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那篇《為什麽俄羅斯的失敗是一件好事》發出來後,激起了巨大波瀾,在收到的318條留言裏,大致有一半是罵我的——在百家號上就更是了,超過5萬條留言,瞥了一眼,最高讚幾乎一邊倒地都在反對。
這些不同意我觀點的聲音,又可分為兩大類。一是扣帽子式的各種謾罵,“漢奸”、“美狗”、“二貨”,不一而足,還有一位說“你們這個群體隻是14億人民大海中的半滴水,靠打賞過日子,就是個乞丐”,算罵出了一點新意,令人忍俊不禁。
雖然像“漢奸”這樣的罵詞平平無奇,但細想來,其實很沒邏輯。試想一下,如果有人親日,另一人則主張“親日不符合中國利益”,前者罵他“漢奸”,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這樣罵法,隻在一種情況下能說得通,那就是假設中國與這個鄰國的利益是一體的,因此它的利益就是中國的利益。
這種想法不僅幼稚,而且危險。雖然有些人一廂情願地以為“俄羅斯是在幫中國擋子彈”,但早在2009年7月,俄羅斯總參謀長Nikolai Makarov就曾在一次報告中明確指出:“北約和中國是我們最危險的地緣政治對手。”看起來,我們的俄羅斯朋友可不認為中國的利益就是他們自己的利益,否則較真起來說,俄羅斯對烏克蘭開戰,真的就符合中國的利益嗎?
沒有哪兩個大國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所以丘吉爾才說:“聯盟的曆史就是爭吵的曆史。”因為再親密的盟友之間都會因為彼此不同的利益而產生衝突,而如何捍衛自身獨立的利益,本身就是政治成熟的體現。
雖然很多中國人都喜歡把那句“沒有永恒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掛在嘴邊,但從現實來看,很多人並不清楚自己“永恒的利益”是什麽,隻看到“永恒的朋友”了。不過,這種心態如此普遍,就不能歸結為偶然了,這恰恰是中國人缺乏自身利益的清晰認知、人我不分的體現,熱血上湧時,恨不得為哥們兩肋插刀,卻沒想過他是他,你是你。
圖源:經濟學人
第二大類反對的聲音,也與此緊密相關,我發現無數人都愛反問:“如果俄羅斯倒下,下一個輪到誰?”
當然,對他們來說,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有的人可能唯恐我不知道,還把答案告訴我了),並且預設了一係列不加反思的前提。然而,俄羅斯在這場戰爭中的失敗,固然使其國力衰落暴露無遺,但並不必然意味著“俄羅斯倒下”,更不意味著下一個輪到中國。
要結束這場戰爭很簡單,隻要俄羅斯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就是,至少目前看不出來烏克蘭或北約有更進一步的目標——在北約不參戰的情況下,以烏克蘭的實力,即便能收複失地,想要顛覆、肢解俄羅斯,那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務,既看不出來有什麽必要這麽做,也想不出來怎樣才能辦到。想想看,即便是伊拉克這樣的小國,海灣戰爭的目標也隻是將它逐出入侵的科威特,至少在“9·11”事件之前,薩達姆仍然牢固地把控著本國。
至於“下一個輪到誰”,那就更需要漫無邊際的大膽想象了。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美國決心將這裏變成“蘇聯的越南”,讓它深陷在這個泥潭裏長達八年。當時中國可沒擔心過“蘇聯要是失敗了,下一個輪到誰”,而是和美國一道譴責,共同抵製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會。正是蘇聯的咄咄逼人,使中美走到一起,並為改開創造了一個安全的大環境。
當然,美國也曾設想過“一國受威脅,倒下一大片”的多米諾骨牌理論,正因此,時任美國副總統的林登·約翰遜1961年在報告中宣稱美國必須卷入越戰,“既要有力量,又要有決心”,“否則,必然會丟掉太平洋,而要在本土海岸進行防禦”,他說,美國人在東南亞沒有別的選擇,不然“廣大的太平洋就會變成一個紅色海洋”。但我們現在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滑坡謬誤的推論,他憂慮的事根本沒有發生,反倒讓美國陷入了曠日持久的越戰泥潭之中。
國際政治不是街頭鬥毆,各方都需要理性盤算各自的利益。二戰期間,西班牙的佛朗哥嚴守中立,雖然當初他能上台,得益於希特勒和墨索裏尼的大力支持,但不論希特勒如何遊說,他就是不為所動。如果他也認定“德國和意大利如果倒下,下一個就輪到西班牙”,那可想而知,以西班牙的國力,無論投入多少兵力,都改變不了戰爭結果,隻是白白去當炮灰。在二戰結束後,他繼續執政了30年之久——雖然這對西班牙人來說可能也未必是好事,但確實也避免了西班牙無謂地卷入一場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戰爭。
當然,肯定會有人說,現實中的國際政治格局已經不一樣了,過去的經驗不一定適用於現在。我也無法預知未來,隻是想指出一點:那種看起來斬釘截鐵的斷言,其實它預設的前提都是有問題的,現實更不一定就照此發展。政治畢竟是一種“可能性的藝術”,如果你覺得“別無選擇”,那恰恰可能是你忽略了可能的機會——在曆史上,這曾經一再造成致命的誤判。
回頭來說,國內之所以有這麽多人如此理解國際政治,可能也與中國人特殊的曆史經驗有關。我們對“霸權”的理解恐怕來自秦統一六國的曆程:霸權國家會逐一吞並、滅絕各國,此時各國是唇齒相依的利益共同體,他們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放棄幻想,聯合起來與霸主鬥爭到底。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眼裏的世界被簡化為兩大部分:“西方”(the west)和“其它”(the rest)——後者當然主要是中俄,唯一還能抵擋西方的中堅力量。這兩者之間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零和博弈,即便有妥協和共存,也是暫時的,最終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然而,現實政治要複雜得多了,既不存在這樣黑白分明的構造,“朋友”也未必總是帶來好處,有時反倒帶來麻煩。就像伏爾泰有一次曾哀歎的:“上帝啊,管管我那些朋友們吧,至於敵人,我自己能對付。”
在一個複雜的格局中一邊倒,其實是限製了自己的選擇,但我們本來無須如此。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大國,中國有必要明確認識自身的利益,自主決定,而不必被任何國家捆綁。我想,絕大多數人既非親俄,也非親美,都一樣親華,都希望中國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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