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父親的回憶

給父親收集的抗戰期間在空軍的記憶和有關祖父的中國海軍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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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綏之:投身中國海軍七十年

(2006-05-08 14:43:22) 下一個

歐陽晉口述 徐綏之采寫、注釋

 

三、布雷遊擊隊

徐: 1939年下半年,南京、上海已經失陷兩年多,廣州、武漢也失陷一年多了,日本人正在攻打長沙,是“第一次長沙會戰”前後。

歐陽:是的。所以,我們回來幹什麽?海軍的船被日本人打沉了,有些自沉了。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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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1 抗戰初自沉的中國“平海”號巡洋艦】

回來之前,林遵召集我們開會研究:回去抗日,怎麽抗法?我們是學海軍技術的,船沒有了,怎麽辦?那時候從報紙上看到,國內搞遊擊戰,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效果非常好。大家就講,船沒有了,可能還有水雷。對,搞水雷,到敵後去,打遊擊。沒有辦法,沒有艦,搞水雷。我們擬了一個計劃,就回來了。

林遵把我們的案(建議方案)帶到重慶,重慶當時是陪都。後來知道,國內也有和我們類似意見,到敵後布雷。大概是水雷製造所所長曾國晟提的,他是造水雷的,也是海軍,是前輩。 [ii]

我先到長沙,然後去洞庭湖,到沅江布雷隊當隊員,在洞庭湖布水雷,封鎖(日軍)。大概在 1939年底,我們轉到皖南敵後——估計是我們的案成功了,重新組建了布雷隊 [iii] 。在沅江也布雷,但那是正麵防禦,我們的方案是到敵後布雷。在國內,我們可能是第一個到敵後去的布雷遊擊隊。林遵是第五布雷大隊大隊長。他曉得我,還有我們班同學好幾個,從德國回來的,調到一起。我們是第二(布雷遊擊)總隊下邊的大隊,配屬第三戰區,下麵有兩個中隊。我是布雷官。我們在皖南一帶活動。(其他布雷隊)有的在贛北,武漢方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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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2 海軍布雷隊】

布雷遊擊隊是秘密的,不能讓日本人知道。我們全換上陸軍衣服,掛的符號沒有講布雷,是“執法隊”。雷是湖南造的,後方兵站運來——以前你沒有聽到這個事?

徐:沒聽到過。以前總講國民黨不抵抗,或者說它隻打正規戰,不打遊擊戰。

歐陽:我們是受報紙啟發。遊擊隊,以少勝多嘛。我們駐在貴池縣附近山溝,一個十幾戶人家的村。我們一到那裏,就說,第一次一定要布成功。第一次就是林遵領導的,我也參加了。我們通過陸軍 148師特工隊,摸清敵人部署,然後自己到敵區實地調查。最後決定在貴池兩河口布雷。那裏有條小河,秋浦河,用船把雷運去。搞船很不容易,是岸邊一個老百姓出麵,說要在夜間運貨到江北,預約三條船。1940年1月19號——是這個日子,林遵帶著我和另一個布雷官王國貴,布雷隊員30多個,換老百姓衣服,去布雷。出發前特地做“光餅”。你知道光餅嗎?戚繼光打倭寇,部隊帶幹糧就是這種餅。在福建把它叫做“光餅”。不單解決夥食問題,也是鼓舞士氣。

那天,我們先到藏雷地點,把雷準備好,地方上組織 80多老百姓,抬15具漂雷。漂雷就是漂流水雷,用浮筒吊,在水裏懸浮,順水漂,碰到船引爆。我們用“海庚式漂雷”,全重大概150公斤,裝150磅炸藥。

在敵區運雷,要偽裝好,人抬,一個雷四個人,雨雪天或者路遠,八個人。我們的隊伍,除了布雷隊員、抬雷的群眾,還有 148師兩個排掩護、支援,一共200多人。繞過敵人據點,穿過公路以後,陸軍停下隱蔽,布雷隊渡過秋浦河。後來下雨了,雨加雪,地上泥濘,不小心就滑倒,非常困難。三四十裏路,到目的地,比計劃晚了一小時。以後還順利,林遵一發信號,三條船就過來了。老百姓先撤走,我們把雷裝上引爆裝置,抬上船,劃到長江航道,布到水裏。做這些事十幾分鍾,原路返回。回來路上,我們兩個隊員跌倒了,受傷了,走不快,影響速度。林遵決定大隊先撤,派我留下照顧傷員。以後也還順利,我們三個走走停停,沒有出問題,比大隊晚一些到(駐地)。第二天來了消息:炸沉一隻汽艇,炸死十幾個敵人。後來又有消息,又炸沉一艘日本的運輸艦。這是第一次(布雷),非常成功。參加行動的30多人,每人得一個獎章,每個人都有,都立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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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3 海庚式漂雷式樣略圖(布放後狀態)(歐陽晉手繪)】

徐:是什麽獎章?獎章現在還在麽?

歐陽:好像叫“陸海空軍獎章”。解放後,“三反五反”還是什麽運動,我把那些獎章,還有證書——後來我還得過幾次,都上交了。好像是交給華東海軍政治部了。

我們第五大隊第一次成功以後,十幾天之內,第一大隊、第二大隊也有布雷成功,炸掉敵人好幾條船。

徐:老百姓抬水雷,你們給錢嗎?

歐陽:好像沒有。那些老百姓都很好,村裏保甲派來的。那時候農村搞保甲製度,給我們安排民工。 [iv] 有時候工兵也抬雷、抬船。尤其是船,重得不得了,要好多人抬。

徐:那時候,你們的生活和在德國時候反差很大吧?

歐陽:布雷人員不都從德國回來的,有後來學的,大部分是我們(馬尾)海軍學校培養的。當時我們說,一定要幹好,第一次是做試驗。成功了,現在想起來還特別興奮。當時非常困難。我們是以守為攻,到敵後開辟戰場。布雷主要是炸船,破壞交通。我們回國抗戰,就是這樣想法,盡自己力量嘛。要把日本人趕走,寧可自己苦一些。這是在林遵的影響下。

我們從德國回來,忽然間到敵後打遊擊去了,你感覺這裏變化很突然,是吧?我就想你這個問題。當時,我到敵區,有種感覺:那地方老百姓苦得不得了,他們苦的程度感動了我,我們已經算不錯了。所以,那時候不感覺苦不苦,沒有考慮這個問題。我們接觸老百姓,他比我們苦得不得了。住老百姓家,看他們很苦很苦的,每天種田,我們也幫助他們割稻子。我們比他們好多了。

徐:能不能這樣說,你們到皖南農村前,對中國社會,對農村,實際上沒有什麽接觸?

歐陽:是這樣,沒有接觸。對後來的苦,我們思想有準備。舉個例說,從德國一回來,在貴陽,我們分開上前線,什麽東西都丟在貴陽,就帶個包走。從外國帶回的東西,都丟掉了,手表也不肯戴。下去,就準備犧牲。當時就這樣想法,就這樣到前線去了。

徐:東西交給誰保管?後來還給您嗎?

歐陽:托運到重慶。我有個箱,後來一個同學,我們那 10個當中的一個,把箱交還給我,打開一看,裏邊隻剩一點點東西了。

在安徽那幾年,困難很多,戰果也不小。紀念抗戰 50周年,我寫文章,講我親身參加抗戰的體會,我的戰友也提供情況,主要寫第五大隊,也寫一般情況,我們的戰果。我們炸了不少敵偽艦船,統計有資料,列表。日本人的船,在長江不敢隨便跑。布雷隊有好多隊員犧牲了,那篇文章主要紀念他們。寫成功,也有寫失敗。 [v]

徐:你們布雷,任務是上邊下達,還是自己決定?你們和新四軍有接觸嗎?

歐陽:我們上麵是第三戰區,新四軍也屬於第三戰區,我們有配合。我們第五大隊主要配合 148師,和新四軍接觸少些。可能第三大隊和新四軍配合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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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14 被我水雷炸壞的日軍艦艇】

布雷任務主要自己定。要看情況,比如天氣、敵人動向,情況比較複雜。執行任務,隊伍人很多,浩浩蕩蕩,抬雷、抬船,穿過警戒線必須隱蔽,陸軍護送,有時候工兵配合。日本人非常害怕,非常惱火。

他掃雷掃不過來,就“掃蕩”,想消滅我們。飛機來炸,我們到處躲,躲到山溝,住老百姓家,穿老百姓衣服,他沒有辦法。有時候,他知道我們布雷,派兵包圍,把人抓去,查出布雷隊員就殺。我們穿老百姓衣服,抓去也不一定發現。這些情況我文章裏都講了。 [vi] 在布雷隊搞了幾年, 39年到43年,我調出去了,去重慶。



[i] 1937年8月江陰要塞保衛戰前,據蔣介石命令,陳紹寬分兩次調集艦船(包括主力艦、超齡巡洋艦等軍艦和商船)43艘,計6.4萬餘噸,自沉於江陰江麵。另沉民船、鹽船85艘及大量石料填補空隙,在預定位置“形成一條堅固的江陰阻塞線”。(《近代中國海軍》,954~956頁)。至翌年1月,海軍所轄121艘艦艇,被日軍擊沉88艘,自沉25艘,隻剩小型艦艇15艘。(《江蘇文史資料》第32輯,175~188頁)。據稱,以艦船自沉阻塞日軍,是海軍電雷學校負責人歐陽格的主意,其用心是借機削弱閩係海軍實力。(李世甲《我在舊海軍親曆記》;曾國晟《記陳紹寬》)

[ii] 曾國晟,約生於1900年,卒年待查。字拱北。福建福州人。1917年畢業於煙台海軍學校。曾赴日本學造船,赴英國學海軍。20年代任“楚有”艦副長。抗戰中任海軍水雷製造所所長,創辦《海軍整建月刊》。抗戰後任海軍總司令部第六署署長。1948年9月授海軍少將。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旋應張愛萍邀,任上海市軍管會艦艇調查修裝委員會主任。(參看《中國國民黨九千將領》;蔡鴻幹《抗日戰爭期間閩係海軍一次複興運動的史料》,《福州文史資料選輯》第2輯,87~111頁;黃港洲《張愛萍與海軍——共和國海軍初創紀實》,95~96頁;曾國晟《記陳紹寬》)。

[iii] 抗戰初,海軍即確定“以艦隊實力,配以水雷襲擊,協同陸軍堅守淞滬,保衛江陰要塞,消耗敵軍,拱衛首都,掩護沿江物資西移”的戰術指導原則和作戰任務。後因大量艦艇損失(包括自沉),水雷戰遂成為海軍作戰主要手段。1938年春,“海軍以水雷封鎖和炮隊組成一道又一道防線阻擊日軍,獲得很大戰績,再次遲滯了日軍前進速度,深得當時中國政府和人民之讚揚。”是年秋在洞庭湖組建布雷隊,由薛家聲統一指揮。9月初組建第一個漂雷隊,向敵艦展開水上遊擊戰,隊長鄭天傑。10月底決定在敵後開展布雷遊擊戰,組建“長江中遊布雷遊擊隊”,轄布雷隊5,劉德浦任上校總隊長,林遵等任隊長。1940年4月,在郇鄂區增設布雷遊擊隊,由曾國晟督率,林祥光等任隊長。1941年3月4日,蔣介石下手令,“要求以遊擊布雷截斷敵水上交通,消耗其物資力量,較任何武器均有過之而無不及;並飭各戰區長官對布雷隊以特別保護”。其後至1942年底,陸續成立第一至第五布雷遊擊總隊,各轄大隊、中隊若幹。(《江蘇文史資料》第32輯,199~202頁;參看《近代中國海軍》,974~982頁及書末“近代中國海軍大事記”)

[iv] 關於民工報酬,此說不確。當時第三戰區設有軍民合作指導室,省設指導處、縣設分處,鄉鎮設合作站。後者主要業務是“在所轄各保甲內,按戶籍人口分別指定壯丁編為苦幹隊,輪流供役,協助軍隊運輸。”有明文規定:“輸送夫役……工資按當地一般工資情況,由征雇部隊先交合作站,由站當場轉交給本人”。(張丕生《第三戰區軍民合作指導機構工作概述》,《上饒文史資料》第8輯,80~81頁)至於工資能否即時、如數發到合作站乃至民工手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v] 歐陽晉《回憶抗戰時期海軍皖南、贛北長江布雷遊擊戰況》,《福州文史資料選輯》第14輯,113~144頁。

[vi] 1939年底以後,海軍各布雷隊“在所控製的長江各段,大量布放水雷,封鎖航道,且主動出擊,展開敵後布雷遊擊戰。戰術行動機動靈活,常使日軍防不勝防,狼狽不堪,損失慘重,終不能在水上順利航行。這對日本海軍官兵的心理打擊極大,許多日本海軍官兵談雷色變,聞雷喪膽”。其中,歐陽晉所在第二總隊的作戰,“給了日本海軍以沉重汀擊。至1945年8月日本投降,該遊擊區共布雷1370具,觸沉日大型軍艦3搜、中型軍艦8艘、炮艦6艘、運輸艦32搜、大汽艇4艘、汽艇48艘、炮艇1艘、大火輪1艘、小火輪4艘、大鐵殼2艘、汽油船1艘、木殼船1艘、商船2艘、大駁船1艘,總計大小艦船114艘,另有汽車20餘輛,傷亡其官兵5000餘人,破壞其武器彈藥等軍用物資不可勝計,戰果至為輝煌。”(《近代中國海軍》,974,980頁;參看歐陽晉文章及《江蘇文史資料》第32輯,199~202頁)

歐陽晉回憶和海軍布雷遊擊隊戰績,令筆者感慨良多。許多年裏,一提抗日“敵後戰場”,必指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戰場”,與之相對的則是國民黨“正麵戰場”。直到最近,史界仍“普遍”堅持把抗日戰場分成這樣兩部分的觀點(《五十年來的中國近代史研究》, 617頁;《八十年來中共黨史研究》,217頁)。然而,硬把歐陽晉們當年所為說成“正麵戰場”,豈非圓鑿方枘?值得一提的是,由上引《近代中國海軍》就八路軍、新四軍和解放軍當年“老冤家”——“國民黨軍海軍”之抗戰業績所作介紹和評價,或可讓人揣摩出:在重事實的“專家”和講原則的“學者”之間,存在著某種差異?(據《近代中國海軍》前言:該書由前海軍司令員劉華清“親自布置”、“海軍組織編寫”,撰稿以軍界專家為主。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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