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鬱達夫(5)

打印 (被閱讀 次)

5、唐太太

 

    一天以後唐大一取回修好的福特車,我陪他到醫院看受傷的老太太,送上鮮花水果。大一說,老太太越老越不用擔心,一應費用由政府承擔,有病沒病住療養院,飯錢也不用花。兩天以後大一陪我去曼哈頓上東區的哥倫比亞大學,到東亞研究所報到。我見到一頭金發的蘇珊小姐,她漢語說得很棒,她曾打電話到北京我家,為我辦手續,當然都是祖慧的安排。蘇珊為我辦了訪問學者身份證,可以出入哥大圖書館和各個係館。我這個訪問學者沒有任何負擔,我領一張未來三個月的學術時間表,多是講座和研討會之類,參加與否自願,我也可以舉辦講座,研究所代為組織,等等。

辦好訪問學者手續,晚上我給北京打了個電話,向父母報平安。大一說他準備出門了。

“去新澤西,Jane那兒,我得把太太請回來。”大一說的直爽。“明天去,呆幾天。再到費城和巴爾的摩買點舊貨,嗨,幹這個買賣就甭怕跑腿兒。你給我看家,每天領Sam出去遛遛。”

大一拿出一套鑰匙給我,又拿出幾張鈔票。

“這500塊給你零花,你別客氣!這幾天我不在家,買菜買狗食的錢都在這裏了。”

“我不懂狗食。”

“對對對,你不懂。狗食還有,在冰箱裏,你打開喂它就是了。”

 “丈母娘在新澤西?”

“不,是她朋友。我這個太太,不是省油的燈啊!我快叫她折騰完了,零碎了!女人嘛,不和她計較。這幾天你自己逛紐約吧,中央公園、炮台公園、大都會博物館、古根海姆博物館。布魯克林有個英國現代藝術展,很前衛,大塊的糞便上了展台。哈哈,不是人糞,是大象的。還有人的生殖器長在狗身上。你去看看,這是最新潮,後現代。昨天報上說,市長認為展覽有傷風化,要扣美術館250萬政府撥款!你兜裏帶點錢,進門30塊。古根海姆也要錢。大都會是國家博物館,可以不花錢。”

“電腦在哪兒?”

“在閣樓上,閣樓是我的辦公室,你可以上網。別把Sam忘了!”

第二天大一開他的福特走了。我一覺睡到下午兩點,爬起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大一去接太太,看來他的小太太厲害,脾氣不小,大一哄著她。大一哄女人不成問題。我的任務是喂Sam,還要帶它出去遛遛。出了門我有點打怵,我從未牽過狗,又是這麽大一條!好在它很聽話,乖乖地跟我走。

大一走了我做什麽呢?一個人逛紐約嗎?我給奚兒打了個電話,想問問她的情況,如果有時間,一起逛紐約。奚兒的電話沒人接,她們在布魯克林,看地圖遠得很。我不怕一個人上街,有地圖就行。電話機旁有中文版的《紐約黃頁》,上麵有各種介紹文字,有交通圖。大都會博物館在曼哈頓上東區,五大道和79街交匯處,隻要換乘一次地鐵。博物館背後是中央公園。

第二天我按大一的方法做火腿煎蛋,衝一杯不加糖的濃咖啡,再打開一罐狗食喂Sam。Sam食欲極好,它是名符其實的狗兒子——它肥實的身板兒同大一一模一樣。八點鍾我出門上七號地鐵。很容易找到大都會博物館,我帶了一架尼康相機,不知那裏可否拍照。

大都會博物館是令人震撼的地方,這裏展示的不是美國文明,而是全人類的文明和曆史。我對美術史有相當的了解,以前在畫冊裏、電影裏看到的名作,忽然變成真品真跡展示在眼前。梵高曾在一張倫勃朗的畫前坐十個小時,大都會有幾十張倫勃朗,而與倫勃朗齊名畫家的作品不計其數!我注目羅丹的“青銅時代”和“加萊義民”,忽然止不住眼淚。沒有想到麵對凝結的青銅和粗礪的石頭會有如此表現。在大都會博物館轉了三分之一的展廳,拍了兩個膠卷,花掉六個小時。這裏允許拍照,不許用閃光燈。我看時間晚了趕緊往回跑——Sam餓了。

上N車換七號車趕回Flushing已是下午五點鍾。出門九個小時,我這個看家的第一天便失職,有點不象話。可是Sam不見了。樓上樓下找,奇怪,Sam跑到哪兒去了?前門後門都是鎖緊的。那麽大一條狗是跑不出去的。

我出來找。Beech街很安靜,即是下班的時間也沒有多少人。查字典(身上帶的快譯通)Beech是山毛櫸,不認得是什麽樣的樹,這條街上有沒有。這裏雖然離中國城不遠,卻是標準的白人區,屋宇和環境都漂亮,在這條街上,大一的房子是差的。街角有一家俄國人的點心店,一家韓國人的鮮花店和一家中國人的洗衣店,招牌上分別寫著俄文、朝鮮文和中文。走了幾條街,走過猶太人的教堂(兩個相疊三角形是猶太人的符號),走過美國人的食品超市,沒見Sam的蹤影,隻好往回走。

回到點心店的街口,忽然看見一條大白狗從對麵過來。這狗的顏色、個頭同Sam太像了,但是我不能認定是不是Sam。到美國才兩天,麵對黃發碧眼的洋人,還分辨不清,怎麽能分辨白毛大耳的狗呢?一個紅頭發戴墨鏡穿銀狐短襖白色長裙的年輕女人牽住它,女人的腳趾塗成刺眼的紫色。她牽著狗從我麵前走過,香氣飄蕩。她走進俄國點心店。我也走進去。

女人用英語和店主人打招呼,很熟悉的樣子。說著她摘下墨鏡,露出陽光色皮膚的瓜子臉,脖子上掛了一塊碧綠的翡翠。女人低頭看冷櫥裏的點心。

“I want cheese cake,please.”

她要乳酪蛋糕。當她轉過頭的時候,我終於認出她。

“Jane,是你嗎?”

她優雅地故作姿態地抬起頭:

“你是誰?”

“我是龍。”

她笑了,一刹時顯得很美。

“你好!歡迎來美國!”

Jane說的是“台灣國語”,不是大陸普通話。她買完蛋糕,招呼我一道回家。

“大一說你是個作家。”她牽著Sam向前走,她說的話又不象“台灣國語”。她是亞裔,紅頭發是染的。

“我是玩文字的。”我說。

“你研究鬱達夫,是嗎?”

“寫過一本小冊子。”

“鬱達夫在新加坡很有名——我在新加坡念的中學。”

原來她說的是“新加坡國語”。她的親切的語調是發自內心的,不是會應酬的女人的客套。

“你的書有的讀嗎?”

“有,有,我帶了幾本。”

想不到大一的太太會對我的書有興趣,對於“寄人籬下”的我來說,這是個美妙的開頭。這女人說著話還要揚頭嫣然一笑。

我們回到家,不久大一抱著鮮花和一大堆食品回來,他把太太接回家又去買花。Jane回來大一特別高興,看起來有錢難買樂意。

“龍,今天我請客,到法拉盛吃中國菜!”

我去換上西裝,大一也換上西裝,我們在起居室裏等Jane,足足等了40分鍾。Jane穿了一襲深藍色旗袍裙從樓上搖下來,旗袍裙上閃亮的貼邊十分刺眼。她的紅頭發很好看,和她的膚色相配。大一跳起來說:

“我太太要去選美大賽了!”

我們去Flushing的綠楊村酒家。這是家江浙菜館,“蟹粉小籠包”作為招牌掛在大門外。店裏坐了五成客人,我第一次在紐約的中國餐館吃飯,感覺這裏不像大城市裏的小餐館,而像在一個小城市裏進餐。餐廳的裝飾如同古裝戲中的布景,莫名其妙地掛了許多大紅燈籠。客人都是華人,吵鬧不堪。大一要了小籠包,又要了響油鱔糊和蝦子大烏參——是店家最貴的菜。酒是一小壇“女兒紅”,大一是什麽酒都能來的。

    “龍,這裏所謂蟹粉小籠包,實在是冒牌貨色,蟹粉不是上海人吃的陽澄湖大閘蟹,也不是北京人吃的白洋澱清水蟹,而是賓夕法尼亞的尖殼蟹,是海蟹,味道怎麽能同河蟹相比呢?”大一的話閘子打開了。“你看這個鱔魚,是活的,在菜場上買的。這兒菜場上的鱔魚個頭比北京的大,是中國人在這兒養的,價錢也不貴。還有王八,菜場上多得很!我剛來的時候沒有王八,有也是從國內運來的,十七八塊一磅。後來中國人在紐約的郊外挖了幾個王八池,養王八。龍,紐約中國餐館一千家,中國菜場三百家,市場不小啊!現在菜場的王八隻有五六塊一磅了。”

“你也不要做古董,去養王八算了。”Jane一邊吃小籠包一邊揶諭老公。

“嗨,做這生意不壞嘛!除了王八,養螃蟹也是一道。紐約有30萬中國人,想吃河蟹的人能少嗎?每人吃一隻河蟹就是八萬磅!菜場上河蟹是從中國空運來的,35塊一磅,你掙多少錢吃得起呢?弄幾個養蟹的農民到紐約,成立紐約大閘蟹公司,肯定發財嘍!”

“你說養王八發財,是紐約的中國人太多了。”我說道。

“是啊,批了一個馬寅初,多生了五億人!1958年毛澤東鼓吹‘大躍進’,他說‘酒色財氣’一樣不能少:酒是糧食,色是生育,財是經濟,氣是幹勁。結果呢?餓死多少人!他老人家的‘酒色財氣’一下子鼓搗沒了!”

我對“大閘蟹公司”沒興趣,Jane也沒興趣,還是聊別的什麽。

“Jane,你去過北京嗎?”我問。

“去過,大陸好多地方我去過。”

“很久以前嗎?”

“十年前。”

不知道Jane的年齡,暗皮膚的漂亮女人很難看出年齡。但是在忽然之間,Jane的臉色變了,扭曲了。我沒來得及回頭,一個男人的手已經捏住Jane的下巴。

“Hello,大家好啊!”

一個留了唇須的矮個子男人,一臉凶相。他的身後是一個高個兒。Jane一動不敢動,兩隻眼睛直了,紅頭發立起來。周圍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我們這張桌子上。大一忽地站起來,抓住矮個子的手,吼道:

“你放手!”

那男人揚起手將大一掀到椅子上。

“你算了吧!咱們走著瞧。”

兩個男人轉身到裏麵的包房去了。大一臉漲得通紅,站起來要衝過去,我連忙把他拉住。

“那兩個是誰?”

我看看大一,又看看Jane,夫婦倆都不回答。

Rosaline 發表評論於
好看!
遷徙2016 發表評論於
小說寫得好精彩! 不過文學城的讀者最愛讀紀實性強的東西。所以如果讀者評論可能會少些。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