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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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地想謝謝我那已經去世若幹年的老父親。因為不可避免地執著在生活中的一些細節上,父親的傳承若隱若現,是淡然的不含悲哀的,更是無法抵擋的,我在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接近著我的父親,或者說,接近著他曾經的存在,那些被年少的我忽視了的往事。

今年的春天,在院子的一角請園林的師匠幫我開墾出一塊蔬菜地,又將玫瑰重新組合一遍。累倒在草坪上時,看著那一小塊我的蔬菜地,心裏竟然毫無準備地幸福起來。

老父曾說:如果我不是醫生,我定是個好農民。那是在我上高中以後,我對幸福家庭的理解和對父親最深切的記憶大都源於這個時期。那樣的午後,那樣的清風,那樣的菜園,那樣潺潺流水的聲音,那樣的父親,一壺茶一支煙一大蒲扇,坐在大鬆樹下的行軍凳上,慫恿我去他的寶貝菜園裏摘西紅柿,那暖暖的有陽光味道的西紅柿,構築了我一生對這種蔬菜的味覺定義。

“傻丫頭,柿子黃瓜在冷水裏拔涼了再吃。”於是,我就問:那個ba字,在《紅樓夢》裏,咋寫成“湃”呢。父親說:傳抄的太多遍,不定誰抄錯了唄。父親笑嘻嘻地說。

父親那時正當壯年,當年在黑龍江邊境提槍漫山獵熊的故事還不時地掛在嘴邊,然後他會慢慢吸一口煙,拍拍略略突出的肚子,笑嘻嘻地滿足著。父親十四歲參軍,是“抗美援朝渡過江”的,沒改文職之前,軍銜比院長還高,這個部隊醫院大院裏的院長政委啥的,和他走個碰頭,都得給我那普通的軍醫老爹敬禮,那段時間,可是他們沒心沒肺的老哥幾個最快活的日子了,好景不長,大概部隊內部各地都有這樣的令一些年輕的大幹部覺得沮喪的情況吧,很快,這幫老家夥被改成了文職官員,銀子和待遇到沒有改變,隻是,那些“我扛槍的時候,他們還尿褲子呢”的年輕軍官們,再也不用氣急敗壞給這幫老家夥敬禮了。

那年的夏天,改文職的命令一下達,這老哥幾個聚在我家喝了大半天的酒,他們哭過的。

我家的菜園,算是大院裏最好的。下班的時候,常有叔叔阿姨喊過來:丫頭,給摘兩個茄子辣椒,湊盤菜。坐在在鬆樹下看書的我,順手又會摘幾個黃瓜遞過去。

有段日子,父親迷上了養花,院裏有一個花窖,是給各個科室辦公室提供時令鮮花的,那裏的老花匠不知啥時和父親成了好友,在那個年代裏,部隊大院裏還是等級嚴格的,譬如二大院和三大院的孩子都很少往來,那時出入二大院的人是要憑證件的,就算是站崗的小兵都熟悉了,也得給他出示一下我們隨身帶的家屬證。就那樣的時代,我那老軍醫的父親就和老花匠成了朋友,學到了一手種花的技藝,我家的窗台,便是一年四季繁花似錦了。

當窗外白雪紛飛的時候,窗台的玫瑰豔得驚人,燈籠花從花苞開始,老父就在花開的等待中對我訴說。回想起來,父親那時候是幸福的,如同我現在回憶中的幸福一般。

這年的春天,園藝店裏又搬回了兩棵玫瑰苗,和愛薔絮叨著:要是老爸在的話,一定會喜歡這個品種。我呢,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搬回了一盆燈籠花。這滿棵嘟嘟嚕嚕的燈籠,會觸動我內心的溫情的記憶,紛紛揚揚的大雪,溫暖的窗台,葉子上有暗紅莖絲,紅色的花蓋下粉紅的燈籠,細長的心蕊是點點的暗紅。那時就覺得這花怎麽是煙草的味道,一直到現在,我每每見此花,就會產生煙草的味道,那是父親的味道。

父親說這花有個極好的名字叫倒掛金鍾,還叫吊鍾海棠。不過,父親還是非常喜歡倒掛金鍾這四個字。從父親那裏我知道這花的藥用,他說:不光要給你們看著好看,還有用,這樣的也就是花兒吧,不好好養,都對不住她們啊。

我的倒掛金鍾開得正是爛漫,卡奧理告訴我,它的花語是感恩和謝錯。夜深的時候,我便一個人對著它,什麽也不說,我的父親在他彌留之際一定會想起那些個有花和女兒有共同話題的幸福日子,而我,謝錯的機會已蕩然無存。父親,如果你能聽到,我多願意跟你共享一下,青春期反感你的那些日子,那些你一定曾經感覺到卻假裝不知的細節。遺憾是什麽,就是深夜裏,對著我們曾經共同對著過的一株植物,我能回憶出你的愛,體味出你的關懷,而我想說的,你已經聽不見了。

父親,我會用你無言傳給我的寬容去寬容我的孩子,用你影響我的方式去影響我的孩子。

我更相信這倒掛金鍾真的是神話中的小精靈變化而來的,父親,我們是彼此的精靈,正如我和我的孩子們也是彼此的精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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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孜薩的日本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紅米2015' 的評論 : 專業的解釋,厲害厲害,謝謝,謝謝。
阿孜薩的日本 發表評論於
回複 '迪兒' 的評論 : 謝謝,謝謝。
阿孜薩的日本 發表評論於
回複 'jiajiashui' 的評論 : 謝謝,謝謝。
阿孜薩的日本 發表評論於
回複 '柳溪郎' 的評論 : 也是隨著自己的成長才深深體會到這份親情的。
阿孜薩的日本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謝謝,謝謝。
jiajiashui 發表評論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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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兒 發表評論於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好文字,好感人!+1
紅米2015 發表評論於
查了一下,有人說“ba”在東北話裏就是涼的意思。也許在清代這個說法也隨著滿人入關流傳到其它地區,並有了動詞的用法,但是在書麵上還沒有固定的漢字來表示。紅樓夢用“湃”可能也是一種嚐試,“湃”從水,“ba”一般正是用冷水。另外也許當初這個字的讀音也不是嚴格地與“ba”一致,所以“湃”也未必就是錯的。
柳溪郎 發表評論於
讀了你的文章,能感覺到滲透在你字裏行間的父子之情,感人。
簡寧寧 發表評論於
好文字,好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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