。卻沒想到病情突然間惡化,呼吸急促,血氧下降,血壓50/80,人已處於半昏迷狀態。護士緊急叫來醫生,幾個醫生商量了一會兒,又找來ICU負責醫生會診,決定立刻送ICU病房。 

此刻,醫生問我:“你希望最後搶救到什麽地步?”我昏昏沉沉,一臉茫然,難道就這麽要掛了?迷迷糊糊的回答:別切我的氣管……


(待續)

 

 

二.另一個世界

生與死是人生永恒的話題,To be or not to be...

其實,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就走上了一條通向死亡的旅程,這個旅途很少有人走的平平坦坦,大多數人都是一路坎坷,甚至疾風暴雨

…………

 

在到處都是醫療搶救設備的ICU病房裏,我經曆了這樣的旅途,一路的情景,在一年後的今天仍曆曆在目。

有人說,你大概是昏迷中做的夢,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平時的夢都是零星的碎片,剛醒來後基本都忘記了。‘我’很少出現在夢境中,即便出現也不是主角,最多是一個演員,畫麵也像是黑白模糊的模擬信號電視。而瀕死經曆完全是4k高清晰,前後連貫,‘我’始終是主角,我可以影響甚至改變即將發生的情境,也就是說,這時的‘我’是有意識的,能主動的融入環境,正像平時的生活一樣,而不是夢中被動的任夢境發展,夢中的‘我’隻是一個旁觀者。

自始至終,我的身體雖然一動不動的躺在病床上處於昏迷之中,但我的意識一直不停的在做著一個又一個旅行,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見了很多人。但奇怪的是,我知道是哪裏,但周圍環境卻與真實的記憶不同,所見到的人,我也知道是誰,可是麵容竟與現實中的人對不上號。

這些場景,回想起來都有某種隱喻,與現實也可以對應起來。因為涉及太多個人生活的細節,就不一一解釋了,看著玩吧。

我先是回到了我的祖籍老家,那是一個美麗的江南小城。姑姑,姑父熱情的招待,他們不停的打招呼,現在疫情嚴重,買鮮活的雞鴨魚肉不方便,將就的隨便吃吧。姑父在廚房裏忙著,我不知怎的竟然和侄子一起出去玩,來到一個年輕人喜歡的密室逃脫的遊戲屋,開始遊戲,需要一關一關的過才能最後逃離,我投入的玩,最後竟然通過了,可是一看侄子還沒過,於是決定再玩一次。哪想到這次無論如何過不了。想著該吃飯了,可是腳下的鎖鏈就是不打開,人就動不了,拚命的掙紮也無濟於事,這個過程中,身上的衣服統統被扯個精光。直到遊戲室關門,我還是沒能掙脫,侄子也不知去向,最後我被兩個服務小姐扔出門外,我趁機用門口的門墊裹住赤裸的身體,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時,天空下起了雨……。

第二天,姑父帶我去看球賽,看到一半,下起大雨。忽然間,看台坍塌,我被困在一堆磚石斷木中,大聲的呼救,掙紮,雨滴不停地打在臉上,絕望。不知過了過久,姑父過來把我一把拉了出來。回到家,姑姑劈頭蓋臉把姑父一通臭罵。

下一站,來到上海。走親訪友,似乎想把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看一遍。坐在一艘渡輪上,像是黃埔江,又像蘇州河。船即將靠岸時突然傾斜,船艙裏都是水。我的身體被一根橫木壓著,胸口以下全是水,呼吸困難,動彈不得,想喊,但發不出聲音,耳邊聽到人們呼喚我的名字以及一連串嘟,嘟,嘟的聲音。眼睜睜的看著周圍的人匆匆跑過,此時心裏倒也平靜,聽天由命吧。

被救起後,來到一個豪華的餐廳吃飯,美味佳肴,卻沒有多少胃口。晚上,在一個類似大觀園的院子裏看戲,全版的紅樓夢。感覺是與家人在一起,但我又不認得任何一個人。隻一人靜靜的坐在角落。演出結束,我又一個人像幽靈一樣在空蕩蕩的大觀園裏遊蕩。

然後,我就坐上了一艘豪華遊輪,在太平洋上遨遊。船上似乎很熱鬧,但我全程沒有和任何人交流,而是盯著輪船行駛的方向發呆。此時空氣中充滿祥和溫暖的氣氛,天空藍的耀眼,而海水卻是透明的,海底的白沙,白珊瑚隱約可見,還有一條條白海豚在不停的上下翻滾,白色的鰩魚貼著海底的白沙緩緩前行。不遠處,是一個小島,島上人聲鼎沸,人們在白色的沙灘上嬉戲遊玩。透過椰林,一束白色的光照過來,讓我無法直視。我似乎脫離了船體,懸在半空中慢慢的向小島飛去,可是小島似乎也在往前移動,無論如何無法接近。

我貼著水麵飛著,欣賞著海天一體,明亮清新,陽光燦爛,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突然間天氣突變,狂風暴雨以及隨後而來的洪水……。我隨著人流湧向機場,登上一架小型飛機逃生。飛機降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可是此地白雪皚皚,狂風呼嘯,更大的暴風雪即將襲來。於是我又被送上一列火車,朝著風暴相反的地方行駛。一路上,車廂外漫天白雪,車廂內溫暖如春,人們笑著,說著,唱著,我似乎聽到了熟悉的旋律:車輪飛,汽笛叫,火車朝著韶山跑……。

本來火車預定在上海停下,可是上海天氣也十分糟糕,於是隻能繼續朝北開。漸漸感到疲乏,昏睡過去。醒來後,來到了兒時生活過的大西北的一個小鎮。此行的目的是為了開一張證明,因為有人舉報我當年是走後門來這裏躲避上山下鄉。輾轉周折了好久,最後一個好心的昔日同學出麵證明了我的清白。

終於,我結束了旅行,隨遊輪回到終點溫哥華。走在溫哥華的大街上,看到一個圖書館,走了進去,發現那裏在上演IMAX電影,就坐下來看。這是完全不一樣的IMAX,我不再是觀眾,而是電影的一部分,我走進了這個三維立體電影。那是歐洲的一處處街道,教堂,我在那裏散步,觀賞著哥特式建築,在咖啡館裏與人用英語交談,我儼然成了一個歐洲貴族,似乎一直就生活在這個城市裏……。突然間,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漂浮起來,俯瞰著這個美麗的歐洲小城,一座教堂的尖頂離我很近,整座教堂突然變成了一個巨型沙雕,隨著一陣狂風,整個尖頂轟然塌陷。我越飛越高,漸漸的一個藍色的地球浮現在我的眼前。忽然,地球在我眼前像一個細沙做成的模具,右邊一半猛然塌落,隨著一道強烈的白光,地球的一半變成一股沙塵暴迎麵朝我襲來……。

就在此刻,我睜開了眼睛。

 

三。重返人間

2020年4月4日。

14天,不長,也不短,對於我來說與其是做了一個夢,但更是結束了一次旅行。

我睜開眼,周圍的世界由暗變亮,原先電影院巨大的空間迅速縮小,眼前出現了一堵牆壁,屋子有些淩亂。我瞪大雙眼,有些迷茫:這是什麽地方?剛才不是在圖書館看電影嗎?剛才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怎麽現在躺在床上?我極力的想挪動身體,動不了,想坐起來,但發現上身及雙手被一條寬大的帶子捆綁著。

此時,有個護士模樣的人走來,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透明的塑料管子要往我的鼻孔裏塞。我驚恐萬分,使出吃奶的勁叫道:What are you doing?! 護士也不理我,繼續做她想做的事,我拚命的搖著頭,抵抗著。護士放下管子和藹的對我說,你知道你在哪裏嗎?我答道:溫哥華。護士搖搖頭說:不,這裏是維多利亞的Royal Jubilee Hospital,你剛才把這根鼻飼管拉掉了,這個對你很重要,現在必須放回去。我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麽,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不是好好的嗎?怎麽會進了醫院?不可能,這些壞人一定是綁架我了!於是我又叫道:Let me go! Don’t touch me! 護士沒轍,叫來另外一男一女倆人商量對策,我隱約聽到其中一人說道,給他來一針鎮靜劑吧。但另一人馬上否決了。最後,他們三人一個抱住我,一人按住我的頭,另一人把鼻飼管插了進去,我一陣惡心暈眩,又昏睡過去。

等我醒來,一個護士在我周圍忙碌著(ICU病房裏,一個病人由一個護士24小時全天候的監護著)。我這才注意到,我身上除了鼻飼管之外,還有打吊針的輸液管,氧氣管,導尿管……(在我醒來之前,已拔出了呼吸機管道和肺部的排液管)。我不解的問,我怎麽會在這裏?

護士一邊解釋,一邊在牆上的白板上寫下當天的日期,我的名字,她的名字,醫院的名字。但是,我完全沒有聽進去,我似乎記起了什麽,又不確定。感覺護士好像在說,我家人都感染了新冠,女兒在一所醫院,妻子在另一所醫院,她們托朋友把我送進她們工作的養老院照顧。怎麽會呢?昨天她倆不是還和我一起旅遊嗎?

此時,耳邊分明清晰的聽到熟悉的朋友在門外說話,我想叫他們,可是發不出聲音。嗓子眼在冒火,嘴裏好像含了一口石灰,幹渴難忍。我對護士說,我要喝水。護士一隻手裏拿著一個杯子,另一隻手拿著一根帶著一小塊海綿的竹簽,她把小海綿在水杯裏蘸了蘸,然後在我嘴唇上抹了一抹,我再次說道,我要喝水。護士堅決的說,不行。當她再次用海綿在我嘴唇上塗抹的時候,我一口咬住海綿,貪婪的吮吸著裏麵的液體,那滋味啊,比甘露還甜美!美麗的護士安靜的看著我,等我吸完,她又一次把沾滿水的海綿放在我嘴邊……。

看著自己慘不忍睹的手臂,終於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實。

完全忘了自己生活在21世紀,想給家裏打點話,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有手機。忽然發現護士的工作台上有部電話,於是問護士,我能不能給家裏打個電話?護士答應了。撥通妻子的電話,我有點興奮,又有些憤怒,大聲用英文質問:你在哪裏?怎麽不來接我?妻子解釋了一通可我根本聽不進去,再次命令道:你過來,right now!其實我哪裏知道,自從本地疫情加重之後,醫院拒絕了所有家屬探訪,外人根本無法進入醫院大樓,更別說ICU病房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身體動不了,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平時司空見慣的物品時而清晰,時而變成一團模糊,甚至無中生有的看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比如病床的側麵有調整高度的各種按鈕,我看成是一個個暗室,裏麵存放著前麵一個病人的藥片,還有別人的衣物,其中居然混雜有成人玩具。。。一整天,就這樣在清醒與渾濁之間一分鍾一分鍾的度過,看著護士來來往往,給我更換吊瓶,尿布……。

到了晚間,仿佛聽到認識的朋友說笑著下班了,然後我女兒和一群朋友進來打麻將,吵吵嚷嚷的。我想見見女兒,就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可沒人答應。這時一個平時和女兒很熟的孩子從門外伸出頭來,朝我打了個招呼,我回應了一聲,她就消失了。

這樣大約過了兩三天,每天照例的抽血,輸液, 其餘時間就傻傻的躺著。一天天過得特別快。ICU應該隻有當班護士或醫生能進來,可是我分明看到很多不同的人,最叫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看到我以前的同事,她早幾年退休了,此時擔任衛生局的官員來檢查工作。她和我打招呼,我也回應,整個過程非常清晰自然,直到今天我還無法確認這是否真實發生過。

這些天,除了身體軟弱無力,需要吸氧之外,沒有任何痛苦,沒有絲毫的恐懼和害怕,也沒有任何雜念,心裏平靜如水。早晨醒來,看著窗簾縫隙裏透出的一縷陽光,摁下床沿的按鈕打開窗簾,讓陽光灑滿屋裏,感覺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單純的活著就是生活的意義。隻是,醫院裏無法好好休息,白天,護士進進出出,晚上,不時會有緊急呼叫;加上三餐也不對胃口,想家了。

終於,主治醫師來了。他略微檢查了一下,決定把我轉入普通康複病房。雖然回不了家,但這至少說明我脫離了危險,死不了啦!

 

四。康複之路

漫漫康複之路開啟……。

馬上就要離開ICU了,竟然有些不舍,這裏的護士們真是太好了,雖說照顧病人是她們的工作, 但我從沒有被人這樣服侍過,心存感激,打起精神向她們道謝。躺在病床上,兩個護士推著我走過長長的通道,進電梯,出來之後看見一個大廳,連接這南北兩條長長的走廊。很多護士在工作,一兩個醫生匆匆走過,有病人在走廊上慢慢的推著助步器緩緩走動,這裏顯然比死氣沉沉的ICU多了不少人氣。

進入北麵的拐個彎,就是我的病房,還是一人間。這所醫院的住院部是BC省首富Jim Pattison出資捐贈的,大多數病房都是單人間,寬敞明亮。

護士將我安頓下來之後就離開了。我躺了一會兒,突然想去洗手間,其實根本沒必要,此時插著導尿管,或許是一種條件反射,也許神誌仍然恍惚。哪知道,我掙紮著移到床邊,雙腳剛一落地,就啪的一下整個人倒在地上,無論如何爬不起來。幸好有護士從門口經過,趕快將我扶起,然後非常嚴肅的說:你要做什麽事,需要什麽就告訴我們,你自己不能行動,摔傷了我們要負責任,要上報的!好險哪,差一點給護士帶來大麻煩。

又過了一會兒,主治醫生來了,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認真的說:你把我們都嚇壞了!原來,從三月21日到四月4日,我一直在ICU處於深度昏迷狀態,這段時間的經曆可謂驚心動魄,命懸一線。由於黴菌感染之後又受病毒感染,導致肺衰竭,上了呼吸機,高燒不退,心跳接近心衰的頻率,血氧飽和度隻有80,血壓直線下降,一度到了70/40,該用的藥都用了,而且是最大劑量,醫生素手無策,兩度發出病危通知,醫生允許妻子帶著女兒來ICU探望,她看著昏迷不醒的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回家後把我最後的衣服都準備好了,遠在澳洲的兒子也匆匆趕回來……。好在我其它髒器功能不錯,尤其腎髒和肝髒工作正常,終於一點點挺了過來。

康複病房主要的任務是讓我盡快的恢複自理能力,這裏配備了專業的理療師和康複器械。而我現在能做的僅僅是躺著活動一下四肢,但做不了幾下就急喘籲籲了,雖然還吸著氧氣。同時,還要繼續使用抗黴菌的要和各種抗生素,以防這些壞家夥卷土重來。

為了加強給藥的效果,醫生決定給我埋一根PICC Line, 所謂PICC就是就是用一根特殊的靜脈輸液管從右手臂的靜脈處插入,直達胸腔心髒上方的一根大靜脈,這樣,輸入的藥液就可直達心髒然後通過動脈迅速進入身體各部位。還好,這次一個黑人女護士非常專業,手法嫻熟,一次成功,幾乎沒有讓我感覺到疼痛。

由於當下的疫情,醫院禁止病人家屬探望,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基本由護士照料,但這裏不像ICU, 一個護士要照顧好幾個病人。很多時候,我隻能自己解決一些簡單的事情,比如吃飯。說起來簡單,由於知覺還在恢複之中,距離感很差,一樣東西放在眼前,比如杯子或一把勺子,伸手去拿,一握,什麽都沒拿到,人還是恍恍惚惚的……。

每天的洗臉刷牙上廁所都是艱難的戰鬥,每一個動作做兩三下都要大口大口的喘氣,醫生要求我吃飯時都坐著,可是根本做不到,身體一直起來,呼吸就變得非常困難。

傍晚,護士問我要不要洗個澡,真想啊,兩個多星期沒洗了。可是麵對女護士多少有些難為情,於是推脫說,我沒力氣了,明天吧。第二天,碰巧來了個男護士,於是我痛快的在他的幫助下洗了個澡。當我慢慢脫去衣服,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的時候,嚇了一跳,這是我嗎?渾身皮膚鬆鬆垮垮的掛在骨架子上,兩頰凹陷,長發雜亂,像九十歲的老翁,隻有兩隻眼睛顯得特別圓,特別大。難怪啊,前一天護士讓我下床又上床,這病床自帶一個稱,此時173cm的我,體重隻有45公斤。近三個星期沒有吃飯,全靠所謂的鼻飼營養液,能活過來已經是奇跡了。

我輕輕搓揉灰暗的皮膚,沒想到竟搓下一層皮!仔細一看,原來身上灰暗的那層皮膚開始脫落,用手輕輕一揭,腹部一整塊皮膚像一張紙那樣被掀開,露出裏麵略有血色的新皮膚。突然間我明白了什麽是脫胎換骨,舊的細胞已死亡,嶄新的細胞孕育出頑強的生命,生命不息。

護士幫我擦幹身體,把毛巾交給我,指著一米外的籃子鼓勵我“投籃”,我接過毛巾,感覺沉甸甸的,一投不中,二投還不中,他耐心的再次把毛巾遞給我,Try Again!, 終於,進了!他給我一個輕輕的High 5,我倆都開心的笑了。

此後,不管是男護士還是女護士幫我,洗澡都成了一件快樂的事兒。

過了兩天,來了兩個理療師,非要我下地行走,於是我推扶著助歩器,他們一人攙扶著我,一人在身後推著小車上的吊瓶和氧氣瓶,我們三人慢慢走出病房,在走廊上一步一步的走,大約走了十來米,我實在堅持不住了,告訴他我必須坐下來。他們也不強求,於是我一屁股坐在助歩器的坐墊上,大口吸著氧氣。

逐漸的有了一點饑餓感,可是每天最想喝加冰塊的碳酸飲料,因為口幹無比,嘴唇上總是一片片翹起的幹皮。大概是身體告訴我必須多喝水,排除那些藥物的毒素。

每天早上6點護士準時來抽血,8點早飯,然後吃藥。12點午飯,下午5點晚飯。有時醫生來查房。這天醫生告知,血液中已經檢測不到黴菌和病毒了,吊瓶可以停止,但口服藥繼續。理療師仍按部就班的執行著預先製定的康複計劃。

終於,感覺精神一點點的恢複了,胃口也恢複了一點,但是每次送來的飯隻能吃一半,醫院裏的洋餐對中國胃來說大都難以下咽。醫生命令我每次吃飯都要記錄吃了什麽,然後計算每天的熱量,剛剛及格。好在醫院同意家裏可以送飯,這樣,每天妻子做好晚餐送到醫院門口,護士去拿了再給我送上來。我真是一個麻煩的病人。

某天在和妻子通話的時候,她試圖幫助我恢複記憶,說到我怎麽來醫院,之前發生了什麽。我竟突然插話:這次郵輪玩的開心吧?可見那段靈魂之旅多麽的刻骨銘心。

終於,藥量在不斷減少,理療師在慢慢加大訓練內容,我能走的距離也漸漸增大,在理療師的幫助下也能走幾段樓梯了,護士批準我自己扶著助歩器慢慢一個人走。這些天,新冠疫情越來越嚴重,隔壁病房不時傳來咳嗽聲,護士醫生甚至送餐工人都穿上防護服進出病房。我心想,現在已基本沒有什麽治療措施,於是向醫生提出,是否可以回家修養。答複說,他要聯合其他相關醫生一起開會評估。

又過了一天,理療師來詳細詢問我的日常生活,家裏有幾級樓梯,是否有人照顧,自己能否穿襪穿鞋,能否上下床,從左邊還是右邊上下,等等,並讓我自己做一遍。他們要確認,我回去之後生活沒有困難。終於主治醫生宣布,我吃完這輪藥,周四可以回家!理療師還把一個紅十字會的助步車借給我,方便我回家後使用。

4月16日,星期四,早上醒來,摁了一下床邊的按鈕,窗簾緩緩升起,一輪朝陽把金色的陽光送進病房,真好,新的一天開始了。和妻子聯係,得知家裏也整理得幹幹淨淨,我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我關照她,來接我的時候帶一盒巧克力給護士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這些可敬的人們。

當班的兩位護士來和我道別,當她們說再見的時候,我看著她們開玩笑:我不想在醫院裏見到你們了,她們也報以迷人的微笑回答,是,別再醫院裏見了,我們也許會在街上咖啡館裏遇見。

就這樣,不用結帳,不用付一分錢,我出院了。護士用輪椅推著我一直來到醫院大門口。一路上我看著周圍的一切,看著一個個忙碌中的醫護人員,更體會到他們的偉大,每天都在挽救著一個個平凡的生命,工作繁重又單調,還時時麵對失敗和死亡,但是他們對待每一個病人都是那麽認真。若沒有尊重生命熱愛生命的慈悲之心,怎麽可能做一個合格的醫生、護士呢?

由於時間計算差錯,我們在樓下等了好久,護士一直陪伴著我,直到妻子開著車和孩子們出現,我們把兩盒巧克力和兩張感謝卡交給她,請她把另一份轉交給ICU的醫生護士。真想給她一個擁抱,可是特殊時期不興這個禮節了,隻是說著謝謝,謝謝,然後揮手告別。

回到家人身邊,感覺到久違的溫暖和安全感,雖然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和喜悅,但是大家心裏都踏實了,噩夢總算結束了。是,這一切像一場夢,真實又虛幻。車緩緩在大街上開著,高大的梧桐一顆顆向後移動,窗外車來車往,路邊三三兩兩的行人匆匆走過,我不禁暗暗咬了咬嘴唇,這終究不是夢,我終於回來了……。

………………

後記:

噩夢總算過去了.……

此次死裏逃生,讓我感到生命寶貴,也很脆弱,生死隻在一瞬間。  

對於走向死亡的人來說,這個過程其實不可怕,甚至很愉悅,似乎是經曆一次美好的旅行。但是對於對於那些你愛的和愛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噩夢,痛苦的是活著的人。

個體的生命不是孤立的,它是整體的一部分,它不僅僅屬於個人,也屬於你的家人和所有牽掛你和你牽掛的人。為自己,為此生與你有緣的人好好活著。

新冠還在肆虐,願所有的人珍重,珍重,再珍重。

感謝所有的朋友們,感謝你們的鼓勵和支持,感謝遠在舊金山,溫哥華和本地的基督徒朋友,你們帶領非基督徒朋友一起為我祈禱,冥冥之中帶給了我神的恩典和生存的勇氣,區區文字,無以言謝。

願天下所有好人平安健康!

 

【附】 最後有個小小倡議:如果你讀了這些文字覺得還有一些感慨的話,請慷慨捐款給你當地的醫院,癌症研究所或臨終關懷。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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