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19)我的外婆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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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19)我的外婆

在霞飛坊40號二樓窗前的書桌上,外婆給我看《護生畫集》。一頁一頁給我講很多故事,我都記不得了,隻記得「護生」兩個字,當年我還是個不滿五歲的孩子,這兩字的意義太深奧。直到幾十年之後,經歷了中國歷史上最殘暴的年代,我才領悟它的含意。

豐子愷有一幅畫我記憶特別清晰,豐先生帶領女兒大寶穿過一個山洞,「豁然開朗」。外婆說,那就是杭州,西湖上的遊船,遠處是蘇堤和斷橋,還有葛嶺上的寶淑塔。外婆說,寶淑塔旁邊有一塊神奇的橢圓形巨石,叫「飯米石」,用手一推會搖動,但卻不會滾下山。外婆還說,三罈印月是一隻大香爐,不知怎麼丁倒跌進湖裡去了,隻露出三隻香爐腳,弄得整個湖底都是香灰,杭州在我心中有了仙境一般的向往。        

 後來,我們終於去了,那已是「解放」後不久。住在一個親戚家,早晨起身洗臉是用一個大水缸裡的井水,缸裡養著一隻綠毛烏龜,據說可以保持水的淨潔。我至今記得外婆告訴我的幾個杭州地名:肅義巷,塔兒巷,葵巷,官巷口,那都是外公外婆和親戚以前在杭州的住處。

我的外婆,原名朱綿箴,學名佩言,1895年出生在湖州,隨父移居杭州,畢業於浙江省立女子師範學校第一屆。

1952年,外公馬久甫去世,我們全家和外婆阿姨們同去杭州落葬,外公家在莫幹山上有私人墓園,但已經「解放」了,「解放」意味著以前的一切都在禁止之列,外公隻能葬在杭州南山公墓。南山是新闢的公墓,光禿禿的山丘,年幼的我們隻覺得爬山很好玩,滿山地跑,後來大人在叫,快下來,外公要落葬了,我們回到半山的墓地,大家圍在一圈,外婆坐在花崗石台上,拿一方白手絹,當工人把外公的骨灰盒放進墓穴時,外婆用杭州話哀傷慟哭:「我再也看不見你了。」聽到外婆這句發自心底的悲音,我深深被觸動,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老人情感之真,生離死別之痛。

1960年外婆生日,請我們去吃紅房子,紅房子是法式美味和浪漫優雅的載體,能進去享用一餐是當年有產階級的時尚。那年頭,中國人個個都吃不飽,領導同誌騙老百姓說是「特大自然災害」,這伎倆到今天,朝鮮領導同誌還在用。一早八點就去排隊,等啊等啊,肚裡蛔蟲咕嚕咕嚕叫,等到十一點派籌碼了,我們排在前麵,第一批就蜂擁而入,外婆坐在我左手邊,媽媽坐在我右邊,這是所謂「困難時期」,雖然給糧票,仍規定每人隻準叫一客,外婆叫了鄉下濃湯和咖哩雞飯,大碟子裡除了噴香金黃的咖哩雞,幾塊炸得鬆脆的麵包乾,還有倒扣的一碗白飯,像個饅頭。這是法國菜嗎?不去管它了,我想學電影裡見過的洋人風度,但最後還是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狼吞虎嚥。                                  

外婆在一旁看我吃,等我吃完,她把自己未動一口的那份推過來給我,說:「長頭上要多吃點。」我又三兩口就消滅了。那時上海人不懂英式紅茶,隻知道咖啡,拚命加糖,媽媽說:「多加點多加點,這裡不要糖票。」

美味和優雅,在這狼吞虎嚥和不要糖票之下,蕩然無存了,而外婆這個生日,自己未吃一口,我至今想起就心酸。

 

我的外婆                       豐子愷「豁然開朗」

 

這封蠅頭小楷書信,是外婆寫給遠在美國的我父母,告訴他們我的生活,要不是這幾封書信,我童年的記憶已經很稀薄了。

南風17 發表評論於
哈哈,我讀的高中就是你外婆的母校,當然早已是男女同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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