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包含明代仇英《江南春》在內的幾幅畫作去向不明,捐贈者龐家與南京博物院的糾紛已經持續多年,如今愈演愈烈。一方追根究底,一方振振有詞,真相藏於水麵之下,隻留給公眾無盡的想象空間。
《江南春》圖卷
當初龐家捐贈給南博的137件(套)書畫,差不多隻是龐元濟(1864-1949)畢生所藏書畫的三分之一,且《江南春》遠非其中上品。源於浙江湖州南潯鎮的龐家,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兩代人時間內積聚巨額財富,從而成為書畫收藏大家的?
《江南春》局部
貌似是誌趣使然,細品是時勢使然,其實是規律使然。
壹
湖州民間,從前習慣以“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黃狗”來定義南潯商人:“象”為家產在白銀百萬兩以上者、“牛”為五十萬兩以上、“狗”則是十萬兩以上。“四象”如今通常指顧、劉、龐、張四家,顧家發跡最早,劉家家產最多,龐家則是取以往的朱家而代之。
湖州自古以來即是中國最重要的蠶絲產地之一,三國時已有蠶絲成為皇家貢物的記載,“出禦絲”。南宋時湖州蠶絲已銷往東瀛南洋,道光五年(1825)開始更大量遠銷歐美。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南京條約》簽訂之後,上海作為最早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之一,很快取代廣州成為最大的外貿中心。
南潯距離上海僅百餘公裏,更有運河可直航,所以大批湖絲從之前輾轉廣州到改由上海外銷,路程上縮短了90%。運輸成本的下降直接導致出口市場上的價格下降,從而提升了競爭優勢。“四象八牛”,即是藉著上海通商的時代紅利,因蠶絲而迅速發家的。
南潯的西式莊園建築“劉式梯號”,主人是劉鏞之子劉安泩。其地原為清初“《明史》案”莊廷鑨一家所居,金庸《鹿鼎記》以此開篇。圖據:視覺中國
劉家的創業者劉鏞(1826-1899),其實是白手起家、學徒出身。龐家的創業者龐雲鏳(1833-1889)也一樣,其父龐聽泉一生在湖南官府中任師爺幕僚,家境拮據。龐雲鏳15歲就從事蠶絲業,先從鎮上絲行的學徒做起,再與張家、蔣家合辦絲行,掙到第一桶金後前往上海創辦獨資絲行,直接參與蠶絲外貿而做大。
龐雲鏳發家不僅靠蠶絲,更得益於與杭州商人胡光墉(1823-1885)即胡雪岩的合作。安徽績溪人胡光墉字雪岩,結識龐雲鏳後把受左宗棠委托、從海外采購槍炮軍火的生意交給龐雲鏳接洽辦理,龐雲鏳從中獲利極豐,因而最終躋身南潯四象之列。更幸運的是,當胡光墉因壓注囤積蠶絲失敗而弄得家財散盡、鬱鬱而終時,龐雲鏳不僅一無所損,反而在將蠶絲售於胡光墉的過程中還小有盈利。
南潯龐家打造的私家園林宜園。圖據:視覺中國
親眼見證紅頂商人胡雪岩的盛極而衰,也令龐雲鏳心有餘悸。隻是第一代創業起家者的風波艱險,繼承者們未必能有切身的體會。尤其因為長期以來“重農抑商”“耕讀傳家”“學而優則仕”的觀念深入人心,商人並不希望子孫統統繼承家業,而是要他們或科考取士、或出國鍍金、或文采傳世——總之一句話,有錢之後光靠銀子來光宗耀祖、門楣生輝已經不夠了。
後人能成功乘涼,是因為有前人栽樹。錦衣玉食的南潯後代們,文化上的建樹成就比之父祖先輩,確實高多了。
貳
南潯四象中的首富劉家,家產最多時據估計達2000萬兩白銀,而晚清政府年收入也不過7000萬兩。劉鏞之子劉錦藻在晚清還是致力於經營的,辛亥革命之後就開始將精力轉移到遊曆全國、修樓建園、改訂古籍文獻之上。到劉錦藻之子劉承幹(1881-1964)時,更是坐擁巨額家產、不怎麽過問經營了。
從1910年到1921年,劉承幹花了十年大規模收集古籍,再從1920年起曆時五年修建嘉業堂藏書樓。藏書樓占地20畝,全盛時藏書達60萬卷,不僅以收藏古籍善本而知名,也以雕版印書蜚聲海內,是中國近代規模最宏大、功能最齊全的私家藏書樓。寧波的範氏天一閣,全盛時也隻有7萬卷。
嘉業堂藏有宋、元刻本163種(其中完整的有106種),其中《宋書》殘本、《鶴山先生大全文集》《竇氏聯珠集》等,都是世所稱羨的海內孤本珍本,尤以宋刻“前四史”
(《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最為珍貴,被劉承幹視作藏書樓的鎮庫珍本。至於《永樂大典》,則藏有88卷、42冊,占其存世量的11%,能與國家級圖書館抗衡。
因為藏書成癡、不計代價,劉承幹被同年出生的魯迅戲稱為“傻公子”,“對於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很多知識”(《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不奇怪,破落的周家祖上再怎麽闊過,也遠遠不如劉家。
如今的嘉業藏書樓。 圖據:圖蟲
張家的第三代張均衡,平生喜好收藏金石古玩及書畫藝術。他雖然沒有像劉承幹那樣沉迷,但其“六宜閣”藏書也達10萬卷。張均衡的六子五女裏有收藏家、教育家、書畫家,就是沒有企業家。
顧家是發跡最早也是衰落最早的一家。顧家的第二代顧敬齋三兄弟喜好一致:金石、古物、書畫——為此而花的錢也就如流水。南潯富商蔣家第二代蔣汝藻,散盡千金同樣為藏書,王國維評價他“至於手摹宋本至百餘卷之多,非獨今所難能,抑亦古所未有者也。”富商陳家的創業者陳熙元經商有道,其子陳詩卻無心賺錢,終日喜好結社吟詠、狂飲賦詩。
至於龐家的第二代、龐雲鏳的次子龐元濟,卻實在是非凡人物:既經營有道,更丹青有成。至於他的弟弟龐元澄,卻跟外甥張靜江一樣熱衷革命,把自己繼承的家產都用來捐助了孫中山。張靜江出身的張家,正是門當戶對的四象之一。
南潯的張靜江故居。圖據:圖蟲
龐元濟字萊臣,雖然十六歲就中了秀才,但卻沒有再走傳統的科舉之路。他繼承龐雲鏳的事業且發揚光大,除蠶絲外更投資棉紡、造紙、金融、地產、典當、鐵路交通、電力、食品等多個行業,先後創辦了一大批現代企業,成為中國近現代民族企業史上繞不過去的人物。在家鄉,龐元濟更是設醫院、辦學校、修堤壩、恤孤寡,善名昭彰。
但跟創辦實業、熱心慈善相比,龐元濟在書畫收藏領域投入的精力更甚、資金更多,名聲成就也更大。上世紀三十年代,他不但已與張伯駒、張大千、吳湖帆、張蔥玉、王季遷齊名,被公認為六大書畫收藏大家,排名首位也並無多少爭議。
龐元濟從小就對書畫著迷,少年時就購買名家書畫以學習臨摹,摹本與真跡極為近似,以致其父也讚歎“有此一手,將來不至於無飯吃矣。”成年後龐元濟既有繼承而來的巨額家產、自己又善於投資生財有道,因此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收藏他看中的書畫。
收來的書畫,龐元濟最先放在宜園中的“半畫閣重樓”,取名“虛齋”,以後即以此自號。抗戰爆發後南潯淪陷,龐元濟攜書畫寓居上海,而戰亂反而給了他更多的收藏機會——各地前往上海避難的士紳商賈、官僚巨富及名門之後,為了生存不得已將之前收藏的字畫文物出售。眾多珍品一時雲集上海,真正是國家不幸藏家幸。
叁
1909年,龐元濟為自己的藏畫編成《虛齋名畫錄》,著錄曆代名畫538件。作序的是著名學者、書法家鄭孝胥,稱“其書之質謹嚴尤為可貴”。作跋的陸恢則強調其鑒別力,“虛齋愛人畫,而自能畫畫,故書畫之來,雖糅雜紛紜,真假歧出,一見能決其是非。”
這並不算是吹捧,龐元濟也決不僅僅靠自己判定真假。陸恢不僅自己是畫家,更曾為晚清重臣盛宣懷鑒定書畫,受龐氏所聘在他的虛齋內一幹就是二十年。另如張硯蘇、張大壯、吳琴木、邱林南等人,也都是龐氏重金聘來為其鑒定並編訂書畫目錄的。這群人個個是經驗極其豐富的業中翹楚,比之後來的書畫鑒定專家,能力或許隻高不低。
在書中自序裏,龐元濟自述“……凡畫法之精粗,設色之明暗,紙絹之新舊,題跋之真偽,時移代易,麵目各自不同,靡不惟日孜孜潛心考索,稍有疑惑,寧慎毋濫,往往數百幅中不過二三幅,積儲二十餘年而所得僅僅若此。”龐氏不僅有畫家的眼力,更有商人的精明頭腦,早就清楚每天不知會有多少贗品要爭先恐後遞到自己眼前來,所以抱定了寧濫勿缺的原則。
1915年,龐元濟為參加在美國費城舉辦的萬國博覽會,精心挑選唐代至清代名畫81件(其中78件為自己所藏),印行成《中華曆代名畫記》與畫作一起送展,引起極大轟動。其中諸如唐代韓幹的《圉人呈馬圖》、五代黃荃的《秋坡野雀圖》、宋代郭熙的《峨嵋積雪圖》、宋代蘇軾的《鳳尾竹圖》、元代王蒙的《秋山蕭寺圖》、明代唐寅的《秋風紈扇圖》……無一不是無價之寶。
韓幹《圉人呈馬圖》,現存大都會博物館
龐元濟於1949年去世,去世前其部分藏品已通過張靜江等人之手開始流往海外,但收藏主體還是在國內。他去世前,曾將字畫作為遺產的一部分分作三份,由其後代繼承。1952年上海博物館初建時,曾購得其中一份的藏品。而由其孫龐增和繼承的三分之一,是相對精品最多、質量最珍的部分,其中137件捐給了南京博物院。仇英的《江南春》雖在其中,但跟眾多宋元佳作相比,其實算不上頂級。
龐元濟舊藏宋徽宗趙佶《鴝鵒圖》是137件之一,也是江蘇現存唯一的徽宗真跡
據龐增和之女龐叔令撰文回憶,龐元濟過世後其侄龐秉禮因是孫立人的秘書,曾經動員其遺孀全家搬遷去台灣。當時畫已經全部裝箱、運送的軍車也聯係好了,最終在商議之後還是認為留下來更合適,“孤兒寡母的,在台灣很難保存好曾祖父這一輩子的心血……龐家的根應在中國,在江浙。”
除了早年流到海外的部分藏畫外,留在國內的龐氏藏畫基本上由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蘇州博物館和南京博物院四家機構收藏。如今曝出南博鑒定《江南春》為偽作的消息、且三四十年裏龐家人絲毫不知,龐元濟泉下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
2025年12月3日,“至扇至美:上海博物館藏曆代扇麵書畫名品展” 展出的龐元濟舊藏。圖據:視覺中國
兩千多年前的先秦,《老子》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南潯的嘉業藏書樓如今尚在,但曾經的六十萬卷書十九星散;曾經風光無限的南潯四象,如今隻有故宅供賞玩。一再印證的、深刻的規律與智慧之下,往往都有令人唏噓的、深刻的盛衰與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