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秋興（二）

第二天一早，老趙頭請示過老爺後便帶著宋少爺直奔東方大旅店（今工人文化宮）。這是當下滬上鬥蟲豪賭中心，亦是蟲販子集中之地。

宋少爺和大堂當班嘀咕幾句後，領著老趙頭直奔二樓288房間。這是一個外號：“小蘇州”的大本營。“小蘇州”聽了宋少爺介紹老趙頭，馬上收住漫不經心的目光，上下打量起眼前這位陌生人，掂量著其中的份量。

“老蟲師見多識廣，請老多多包涵。”

“小蘇州”拱手抱拳，算是道上拜老的行規。隨後從床底下輕輕拉出一隻大竹籠，移開籠蓋，則是四隻瓦盆用稻草隔開。宋少爺打開第一隻盆，老趙頭隻是漫不經心地用眼角一瞟：“嗯，金砂黃。”小蘇州恭維道：“好眼力，這可是大將軍之蟲啊。”老趙頭不吭一聲，宋少爺又打開了第二盆：“黃花頭。”老趙頭有些不耐煩：“這兩隻都是黃蟲，老板可有青蟲？”小蘇州應聲道：“真是行家啊，青蟲現在是越來越難尋了，不過我倒是有幾隻上品青蟲。”

“小蘇州”又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大竹籠，取出一隻瓦盆後輕輕移開盆蓋，“謔，紫皮草青!”宋少爺一下子激動起來。老趙頭則不動聲色，將盆輕輕地放到桌上。蟲販有些急了：“怎麽，這麽好的蟲都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而是想挑挑，這隻青蟲頭寬，是難得的四方項板，但可惜腦門鬥線不長，可能底氣不太足。”“小蘇州”一聽此話，隨即從身邊的一隻大黑皮包中取出一隻長方形老紅木盒，打開麵板，內放著一隻老盆，那是一隻上品的“鐵頭青”。“我原來是想把這隻蟲給法租界嚴督辦的，今天遇到高手了，才拿出來的。”老趙頭用引草引牙，牙板黑中透紅，中有一小點隱隱的紅尖錐，是不易為一般人察見的。此是“鐵頭青”中的“殺手”。老趙頭眼睛平視著蟲，慢慢地講：“此蟲尚可，隻是翅中隱有綠光，如果是綠草青，那就是普通蟲了。”

老趙頭朝蟲販看了一眼，話鋒一轉：“是嗬，鐵頭青雖算不得極品，卻也多年未見了，不過要真的成為大將軍，還得好好調養啊。”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雙方以兩根大金條結賬。

老趙頭和宋少爺將買來的鐵頭青給宋老爺過目，老爺子頓時眼睛一亮：“真是皇家養蟲師出身，眼光準，好蟲品！”老趙頭卻很實在地講：“七分蟲種，三分靠養。再好的種，都是有不足之處，就要靠後天的養功來調整。”

說著，老趙頭小心地拿起自己那天修補過的瓷盆，用手指反複擦著盆壁，驚喜地對盧小開講：“這可是一隻宋宣和盆，因為是用整塊澄石雕成，故看上去有些粗傻，然而實為傳世不多的寶盆。這種澄石是從河底采集，製盆後滋陰生津，很適合於將帥之蟲。我舊時在宮中曾見過，但盆蓋已殘。”

老趙頭按照“早養地，中養桌，晚養箱”的古訓，先將宋宣和盆搬至紅木八仙桌上，並在桌麵上鋪了一層羊毛毯。針對鐵頭青內力不足，老趙頭喂之以蟹肉、蝦肉；同時，又配以綠豆粥及少量的西洋參汁以瀉火調陰；每日早晚，還喂以新鮮水果及魚肉、雞肉、黃豆，以陰陽調和。

寒露前數天，老趙頭在子夜時分相約盧老爺和盧小開觀蟲，此時是觀蟲的最佳時機。隻見鐵頭青已變顏色，頭上菊花盛開，腦門鬥線長而挺，金光錚亮，槍須左右橫掃，六爪勁挺，威風八麵，大氣凜然；宋老太爺脫口而出：“真乃大將軍也。”

“這蟲可上柵相鬥了嗎？”宋少爺問道。老趙頭沉思半晌說：“你看盆底，它拉的是幹屎，蟲譜中講：變色完，屎已幹，蟲上柵。”

“那咱們明天就上柵！”

“不成，此蟲還需貼鈴！此蟲不貼鈴是不能上柵的，故而老古話稱此蟲為‘洞房花燭後，方可上柵鬥’。”貼鈴即讓雄蟋蟀和雌蟋蟀“三尾子”性交，以增強戰鬥力。

聽罷此話，宋家父子都笑了起來。宋少爺調侃地講：“怪不得鐵頭青如此漂亮，看來是為了獵色，豔福不淺啊！”老趙頭也莞爾一笑，輕輕地補了一句：“是嗬，蟲界如同人世，也是氣象萬千呐！”

說罷，老趙頭馬上嚴肅起來：“此事非同小可，貼鈴火候極為重要，不足，蟲子不得滿足也就無心應戰；過了，再好的將軍蟲也就廢了。老夫許久不做，恐怕手上生疏啊。”

宋少爺開口道：“本地有‘江南聖鈴手’餘老板，身手不凡，不妨請他一試？”

宋老太爺沉思片刻點頭默許。

次日，宋家雇了一輛黑色“奧斯汀”將腿腳有些不便的餘老板接至府上。這餘老板在四馬路上經營兩家妓院，自己也養了兩個小妾，所以人長得瘦削，精神看起來卻不錯。寒暄片刻後，李老板拿出一隻竹籠，一塊黑布和一把一尺來長的香，隨著主人進入蟲房。

餘老板雙手小心翼翼地從宋少爺手裏接過宋宣和盆，將其用竹籠罩住。隨後，取出隨身所帶的一隻紅木匣子，打開匣蓋放入籠中。隻見他迅速用黑布將竹籠一罩，點上香，屋裏即刻彌漫起一股撩人的芬芳之氣。餘老板示意宋家父子二人退出蟲房，自己隨後也躡手躡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大約一個鍾頭的模樣，隻聽得鐵頭青“瞿、瞿、瞿”地大叫不停，翅膀的震顫讓空氣也隨之抖動起來。餘老板迅速推門進去，揭開竹籠。隻見鐵頭青在紅木匣子中央仰首高歌，身旁的“三尾子”則一動不動地趴著。

餘老板朝宋老爺子微微一笑：“成了！”

第二天正是白露，是蟋蟀爭鬥最佳時節。東方大旅店此時已將飯堂專辟為鬥蟲大廳，入口處對聯高掛：“將軍本色，一副牙鉗論英雄；王帥之氣，三秋爭霸稱豪傑。”

上午九時整，蟲界高手，闊佬大亨，黑道幫頭，以及地頭蛇依次入場。來賓們一邊飲著香茗，一邊開始押花（下賭）。支持金大牙和宋少爺的基本是對半開，有的跟金大牙，認為金是柵場上的常勝將軍；有的則跟宋少爺，認為宋家請了皇家蟲師，有門道。

東方大旅店黃老板親自監板。在對參賽蟋蟀用進口藥劑進行興奮劑檢查的檔口，他取出兩份筆紙，放在兩位鬥家的麵前，宋少爺與金大牙相互謙讓，黃老板順勢說：“嗨，兩位少東家真有風度，這樣吧，還是我來下‘花’（下注）。 ”說罷即在各自的紙上輕輕寫上“十根大條”。得到兩位默認後，黃老板清清嗓子，高聲宣布：“開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