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今天此刻，我正從上海飛往深圳的途中。

離開上海前的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睡不著覺。

可能是因為和媽媽在電話裏聊得太開心了，我答應她：從深圳出完差，緊接著去一趟夏威夷，一個半星期後就能回家陪她過年了。媽媽在電話那頭清脆洪亮的聲音告訴我：她也很開心，並囑咐我旅途穿暖點，注意安全。她的聲音滿含笑意，我聽得出來。

也可能是因為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我一夜心緒未寧。

第二天，我拖著行李箱困倦地上了去深圳的飛機。同行有十幾位來自其他國家的同行，平常愛說愛笑的我一路無語，這不是我的風格。特別是當其中一個朋友因為在上海買的一堆東西需要打包托運，拽著我去給他當翻譯，婆婆媽媽要求打包工人如何仔細他的那些寶貝物件時，我竟然心神不安流露出一絲不耐煩，這也不是我的風格。

飛機著陸深圳，還在滑行。我心裏直納悶兒：怎麽滑行這麽久啊？幾次掏出手機，幾次放回手袋，我告訴自己：慌什麽呢，又不急等電話，接待我們的人會在出口處舉牌子，大廳的飛機起降信息清清楚楚，不需要急著打開電話機。陪同行人等行李時，我開了機。剛等手機信號穩定，急促的電話鈴響起來，我趕快接通，對麵傳過來侄兒低沉的哭腔：奶奶走了，就在剛才…...我沒有細問過程，隻是一遍遍地說：怎麽會，怎麽會呢？！就在十幾個小時前，我們剛約定的一起過年，那聲音的餘溫還在啊！從電話傳過來家人低低的哭聲中，我接受了現實：媽媽她老人家爽了我的約，沒有給我最後團圓的機會，任憑她心中最疼最愛的小女兒此刻異鄉失魂落魄。

我沒出機場，直接去買回長沙的機票，告知無票，頭等艙也沒有；我趕快攔一輛車直接去高鐵站，等我心急如焚地趕到高鐵站，被告知三天後的票也沒有了！ 售票員經驗地告訴我：現在有一輛立刻發廣州的車，趕快上去。不等我回話，她一邊出票，一邊指點我，廣州下車，馬上有一輛從廣州開往長沙的車，現在顯示的是廣州那邊還有兩張票。春運已經開始，越來越買不到票了。我跟搶劫似的一把抓過票，胡亂付了錢，去了廣州，順利上了去長沙的車。在高鐵上，我立即電話朋友直接開車去高鐵站接我。

一切安排妥當，確認我能夠萬無一失地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媽媽身邊後，我才敢讓自己壓抑得胸腔發疼、眼眶發脹的眼淚奔瀉出來。往事曆曆，一幕幕、一件件掠過飛馳的車窗，我抓不住，夠不著。而媽媽此刻正在天涯孤旅回她的老家，她再也不能和我圍爐夜話憶從前了。      

每次寒夜話家常，她總是輕手輕腳地要在我的肩上搭件她的老棉襖：你們那些衣服裝樣子的，不如我的老棉襖保暖。這種溫暖再沒有了，有一種叫作“媽媽覺得你冷”的冷再也不會有了。從兒時起一直到我長大成人，甚至到了而立不惑之年了，多少次炎夏的夜裏我們一起乘涼，媽媽的習慣性動作總是一邊拉著家常，一邊拿把蒲扇時不時地在我的腳下掃幾扇子，幫我驅趕蚊子；或是我坐在哪兒，蚊香跟著送到哪兒，輕輕地放在凳子下麵；睡覺前，她要來來回回給我調電扇的風速、風向，嘴裏自言自語著：這樣吹著頭會生病的，那樣吹著腳會寒從腳入的。我心疼媽媽，告訴她我自己會，不必老人家事必親躬，她不高興。我明白，這是她的權力，好久沒有行使過的盼歸母親的權力，作為遊子的我，有什麽理由去剝奪一個盼兒心切的慈母的權力呢？我由著她去忙東忙西，自己隻管盡情地享受這份溫馨和慈愛。我知道，媽媽的皺紋會隨著她的忙碌、絮叨、喋喋不休的關懷一點點暈開，撫平。

媽媽也回憶往事：回憶她的父母親經曆過的屈辱歲月，回憶他們如何在數九寒冬因忍受不了批鬥而選擇溺亡，那時媽媽剛剛生下大姐才兩天，沒能奔喪。言語之中沒有怨也沒有恨，隻是感慨，還有內疚，說到傷心處，她會哭幾聲我的外公外婆；她還回憶自己是如何避開批鬥的鋒芒暗中資助兩個斯文的書生哥哥，她說，兩個哥哥太沒用了，讀了那麽多的書，也沒有學會保護父母，保護自己。回憶裏有母親如何頂住壓力送大哥讀書，母子情深非一般，回憶裏有我們姐妹仨，如何個個性格鮮明，讓她倍感驕傲。

此刻，我坐在書桌前回憶我的媽媽，五年裏這樣的回憶讓我常常滿臉淚花。我希望夢裏能夠再續母女情緣，可是，五年了，我沒有一次夢見過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因此失落，去問過很多老人，為什麽我一次都沒能夢見過媽媽？老人們慈祥地告訴我：“媽媽對你滿意放心，不願意再驚擾你的生活。你好好活著便是對她最好的懷念！”如此，我便要加倍努力活好每一天，讓媽媽在天堂裏安心、喜樂。

我思戀故鄉的青山，還有山峰上飄過的白雲，如果有一隻雲雀盤旋在父母的墳前，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2018年1月22日   於麻州家中

另附：2013年1月22日奔家途中高鐵上和淚寫就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