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台灣股市的恐慌性拋售的導火線,顯然是財政部長郭婉容將舊稅重提,決定於明年初恢複征收「證券交易所得稅」。雖然,其課稅額僅是利潤的千分之三,微乎其微,但卻點金成鐵,引起股市狂瀉不在話下,而股民連日遊行,鬧得滿台風雨。政府當局無所適從,作出讓步,將所訂的稅率千分之三減至千分之一點五,但為時已晚,股市照跌無誤。
幾天前,一位《中國時報》朋友在午餐上跟我談到台灣股市的問題,我隨便說了幾句,並提及假若郭婉容真是有意使狂升的股市冷卻下來,而千分之三的稅率能導致股市狂跌,那就是神來之筆了。殊不知這位朋友將這「訪問」簡單地刊出來後,《時報》的電話響個不停。她於是堅持我要澄清觀點。我想,上述的「訪問」過於簡化,而刊載出來的有一兩處並非我的原意,那我就明知山有虎,也不能不偏向虎山行。這篇文章也就非寫不可了。
無知的牛群直覺
是的,在自由市場裏,有些物品的市價可以莫名其妙地狂升暴跌。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荷蘭在一六三六年發生的鬱金香事件。那時,該地居民發狂地大「炒」鬱金香的球莖,不少人辭了工來炒、炒、炒,以至最貴的一棵球莖價高二萬英鎊——約值現在的三千萬美元!後來球莖市場暴跌,造成了有名的鬱金香危機。大約十年前,中國大陸的君子蘭也曾發生類似的事件,使以為奇貨可居的買家輸得頭破血流,但比之荷蘭昔日的鬱金香風波,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產品上,類似的價格急升暴跌久不久會發生,但次數不多,為禍也不大。這種情況在股市是比較常見的。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市,就曾經狂升暴跌:恒生指數從三百點上升至一千七百點而跟著下跌至一百五十點。那一次,一種名為「香港天線」的股票,識者皆知一文不值,但竟然上升至港幣五十多元一股。後來在股市暴跌時下降至零點,股民把它取笑,名之曰「香港黐線」(神經病)!
股市這種莫名其妙的大幅度升跌,有兩個特征。第一,這現象大都出現在新發達地區開始具有瞄頭的股市中。第二,從百分比看,狂升與暴跌幅度最大的股票,都是些不見經傳或較新的上市公司的。這兩點都支持著這樣的一個結論:莫名其妙的狂升暴跌是由於很多新入行的、對股票毫無認識的人所促成的。
一九七三年,香港的股民十之八、九不知股票為何物——現在有了進步,但還應有十之六、七。(以我自己所認識的股友為例,則為十之四、五,但他們都有點學問,那麽說整體是十之六、七不應該是高估的了。)台灣目前跟香港一九七三年差不多,所以說那裏的十之八、九的股民是「蒙查查」(不明不白的),見人家買就跟著買,是沒有低貶之意的。
股票不容易明白(即使大學經濟係的畢業生,也沒有幾個能看得懂紐約的《華爾街日報》)。股票不是鬱金香,不是君子蘭,本身並不可愛——可愛的隻不過是股票能帶來的收入。股民對這收入的來源及前景一無所知,是股票莫名其妙地狂升的一個因素。另一個因素是無知者與無知者的互相競爭,你看我,我看你,我買你又買,你買我又買,見股票上升,有錢可賺,就完全不管自己所下注的上市公司或機構的利潤,從何而來。這就形成了一種牛群直覺(herd instinct)的行為,盲目地跟著他人「向前走」了。
前景預期與股市價值
歸根究底,某股票的價值,是由發出某股票的公司在實際上可以預期的前景與利潤來決定的。長線而言,購買股票的利潤——股票的升值與派息——應與貸款所得的利息或其它投資的平均利潤相若。但在中、短在線,牛群直覺的行為或訊息的不足可以使股價脫離利潤預期的現實。但因為利潤的預期可大可小,無從鑒定,所以股價究竟是偏高還是偏低就很難說了。無知是要付代價的;很不幸,台灣的一些股民所要付的代價並不輕微。
我們無從肯定,台灣股市暴跌前的八千七百點是否大大地偏高了。如果武斷地衡量,我認為是偏高的。兩個月前,當台灣股市的指數達七千點時,一些美國朋友聽到就問我,怎樣可以在台灣的股票市場上「賣空」;而到了八千點時,我打電話到台灣去找朋友,想賣空,但所得的答案是,台灣不能這樣做。
禁「炒」弄巧反拙
要減少股市的狂升暴跌,「賣空」是重要的。沒有賣空,隻準炒上,不準炒落,是促成狂升的一個原因。無知的股民可以買、買、買,但明白股票是什麽的人,以武斷的方法來計算一下,可能認為股票實在不值那麽多錢,但自己沒有股票在手,要賭上一手就不能夠。但若能「賣空」一賭,是會壓製股市的狂升的。那是說,雖然很多股民不知股票為何物,但總有一些對它有認識的人,要與沒有認識的賭一手,若是勝了,錢就會從後者轉到前者那裏去。但因為識者以「賣空」的方法而賭,壓製了股市的狂升,不識者就少輸當贏,因為股票不會從更高的市價跌下來。
台灣(及香港)的執政者對股市也所知不多。他們禁止股市賣空,認為手上沒有股票也能賣出,毫不實際,是「炒」(投機)而不是投資。其實,凡是市場都可以炒,而所謂賣空者,並不是沒有股票也賣出,而是通過股市的經紀人,從不願意賣出股票的人那裏將股票借來賣出去。賣空其實不「空」,隻不過是賣出他人的而不是自己的罷了。
禁止「炒」的政策,往往弄巧反拙。台灣股市每天百分之三的上升或下跌的規限,會促成這次股市有較大的跌幅。理由有二。
第一,股市下跌的時間越長,對股市不看好的人就越來越多,而悲觀的情緒就越來越「鞏固」了。第二,股價有了下降的規限,放進股市去的錢,不容易拿出來!這怎會不嚇怕了人呢?如此一來,膽子再大的也懂得靜觀其變,多加考慮才會向股市打主意。這樣,隻要有一個人一定要將一小部分股票賣出去,但卻完全沒有人肯買的話,這股價就會跌至零點。當然,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下跌的規限是會促成這種傾向的。去年十月的股市暴跌中,香港胡裏胡塗地將股市關閉幾天,使股民嚇破了膽,以致今天的香港股票,在下跌的百分比上甚於任何其它地區。台灣的股市有了上述的規限,可以說每天都處於半停市的狀態中;但因為一吋一吋地斬老鼠尾巴為時甚久,其後果可能是比幾天的全停市更差的。
結論
無論怎樣說,不值那麽多錢的股市遲早會下跌,而早一天下跌比遲一天好。股市的真實價值遲早會出現,從八千多點暴跌總比從二萬點暴跌至同一的市值有利得多。
我是不讚成政府在市價上作任何幹預的。而除了用武斷的辦法,郭婉容無從知道台灣的股市狂升至八千多點,是否大大地偏高了。但若不是大大地偏高,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三的「證券交易所得稅」是不可能導致股市暴跌的。因此,我們不能不作此一結論:台灣股市應該暴跌,而微不足道的稅竟能觸發了它,歪打正著,使幾個月來岌岌可危的股民驚醒過來而割須棄袍。
所以我認為郭婉容並沒有錯。她這一著阻止了股票從更高的股價暴跌的可能性,雖然或者要過些日子才暴跌,而受損失的有一部分是另一些人。話得說回來,假若政府真的可以像郭婉容那樣點金成鐵,當然也可點鐵成金,政府於是就以為可以左一點右一點地修改市場上偏高或偏低的不「合理」價格。但這是做不到的。政府的武斷一向乏善可陳,而假若幹預後的市場不跌反升,或不升反跌,怎麽辦?
郭婉容做對了一次,是不足以為範的。台灣政府應該立刻取消每天股價上落的上、下規限,跟著容許「賣空」的安排。此外,在政府的龐大宣傳費用中,不妨取消一些空泛的政治廣告,多向股民解釋一下股票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