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個人沿著護城河邊向河的下遊溜達。剛下過雨，河水上漲，湯湯泱泱地奔流著。

我一邊閑散地走著，一邊用目光撫摸著周遭的風景。我在這裏居住快五十年了，但是每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城市都會有新奇的發現，它好像永遠都在向我呈現陌生的一麵。

一個男人在我前麵不遠處也溜溜達達地走著。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但是說不出為什麽，從背影看上去卻有一種蜷縮的感覺，好像被四麵的力量擠壓，而他一直在向自己身體裏逃避。

我盯著他的背影研究了很久。我記得看過一句話說，一個人的背影會不經意書寫出他的內心。從他外部鬆懈的身體看來，他應當有五十幾歲，正走在生命的下坡路上。而他寫在自己背影裏的話表明，他的內心大約已經提前變成麻木的石頭——難以否認，我們很多人最終都會變成石頭。

我忽然想看看他的臉，說不定他的臉能夠更有力地佐證我的觀點：那些僵化的死去的部分會橫臥在我們的五官深處。再說他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年紀，說不定還是熟人，我在這個城市有很多同學朋友。

這樣想著我快走幾步，追上他的時候慢了下來，假裝看河對岸的風景，眼睛不經意地掃過他的臉，恰巧他也轉過頭來，目光正對著我。

“潤哥！”幾秒鍾之後他高聲喊我的名字，臉上堆出驚喜的笑。

他的笑讓我認出了他，雖然他的笑其實也已經變了。

“是……你……”我隻能跌跌撞撞地說出這兩個字，心裏又驚訝又感慨——怎麽居然是他。

他是差點成為我妹夫的人。

眉眼還是當初的眉眼，卻又被什麽摧枯拉朽地改變了全局，這使他的模樣乍看上去跟以前判若兩人——我記憶的以前的他是三十年前的他了。

那時候我妹妹對他著迷極了，我卻從來都不看好他們兩個——他太帥了，家裏又很有錢，而我妹妹則是一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

但即使是醜八怪，畢竟也是我妹妹，我不能眼看著她送上門去讓別的男人玩弄感情——那時我認定他不會真的喜歡我妹妹，他那麽英俊，怎麽可能看上我妹妹這種沒有幾分姿色的女孩。所以我沒少在妹妹麵前編造他的壞話破壞他們（那時我妹妹在別的城市讀書）：什麽他去了按摩房了，什麽他在K歌廳裏左擁右抱了……

眼看這些謊話都不管用，我使出最後一招，偽造他的筆跡給我妹妹寫了一封絕交信，聲言有了可心的女朋友，希望不再被打擾。

我很了解我妹妹，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寫信去追問，隻有接受。妹妹畢業後留在那個遙遠的城市，並為這段感情痛苦了很多年，所幸最終還是走出來了。

後來得知他其實也喜歡我妹妹。但我仍始終認為我為自己的妹妹做了一件好事：單戀與被玩弄拋棄，誰都知道哪個更痛苦。

不過那天他鬆垮衰老的背影給我的震驚，瞬間改變了過去多年我堅持的看法。衝動之下，我很想跟他坐下來聊聊這些年的生活，然而也隻是衝動，我其實跟他並沒有太多可說的話。於是我找了個借口返身往回走。

沿著河邊走出去很遠，我又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他比我還小，怎麽背影看上去這麽萎靡。

我忍不住把去年夏天妹妹回來度假時的背影和他的背影放在一起：假如他的背影現今是一塊麻木的石頭，而妹妹的背影——長發及腰，穿著長裙，走起路來依舊輕捷，行雲流水般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她依然是一隻向上飛的鳥。

這種對照讓我頓然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感覺。想來人生真的是一條長河，年輕的時候，我犯過一個多麽短視的錯誤。

這種醒悟放慢了我的腳步，我想認真看一看，逆流而上時身邊這條湯湯大河的另一種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