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房客(19)

在各種各樣的感情當中,我想,我和歐陽榕應該是屬於日久生情的那種。十二月初的一天晚上,我一個人開車去買菜。出門的時候沒看天氣預報,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雪,還刮著很大的風。路上的車輛不多,都開得很慢,因為迅猛落下的雪被風一吹,在地上打旋,幾乎看不清路麵。有那麽一會兒,前後都不見車輛,隻有我一個人一輛車在路上。我突然感覺,也許世界末日就是這樣的吧,所有的人都不見了,而我也將被迷霧和黑暗吞沒。孤獨,恐懼,悲涼,一瞬間攫住了我的心。咬緊牙關,我才沒有哭出來。

等我到家的時候,歐陽榕也剛剛到家。他一直沒找到修車的工作,又不想在家閑著,就在DoorDash上注冊了送外賣。因為疫情的關係,很多餐館都關門了,送餐的業務反而出奇的好。他有時候會一天裏麵大部分的時間在外麵跑。

見我神情不對,他問我怎麽了。我告訴了他我在路上的感受。也許是因為悲傷的情緒還堵在心裏,也許是終於見到了可以傾訴和陪伴的人,我突然覺得很委屈,說著說著,聲音就有些哽咽。他把我摟在懷裏,輕輕地撫著我的背,說以後都不要自己出去買菜,他和我一起去。我們倆就在門廳站著,擁抱著,站了很久,直到我的恐懼在他溫暖的懷中漸漸消退。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們倆變得像夫妻一樣,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一起去做。而不久,我們的關係也真的發生了變化。

幾個月的時間裏,在很多次的曖昧和互相試探之後,事情很自然就發生了。是個周末。說是為了慶祝我們還沒有被疫情感染,晚飯他做的牛排,烤三文魚和沙拉,我們倆喝了大半瓶紅酒。飯後我在洗碗,他從後麵抱住我,親吻我的脖頸,又把我的身體轉過來,親吻我的臉,我的嘴唇。我把滿是泡沫的手套摘掉,回應他。我們相擁著上樓。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年沒有性生活了,一時有些緊張。歐陽榕覺察到了我的情緒,他近乎耳語般地說著不要怕,把我抱了起來,去了他的房間。他脫去我的衣服,胸罩,撫摸我,親吻我,我感覺到他的溫柔和堅定,也感覺到他熾熱的欲望,我仿佛聽見我自己的情欲,也如潮水般喧嘩著湧來。雖然是第一次,我們都沒有羞赧,好像這一切順理成章,好像這一切注定要發生。

他並沒有像一頭急不可耐的野獸。他的觸碰如同輕拂而過的微風,舒適卻刺激,挑逗著我的欲望。給我的感覺,他的愛撫就是為了愛撫,而不是為了到達高潮的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的溫柔觸動。他那麽強壯有力,他男性的氣息包圍了我,讓我感覺此刻,我願意融化自己,變成水,變成風,變成空氣,也包圍他,沁入他的身體,他的血液,他的心。我陶醉在感官的興奮和愉悅當中,無法分辨也不想分辨這是怎樣的感情。雖然真正的愛情一定會有身體上的吸引,但我從來不覺得身體上的強烈吸引一定是因為愛情,如同此刻,有沒有愛情我不管,我需要最原始的需求得到釋放。人到中年,經曆過生活中的種種,早就認識到欲望不過是人最自然的本能,如同餓了要吃,渴了要喝,困了要睡。

那晚,我就睡在了他的床上。熄燈之後,我們都沒有睡意,躺著聊天。我知道他的父母很恩愛,兩個人在幾年前相繼過世。我還知道他有一個哥哥,叫歐陽杉,他們兄弟倆感情很好,但是哥哥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死了。他告訴過我很多過去的事情,唯獨沒有說他哥哥的死因。我想那麽年輕就死去,應該是非正常死亡,而那一定是他最不願觸碰的傷口,所以我也從來沒再主動問起。那天夜裏,他把他一直鎖在心底的最痛苦的記憶打開,呈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和我哥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他比我大十歲,我五六歲開始記事的時候,他已經上中學了。從他十八歲上大學開始,我就隻在他寒暑假的時候才會見到他。我哥剛出生不久,我的外公就過世了,我媽就把我哥送去了老家外婆那裏。因為我爸媽的工作特別忙,經常需要出差或者加班,不能很好地照顧他,而外婆也願意有一個小娃娃在身邊,讓她有些事做,不會因為外公的去世而覺得孤單。直到我哥該上小學了,我爸媽才把他接回身邊。當然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很多事情都是我爸媽或者我哥告訴我的。我的外婆是個非常善良非常謹小慎微的人,她連魚都不敢殺,見到地上的螞蟻都會繞著走。她的爸爸,也就是我的曾外公,在解放前是個私塾先生,所以外婆不僅識字,還看過很多書。哥哥說他小的時候,外婆經常讀書給他聽。不知道是不是受外婆的影響,我哥的性格很內向,很敏感,甚至有些軟弱。他也是喜歡看書,尤其喜歡詩歌。我記得他每次寒暑假回來的時候,都從學校的圖書館帶至少七八本書回來,自己的圖書卡借不了那麽多本,他就用同學的借書卡借。他和外婆一樣,也喜歡讀書給我聽。別人家的哥哥都是帶著弟弟爬牆頭捉迷藏甚至打架,我的哥哥永遠是讀書給我聽。小的時候我家住平房,爸媽在我家的院子裏搭了一個涼棚,放了一張桌子和兩個長條板凳,夏天的時候我就坐在那裏,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故事和詩歌。雖然我和他的性格不同,小時候比較淘氣,但是隻要哥哥一開口讀書,我就會安靜下來,瞬間變成一個乖小弟。我媽對此經常感到奇怪又好笑。我想一個是因為血緣關係,對哥哥的自然的親近,另外就是小孩對大人的崇拜感。我小時候就覺得我哥特厲害,什麽都懂,什麽都會。他自己也會寫詩,還會拉小提琴。當然這些都是業餘愛好。他大學上的是地質學院,畢業之後分去了油田,每年隻在春節的時候才回來一趟。他剛到油田的時候,被分配到儀器車上當技術員。儀器車是找油的地震小隊采集資料用的。冬天的時候,地震小隊到野外出工,有放線的姑娘們,有打炮眼和放炮的小夥子們,有隨行的炊事班,通訊員,還有儀器車,每次出工都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十幾輛車組成的一個車隊。他們出工的時候會在附近的縣城或鄉鎮租地方住,或者在野外住營房車。你知道地震勘探找石油的原理嗎?“

我說不知道。

他解釋道:”放線就是把幾十米長的線纜組合排列在地上,連上很多個檢波器,然後把檢波器插進地裏,再把線纜和儀器車連接起來。打炮眼就是在地上鑽孔,大概十幾米深吧,然後把圓筒形狀的火藥筒放進去。放炮就是點燃炮筒,讓它們在地下爆炸,這樣地下就會震動,形成地震波,儀器車把地震波形記錄下來,就是最原始的地震資料,這些資料經過處理,解釋等非常複雜的過程,最後繪製出地下的構造圖,然後在油氣可能聚集的地方定井位,打油井,大概就是這麽個過程。我哥給我講的,我也不是很了解這個行業。“

我問:”放炮有危險吧?你哥......是遇到了這樣的危險了嗎?“

他說:”有危險,但是每次放炮之前都有安全員進行檢查,確定沒事之後才下令放炮。我哥第一次出工的那年冬天,他們小隊就發生了一起事故。那些炮眼是用一種特製的卡車打的,卡車上有打井的架子和鑽頭,那些架子立起來之後會很高,通過機器操作,鑽頭在地上鑽出孔洞來。有一天打炮眼的時候,開卡車的司機沒注意,把車停在了高壓線的下麵,操作員也沒抬頭看,結果在打炮眼的過程中,架子碰到了高壓線,操作員被當場電死了。很大的一個安全事故。但是這些危險是可控的,發生了完全是意外,隻要細心一點就可以避免,而我哥遇到的危險,不可控。”

我問:“是什麽樣的危險?”

他說:“愛情陷阱。放線班的成員都是年輕姑娘,大部分是油田子弟,不好好念書的那種,初中或高中畢業。早上從營地去野外的時候是大轎子車把她們送去,然後轎子車就離開,收工的時候再把她們接回來。因為冬天天冷,機靈一點的姑娘就和其它施工車輛的司機們搞好關係,可以趁沒活兒幹的時候偷偷溜進車裏待一會兒取取暖。有一個叫青焰的姑娘,和儀器車的司機比較要好,我哥每天在儀器車上工作,也和她熟識起來。後來,我哥就瘋狂地愛上了她。”

歐陽榕停了下來。我沒有催促他,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像我哥那樣的理想主義者,怎麽會愛上那樣一個女人。我隻能說,愛情即盲目又危險,一不小心陷了進去,就失去了自我。我曾經問過我哥喜歡她什麽,他說,他喜歡她骨子裏的野性和特異獨行。”

我說:“野性和特異獨行,也不一定就是危險的事情吧?”

他說:“一個好女人這樣,不一定危險,但一個自私又放蕩的女人,不把任何約束她的東西放在眼裏,也不把愛她的人放在眼裏,會怎麽樣?”

我說:“離開她呀。你哥和她結婚了嗎?”

他說:“結了。鐵了心要娶她,完全不管外麵的風言風語。”

我問:“什麽風言風語?”

他說:“說她專門勾引已婚男人,和不止一個有婦之夫偷情等等,總之就是一蕩婦。”

我問:“結婚之後沒有變好嗎?”

他說:“她的放蕩是骨子裏的,怎麽可能改變?我哥對她越是寬容,她就越是放肆。她就是吃定了我哥不會離開她,所以才隨意踐踏我哥對她的感情。可笑又可悲的是,最後竟然是她提出了離婚,而且非離不開,我哥萬念俱灰,從六樓跳下,為她送了命。”

我說:“太可惜了,不值得。”

他說:“我哥在跳樓的前兩周,回了一趟家。那時青焰已經提出了離婚。一天的時間,他一直在和我說她,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他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他剛認識她的時候,她隻有十八歲,梳著馬尾辮,眼睛黑亮亮的,笑起來像月牙兒。沒人能看出外表如此清秀甜美的姑娘卻有著狂野的內心。在儀器車裏,她送給他一個蘋果,說他是世界上最帥最有禮貌的男人;夏天第一次約會,在外麵散步,她告訴我哥,她裙子裏麵沒穿內褲,我哥心裏惴惴不安,卻又對她的不羈無端生出一絲歡喜;她和我哥做愛的時候,說最放蕩的話兒,叫床叫得左鄰右舍見到他們躲著走;她對我哥好的時候,可以跪在地上給他洗腳,喂他吃飯,生氣的時候,外麵天寒地凍也把他趕出家門。她不要孩子,不要束縛,不管道德和良心,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這樣的一個女人,我哥說,其實多多少少有著他自己想要活成的樣子。他不敢做的,青焰敢。因為她複雜的百變的性格,在我哥的眼裏,她是一個女人,也是多個女人。他愛她,但他無法填滿她空虛的心靈,隻能看著她在情欲的世界裏橫衝直撞,把男人當作她的玩物。她隻要不離開他,他願意給她最大的自由。他一直想著,等有一天她累了,不作了,他們倆就好好過日子。可是現在的她,讓我哥疲憊不堪。她提出的離婚理由很荒唐,她說人的一生如果沒離一次婚,那麽人生是不完整的,她說那些循規蹈矩生活的人,全是不敢愛也不敢恨的縮頭烏龜。我勸我哥,既然她想離,咱就離,重新開始,值得他愛的女人多的是,但我哥說,好女人很多,但青焰隻有一個。她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但是他唯一愛的女人。他說愛情像一個迷宮,他走了進去,卻迷了路,再也走不出來。我始終記得我們談話的那天,我哥蒼白的麵孔和絕望的眼神。我想在那個時候,他可能就下了死的決心,所以他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他不想青焰因此受責備。他說他愛她,至死不悔。可是我總覺得,他多多少少是有些後悔的。我送他去火車站回油田的時候,他叮囑了我幾句話,要我一定記住。“

歐陽榕似乎有些猶豫,沒再說下去。我問他:”叮囑你什麽了?“

他沒回答,卻接著說起了別的:”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結婚了。我對任何女人,包括對我的妻子,都從來沒有那麽癡狂過。我認識的男人當中,也很少有這樣愛得死去活來的。我想我哥應該是男人中的特例吧。“

我說:”青焰也是女人中的特例。她後來怎麽樣了?“

他說:”離開了油田,不知去了哪裏。再也沒聯係過。我哥葬禮的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她淚流滿麵。我想她應該是有後悔的。雖然沒有法律責任,但她心裏清楚,如果不是她這樣作,我哥不會自殺。但說到底,也不能全怪她。是我哥性格軟弱,沒有男子漢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氣。換作是我,早就叫她能滾多遠滾多遠。“

我說:“你是這麽決絕的男人嗎?看不出來呢。”

他說:“和我哥比,我是。我哥是及其敏感又多愁善感的人。他相信神靈和鬼魂的存在。他說,他見過那個被電死的操作員的鬼魂。我哥他們那次住的是個招待所,廚房是在外麵臨時搭起來的棚子。就在他死後不久,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我哥去上廁所,就看見他站在廚房外麵的爐子旁邊。每天早晨,做飯的大師傅都會用那個爐子燒開水,給需要的人用。那個操作員每天出工前都會灌一壺帶上。我哥一點不害怕,他說他就站在那裏看,但幾秒鍾的功夫,鬼魂就不見了。我哥還相信生死輪回,他相信人死後還會變成另一個人回來。他說青焰是他前世的孽緣,不然他不會剛一見麵就覺得和她似曾相識。他和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還笑話他,說他因為看了太多遍《紅樓夢》才會這樣想,他根本就是把現實的世界和虛構的世界搞混了。但他不這麽覺得,他堅持說前世他一定欠了青焰很多,也許前世她因他而死,所以今生他要拚盡全力保護她,愛她,不管她是什麽樣的靈魂。他說這是他的命,他認。他是認命了,為了他所謂的愛情而死,可是他卻沒有考慮我和我父母的感受。我們不是他的家人嗎?難道我們不是最愛他的人嗎?他留給我們的痛苦,讓我們怎樣承受?他剛剛死去的那些日子,我媽每天以淚洗麵,後來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沒命。我爸把家裏所有和我哥有關的東西全部清除掉,不許我們再提起他,可是在我爸死後,我卻在他的好幾本書裏,發現了我哥的照片......。”

我感覺到他的悲傷,安慰他說:“我們不能控製別人的生死,所以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有長有短,家人也不例外。他是給了你們痛苦,但不是也有很美好的回憶嗎?總有一天,或早或晚,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別人的回憶。我就特別喜歡你描繪的你哥給你讀書的畫麵,說給我聽聽,他都給你讀了些什麽書?”

過了一會兒,歐陽榕才說:“我記得有一年暑假,他拿回了一套《戰爭與和平》,我有的能聽懂,有的不能,但不論我什麽反應,都打消不了我哥讀書的熱情。我記得有那麽一章,托爾斯泰老先生講蜂巢和蜜蜂之類的東西講了半天,我終於挺不住了,趴桌子上睡著了。睡了大概有十幾分鍾吧,醒過來一看,我哥也趴桌子上看著我,就等著我醒呢。見我醒了,他接著念。他說別看小說長,但裏麵的什麽東西都有用,錯過了這一章,下一章可能就聽不懂了。我媽說,我哥真是死腦筋,我那時才十歲,怎麽可能聽懂一本世界名著。後來我想明白了,他應該是想熏陶我,讓我養成讀書的習慣。”

我問:“那他成功了嗎?”

他說:“算成功了吧。他給我讀過的書,我後來都看了一遍,有的還看了兩三遍。他沒給我讀過的,我也看了不少。閑著的時候,除了看書也沒別的事兒可做。”

我問:“哪本書那麽好,讓你看了兩三遍?”

他說:“《瓦爾登湖》。你看過嗎?”

我說:“我也看過。我也喜歡那本書。你最喜歡那裏麵的哪些內容?”

他想了一下說:“關於閱讀的那部分。”

我笑道:“真的呀?我也最喜歡那章。梭羅的家鄉離我們這裏不遠,不到九百公裏,開車就可以過去。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說:“想。等疫情結束了,我開車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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