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語故事《中餐霸主》
中餐霸主
在國內的時候,是並不如何特意地感覺到中餐這兩個字的。想來隻緣身在中餐內,感覺起來便沒有了中餐這兩個字,而卻隻有那中餐裏各式各樣的味道了。而到了國外以後,各式各樣的味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要麽是東,要麽是西,由此,才強烈地感覺到了中餐這兩個字。然而,身在國外,當人人都說中餐好吃的時候,作為一個中國人,是很難真正去證明的。因為,如果我們說我們對中餐更有偏愛,那在西方人的眼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我們是中國人,中餐是我們從小便吃慣了的口味。說中餐好吃,那是想也不用想的答案。所以,這幾個字隻有從西方人的嘴巴裏,尤其是從西方小孩子的嘴巴裏說出來,那才是百分之百的可信了。
有一年夏天,我和一群德國孩子們去露營,係上圍裙到廚房幫廚便成了我不請自邀的一個定點節目。還記得第一天跨進廚房的大帳篷時,隻看見吃的、用的、洗的到處堆得雜亂無章。受過商業培訓的我便立刻感覺渾身像過了敏似地不對勁了。於是,二話不說,便先把廚房按照德國正規的食品衛生要求做了一番大清理。
我把各類清潔劑、垃圾袋以及清潔工具全部移到食品操作間的外麵。把牛奶罐頭飲料全部按照日期的先後次序歸類排列。把調料歸於調料一箱,早餐類歸於早餐類一箱,把新鮮的大蒜和香草掛起來通風,把水壺、咖啡壺也都一律把手朝右地列隊整齊。地上要保持幹燥,於是接水也隻準在帳篷的外麵,並嚴格限製閑雜人員隨便出入廚房的所在地。任營地裏的孩子們如何地狂野,離廚房三米之外便必須給我繞道而行。如此一來,營地的大人們都對我讚不絕口,而營地裏的小人們卻都對我怨聲歎氣。可謂是有人愛來有人恨。而我整理完畢後便拿了把中國菜刀在廚房裏等著德國廚娘宣布當天的菜單。
因為,每當菜單裏有生肉出現的時候,我便往往搶著說:“讓我來處理肉”。我說讓我來處理肉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讓我來拌肉。因為我執著地要往肉裏麵倒酒,讓肉在酒裏麵先好好地先被醃上一醃。
如果那是在上海,握在我手中往肉裏倒的將是紹興花雕。可惜我並不是在上海,而是在遠離了不止四萬八千裏的野地。花雕是不可能有的,於是便隻能用中性的西洋雪梨酒來替代。當我叮囑去采購的廚娘,要幫我帶一瓶雪梨酒回來時,那廚娘還以為我和她一樣也有貪杯之好,便嘻嘻地答應了還對我眨了眨眼睛。大聲地說:“好主意!”我心下奇怪,想她怎麽像我的同胞似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哪知道等雪梨酒買回來,她自己先倒了半杯欣欣然地幹了一大口,我才知道她並不是我的同胞類,而是個偷油黨。
因此,當廚娘看見我拿了那上好精製的雪梨酒,瓶頭朝下地往那大堆的肉裏麵倒時,便輪到她瞪大了眼睛衝著我發呆了。我朝她嘿嘿地笑。中國人都知道酒能去腥味,可是這個腥字很難向德國人解釋。德國人做事一板一眼很精細,可對於感覺、視覺和嗅覺卻比較粗糙。如果你的肌肉發酸,或者腰酸,德語裏麵就沒有這個酸字。你若要說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個青字也沒有。而這個屬鼻子範疇的腥字也同樣。若要說魚味太腥,通常就隻能說魚味太重或太臭。
所以麵對了德國廚娘的問題:“為什麽要往肉裏放酒?”便讓我瞬間犯愁。若光說去腥,沒這個詞,若說去肉味,這難免被人家當笑話了。沒有了肉味難道還叫吃肉嗎?無奈之下,想了想便隻好答:“去血味。”不曾想,這個血字,也太多了點恐怖的色彩,生生地讓那個廚娘聽後立即吊起了兩根細細的眉毛,神態變得更加的詭異。看得出來,她是覺得十分的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也好,吊眉毛也好,對我來說都不要緊。一旦等到肉在鍋裏麵開始被爆的時候,營地裏頓時便像開了鍋似地炸了開來,隻聽到處在叫:“好香啊!什麽時候開飯?我的肚子餓了!”最後叫得牧師的聖經課也上不下去。當大家流夠了口水直等到肉入口時,大人小孩沒有一個人說不好吃的。連那德國廚娘也連連驚歎說,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的味道。而當她終於明白這就是雪梨酒的作用以後,從此便恭恭敬敬地把酒瓶高高地供了起來。而事實上,我知道自己的廚藝是根本上不了台麵的。但凡一回到上海的家裏,我是絕對輪不到上廚的。因為對他們來說,吃我的手藝簡直如同吃憶苦飯一般。而到了德國,我竟然也能夠憑借了一瓶酒的魔力,堂而皇之地做起了中餐的霸主。
酒,可以給肉添香。這點由老祖宗傳下來的訣竅不僅讓我想到,我們對待人生是否也應該有一杯如這肉中的酒,讓人生的陰暗頹廢揮發,讓生活變得更加地有滋有味呢?而這一杯人生裏的美酒,以我自己的體驗就是一個人人生裏的信仰。一個有信仰的人,在人生的煉獄裏,是不但不會沉淪,反而會散發出其獨特的香氣的。而這香氣就是信仰的香氣,一個人生裏麵的正確的信仰,能載人於物欲肉欲和權欲之上。實乃是人生裏的一杯不可多得的酒。
選自穆紫荊散文集《又回伊甸》2012 華友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