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濟領域中，曾有一個為人熟知的“避孕套悖論”：即便經濟下行，避孕套的銷量通常依然堅挺。然而最近幾年，這一悖論卻似乎不再成立。截至2024年，杜蕾斯在中國線上市場的份額已跌至29.3%，遠低於2019年時50%以上的高位。整個市場也在同步收縮。據中研網統計，中國避孕套市場規模從2019年的近200億元，滑落至2024年的156億元。
與此同時，情趣用品市場卻呈現截然不同的走勢。其規模在2024年已突破1900億元，相比2019年增長了超過60%。這些數字證明了一件事：欲望沒有消失，隻是換了一種更輕、更快、更自我的方式抵達。
變化發生的背後，是時代節奏的持續加速。人們的空閑與精力不斷被壓縮，留給親密關係的時間自然減少。而更深層的原因，是觀念的變化。越來越多年輕人將“取悅自己”放在首位，不再隻願意為雙方滿足而反複妥協。
本期數據欄目，我們試圖通過避孕套與情趣用品的銷量對比，討論當代年輕人親密關係的轉向，以及背後的原因。
避孕套從“堅挺”到“疲軟”
曾經在經濟蕭條時期也表現“堅挺”的避孕套，如今似乎開始“疲軟”了。
無論是大型超市還是社區裏的小商店，收銀台的角落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各種品牌的避孕套憑借這一隅展位，維持著穩定的銷量增長。2019年，杜蕾斯在天貓的銷量就高達372萬件。
這種“堅挺”並非偶然，背後是經濟學中的一種現象“避孕套悖論”：當經濟低迷時，人們減少外出消費、居家時間增加，往往推高性行為頻率，從而使避孕套銷量逆勢增長。這一現象在過往多次得到驗證。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中國線下渠道的避孕套銷量平均增長30%-40%；2015年時A股市場劇烈震蕩，岡本避孕套業績逆勢飆升120%，創下22年來最高紀錄。
2020年疫情期間，外出受限，人們普遍預期這一悖論將再度應驗。杜蕾斯的核心代工廠馬來西亞康樂公司（Karex Berhad）也曾樂觀預測：“避孕套悖論將再次上演。”
實際上，早在疫情發生之前，杜蕾斯就已為增長做足了準備。 2019年正值品牌90周年，它高喊起“再向前一步”的口號，推出X係列、冰淇淋係列等新品。在營銷上也更為激進，與喜茶、淘票票、餓了麽等品牌頻繁聯名，甚至打出“今夜一滴都不許剩”這樣直白的廣告語。
然而市場並未如預期般回應。2019至2021年間，杜蕾斯在天貓的銷量從372萬件直接跌到84萬件，跌幅高達77%。不單是杜蕾斯，整個避孕套品類都在同步褪去光環。久謙數據顯示，天貓銷量前五的品牌——杜蕾斯、名流、傑士邦、第6感、岡本，在2020年及2021年的年銷售量，均較疫情前出現明顯下滑。
疫情結束後，避孕套市場的頹勢卻未能扭轉。杜蕾斯在中國區線上市場的份額持續萎縮，至2024年已跌至29.3%，遠低於2019年時50%以上的高點。整個市場也在同步下行。中研網數據顯示，中國避孕套市場規模從2019年的近200億元滑落到2023年的156億元。智研谘詢的報告進一步印證了這一趨勢：2024年，全國避孕套產量為78.46億隻，同比減少9.49億隻；需求量僅為72.64億隻，同比也下降9.45億隻。
遇冷的不止避孕套，“偉哥”類產品同樣麵臨危機。根據白雲山財報，2024年“國產偉哥”金戈銷量持續下滑，折算一下，相當於每天同比少賣了3.6萬片；進入2025年第一季度，營收同比再降2.06%，創下上市以來首次銷量與營收雙雙下降的紀錄。
這一連串數字，指向一個更深層的事實：人們不僅減少了性行為中的防護，連對性行為本身的欲望與頻率，也在悄然下降。北京大學與複旦大學一同發起的“中國人私生活質量調查”顯示，在6828份有效問卷中，年輕一代的性活躍度明顯走低。數據顯示，在95後群體（1995-2003年出生）中，僅有約半數的人每周保持至少1-2次的性生活。與此同時，該群體中有伴侶的年輕人裏，14.6%的男性和10.1%的女性承認過去一年沒有性生活，比例顯著高於其他年齡層。
在社交媒體上，越來越多年輕人坦然分享自己“多年沒有性生活”的狀態。有人分享自己單身8年，“現在一點不想那事”；還有人說：“感覺根本沒有需求，每天生活都很豐富。”這種對傳統親密關係的疏離，看似指向欲望的消退，但市場的另一端卻給出了相反的答案——欲望並未消失，它隻是換了表達的出口。
與避孕套的“疲軟”相反，情趣用品的銷量卻在連年上漲。根據《2024-2025年中國情趣用品行業及消費行為調查分析報告》，其市場規模自2019年起保持穩定增長，至2024年已突破1900億元，較2019年增長超60%，預計2025年還將繼續攀升，有望超過2000億元。
與此同時，消費者的購買頻率也在逐步提升。《2025年“情趣經濟”線上市場數據洞察》顯示，42%的消費者至少每三個月購買一次，32.5%每半年購買一次，還有8.5%每月至少購買一次，而從未購買過的僅占8.7%。
換句話說，愛的準入門檻正在降低。當與另一個人發生關係在時間、情緒與精力上都顯得愈發“昂貴”，情趣用品逐漸成為許多人主動選擇的、更具確定性的快樂來源。
商店收銀處的角落也開始發生變化。有人在一家連鎖零售門店結賬時發現，自助收銀機旁的展位櫃裏，前幾排仍是各類避孕套，最後一排卻已擺上了情趣用品。雖然，避孕套仍占據著過往的“衝動消費區”，但增長的故事已屬於它身後的新品類。
企查查數據顯示，國內現存情趣用品相關企業已突破103萬家。近十年來，該行業企業注冊量持續增長，2021年新增注冊13.74萬家，同比增長141.03%，增速達十年峰值。2023年，新注冊企業仍高達36.7萬家，同比增速接近96%。
有人算過一筆賬：一款售價200–300元的情趣用品可使用超過50次，單次成本不足5元；相比之下，一次傳統約會加上酒店開銷，動輒就上千元，“避孕套是消耗品，用完就沒了，但情趣用品像是固定資產”。在年輕人越來越注重“性價比”與“情緒回報”的當下，取悅自己的性價比顯然更高。
倍速時代
欲望形式的轉變，與當前不斷加速的生活節奏緊密相連。我們正全麵步入一個“倍速時代”：
2倍速看劇，3倍速上網課，點開視頻先找進度條，就連情感關係的建立與體驗也在無形中按下了快進鍵。
在大城市打拚的年輕人們摸索出了一套高效的脫單流程。先通過社交平台快速篩選，“合眼緣的都劃上”，然後安排每天下班後一場線下見麵。整個流程就像一場麵試，分為三輪：一看外形，二看能否聊得來，三看三觀是否契合。他們堅持“絕不內耗”的原則，“合適就繼續，不合適就換”。最快的時候，兩周就能確定關係。
數據表明，高效戀愛已成為越來越多年輕人的主動選擇。2022年，網易數獨調研了將近7000名年輕人，發布《中國年輕人戀愛調查報告》顯示，超過六成的受訪者通過線上渠道滿足情感需求。社交平台探探曾指出，超過30%的用戶更期待靠社交軟件脫單，這一比例已超過“熟人介紹”；67.1%受訪者認為，這類平台比傳統戀愛渠道更有效。
交友平台將個人簡介濃縮為一屏“簡曆”，身高、學曆、職業一目了然，極大加快了初步了解的效率。然而，當“快”成為常態，曾被視為高效捷徑的交友軟件本身，也開始被一些人覺得“拖遝”了。
在社交平台上，越來越多人開始抱怨交友軟件的“低效率”。有人使用四年後最終選擇卸載，“跟不同的人重複同樣的對話，問一樣的問題，卻始終遇不到合適的”；有人幹脆放棄建立親密關係，“和那麽多人聊，也走不到下一步，不如把時間花在自己身上”；就連隻把軟件當樹洞的人也感到耗時，“哪有空花幾小時聊天，搞錢更重要”。
這種疲憊感直接體現在數據上。摯文集團財報顯示，旗下陌陌與探探兩大平台的付費用戶數持續萎縮。2021年第二季度，陌陌付費用戶超900萬，可到了2025年同期，就隻剩下了300萬，減少了超過60%；探探的收縮更為劇烈，今年第二季度的付費用戶隻有約70萬，相較於2021年已經跌去將近80%。
從熟人介紹慢慢相處，到交友軟件快速篩選，親密關係建立的速度不斷被刷新。而如今，許多年輕人似乎再次按下了快進鍵，他們跳過冗長的交往過程，直接選擇情趣用品作為解決方案。從下單到使用，最快不過半小時。
這種普遍“加速”的背後，是個人時間與精力的持續被擠壓。日本經濟學家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中指出，不斷延長工作時間、加大勞動強度會陷入一種過勞的狀態，而這種過勞狀態，是通過削減吃飯、睡覺和過家庭生活的時間來達成的。
過去“避孕套悖論”的成立，關鍵並非經濟下行，而是居家空閑時間的增多。但對如今的許多年輕人而言，連這份“多出來的時間”也正在消失。
國家統計局《2024年中國勞動統計年鑒》顯示，就業人員平均周工作時間從2018年的46.5小時逐步升至2023年的48.3小時。
加班侵蝕的不僅是時間，更是精力。曾在北京一家在線教育公司擔任算法工程師的賈躍峰，每天的正常下班時間是晚上十點半，通宵也有可能。大小周工作製下連續工作六天，“每天都是沒完沒了的問題待解決，無數的bug要修複，公司實行大小周，如此強度一連工作上六天，剩下那一天根本沒精力出去玩，隻想在家躺著。”
長期精神緊繃使他睡眠變得越來越輕，“一點聲響就醒”，身體首先報警，感冒發燒不斷，最後，一年五天的年假，都用來請病假了。
“自己的狀態都不健康，就別禍害別人了。”像他一樣，越來越多人不再把戀愛視為必選項。經營一段需要付出大量時間和耐心的親密關係，對很多連工作都在苦苦支撐的人來說，漸漸變成一件力不從心的事。
“我”更重要
情趣用品市場增長的背後，核心邏輯是“取悅自己”。相較於兩人關係中必不可少的妥協與磨合，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把自我感受放在第一位。
這一趨勢中，女性正成為不可忽視的消費主力。2025年4月的銷量數據顯示，女用器具銷量同比增幅高達1212.9%，其中50-300元價格區間的產品占據主流。《2024年情趣用品全周期品牌榜》也顯示，在去年雙11銷量前十的品牌中，謎姬、大人糖等以女性用戶為主的品牌表現突出，女用產品預售成交額占比達到63%。
數據的背後，是女性觀念的轉變。從過去羞於表達，到如今主動重視自身體驗。《2025女性兩性健康白皮書》（下稱白皮書）指出，90%的女性認為公開討論兩性健康（如避孕、性體驗）是正常且必要的，96%的女性堅定認為“性行為的主導權應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種轉變，部分也源於現實中未被充分滿足的需求。一項覆蓋全國1.4萬餘名成年女性的公共衛生調研顯示，近一半女性存在性滿意度或性欲望方麵的問題。生活壓力導致的疲勞、前戲不足、伴侶技巧欠缺，是影響體驗的主要因素。情趣用品的意義在於，它提供了一種更確定、更可控的滿足方式，兩個人的愉悅需要磨合與運氣，一個人的快樂更容易滿足。
“悅己”的浪潮並不限於消費。親密關係本身也在變得更彈性，更以自我為中心。
根據交友平台Tinder公布的年度戀愛趨勢報告，2024年，全球的戀愛模式正變得更加多元和開放，傳統上男性主動、女性被動的固定角色開始鬆動，在主動發起約會邀請的用戶中，女性已占多數。
親密關係的形式在拓寬，但建立深度聯結的難度卻在增加。年輕一代男女之間的觀念分化，讓同床共枕也愈發艱難。
通常來說，人們的觀念會隨著時代的發展更加自由開放，但研究團體Glocalities在20個國家進行的民意調查發現，2014年，美國最保守的群體是55–65歲男性；而到2024年，18–24歲的年輕男性成為最保守群體。國內的研究也呈現類似趨勢：一項覆蓋3.5萬人的研究發現，教育能顯著提升女性對性別平等的支持，但對男性的影響有限。益普索《2025人口世代報告》進一步指出，全球Z世代女性正走向更自由、開放的價值觀，而同齡男性卻更傾向傳統觀念，例如在“男性居家育兒是否不夠男人”這一問題上，越年輕的男性越表示認同。
當共識難以達成，年輕人會更傾向於關注自身世界，尋找更多能夠支撐獨身生活的支點。
有人將情感投注於寵物，艾媒谘詢數據顯示，2025年中國寵物經濟規模預計達8114億元，同比增長15.7%；有人轉向戶外運動，在騎行、衝浪、滑雪中找回對身體的掌控與情緒的釋放。
一個人經營生活，一個人體驗快樂，早已不再是一種妥協，而成為一種清醒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