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賀一
編輯 | 江江
遭遇頂級“殺豬盤”,是種什麽樣的體驗?
愛馬仕繼承人、82歲的尼古拉·皮埃什或許最有資格回答——因為,這恰好與他名下“消失”的現價值140多億歐元(約1000多億人民幣)的愛馬仕股份有關。
1000億人民幣是什麽概念?相當於每天中500萬的彩票,也要連續中55年才行。

尼古拉·皮埃什/圖源:視覺中國
這些主要以不記名方式登記的股票,曾讓皮埃什成為愛馬仕最重要的個人股東之一。但據他向法國和瑞士司法機構提交的材料,他聲稱,自2008年起,這批股份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陸續賣出或轉移。
多年裏,他淡出家族事務,安靜地在阿爾卑斯山腳下過著牧場生活。要不是一次給園丁家庭轉賬100萬瑞士法郎的“小事”,出了岔子,他可能一直都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股份早已所剩無幾。
順藤摸瓜,他把矛頭指向合作超過20年的理財顧問埃裏克·弗雷蒙德。

埃裏克·弗雷蒙德
2024年,他向法國金融檢察機關提出刑事控訴,指控弗雷蒙德背信與侵占資產;在瑞士,兩人則卷入多起民事與程序糾紛,瑞士法院目前已作出了對弗雷蒙德有利的裁決。
弗雷蒙德否認欺詐,並在接受法國調查人員問詢時聲稱兩人是“情人關係”,但這一說法與他過去多年的表述並不一致。案件尚未走到終點,2025年7月23日,他在瑞士格施塔德附近騎車時遭火車撞擊身亡,警方認定為自殺,使得關鍵環節就此斷裂。
線索並未因此終結。2025年5月,皮埃什又在巴黎法院提起一項民事訴訟,將LVMH及其董事長貝爾納·阿爾諾列為被告,聲稱部分被轉移的股份最終流向與LVMH相關的實體。
這讓十多年前LVMH與愛馬仕之間那場著名的股權攻防戰,再次被拖回公眾視野。
不過,皮埃什的指控、顧問的死亡、股權的流動,隻是故事的明麵。
更隱蔽的那一部分,藏在歐洲“老錢”關於繼承、托付、家族治理和財富想象的舊結構中。皮埃什的經曆,隻是讓這些結構罕見地浮出了水麵。
01微不足道的一百萬皮埃什出生於1943年,是愛馬仕創始人蒂埃裏·愛馬仕的第五代直係後裔。
在家族複雜的第五代繼承結構中,他屬於Puech支係,但並非“經營家族企業”的那類人——真正帶領愛馬仕進入全球化時代的,是他的表哥讓-路易·杜馬斯。
相較之下,皮埃什更像“老錢故事”裏最普通的那種人:喜歡吃喝玩樂,花錢很快,對數字無感,不擅長經營,也不需要經營。
他年輕時做過廣告、做過定製時裝品牌,也當過滑水教練,但都做不長。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皮埃什幹脆完全依靠股息生活。在1996年和2002年,母親與姐姐先後去世後,他的愛馬仕股份增至近6%,成為家族最大的個人股東之一。在此之後,他遇到了小他15歲的弗雷蒙德。

截至2025年3月12日的愛馬仕主要股東構成,皮埃什當時仍被列為最大個人股東/圖源:Zonebourse
與皮埃什截然不同,弗雷蒙德出身普通,但通過“入贅”日內瓦最顯赫的家族之一,獲得精英金融圈的入場券。他的嶽父是備受尊敬的銀行家,他自己曾在嶽父所在的私人銀行迅速上位,後來創辦了財富管理公司Semper Gestion SA,主要服務瑞士上流階級。
但弗雷蒙德的履曆並不幹淨。2010年,他因內幕交易被罰400萬歐元;更早之前,他曾被同事發現試圖把違規文件藏在辦公室窗台簷口以躲避審查——文件直接被風吹到街上。
多年來,他被多個客戶起訴,其中包括曾飾演過“邦女郎”的瑞士演員烏蘇拉·安德斯。
然而,在皮埃什眼中,弗雷蒙德從不是“有案底的金融人”,而是把他帶入日內瓦精英社交圈的好朋友。
兩人最初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巴黎相識並不深,直到1997年在日內瓦再次遇見,關係才迅速拉近。弗雷蒙德和妻子為皮埃什舉辦晚宴,帶皮埃什看歌劇、看展覽,介紹當地名流;皮埃什有時甚至直接住在弗雷蒙德或他家人的住所裏。
在相關報道中,兩人的關係“就像親戚一樣近”。
兩個人的興趣也高度重疊:藝術、收藏、豪宅裝飾。弗雷蒙德的房產裏擺滿收藏品,連餐桌上的胡椒瓶都可能是一件現代藝術品。共同的興趣和審美,使兩人的關係更為緊密。

弗雷蒙德擁有的多處房產裏布滿收藏品,2015年前後,他和妻子還在日內瓦創辦了一家名為Espace Muraille的藝廊
在這種階級結構裏,信任不需要證明,而是默認的。
1998年,皮埃什正式把財富管理權交給了弗雷蒙德。從那之後的20多年裏,弗雷蒙德幾乎掌握了所有權限:簽字、支票簿、轉賬、銀行溝通、文件處理。
皮埃什對此毫不抗拒——在他眼中,這正是“讓生活更簡單”的方式。
皮埃什最投入的事是養馬。為數不多的一張公開照片裏,他牽著一匹白馬,身材魁梧,看上去更像鄉間地主,而不是一家跨國奢侈品集團的重要股東。

尼古拉·皮埃什在西班牙阿拉塞納的莊園裏/圖源:視覺中國
在這樣的生活裏,他並不孤單。其中,最親近的是一位叫賈迪爾的摩洛哥男子——皮埃什20多年前在塞爾維亞工地上認識的年輕石匠。
高瘦、安靜的賈迪爾,很快成為皮埃什的貼身仆從,後來成為園丁。賈迪爾的妻子瑪麗亞則逐漸接手皮埃什的飲食起居。
賈迪爾與妻子兩人育有兩個孩子,無兒無女的皮埃什將這一家四口都視為自己的“孩子”,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
在這樣平靜的生活中,一個本該“微不足道”的數字出現了:100萬瑞士法郎。
2022年的某天,皮埃什照例讓弗雷蒙德幫他處理匯款——給賈迪爾轉100萬瑞郎。
以愛馬仕繼承人的財富規模而言,這樣的安排並不罕見。當皮埃什問起進度時,弗雷蒙德回答:“已經打過去了。”

電視劇裏出現的愛馬仕皮包/圖源:《藍色茉莉》劇照
如果不是一個偶然,這件事大概會像往常一樣被輕輕劃過。但那天,瑪麗亞恰好在隔壁房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她知道,他們並沒有收到這筆錢。於是,她走到皮埃什麵前,把這一點告訴了他。這一點微妙的偏差,讓皮埃什第一次意識到,他長久信賴的那個人,可能存在問題。
在朋友的建議下,皮埃什第一次對自己的資產進行了審計——那之後,他看到了賬目深處多年未被察覺的巨大空洞:他的愛馬仕股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陸續賣出,其中絕大部分流向了法國奢侈品集團LVMH。
02愛馬仕與LVMH的攻防戰審計文件顯示,皮埃什名下的愛馬仕股份,從2000年代中期開始被弗雷蒙德拆分成許多小筆,通過銀行的衍生品與中介機構悄悄賣出。
到2008年年中,審計團隊追蹤的流向顯示:約九成的股份已經被賣出,買方是正在悄悄建倉的LVMH。
那幾年,LVMH的掌門人貝爾納·阿爾諾(Bernard Arnault)正處在職業生涯最關鍵的一段時期——他以並購與整合為手段,連續吞並品牌,擴建著時裝、皮具、香檳、珠寶等龐大業務線。

LVMH的掌門人貝爾納·阿爾諾
而愛馬仕依舊保持著家族式控股結構和手工藝傳統。兩者屬於同一行業,卻代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發展邏輯。
阿爾諾從未掩飾過對愛馬仕的欣賞,但愛馬仕家族的立場始終明確:股權不賣。
在這種僵持下,LVMH選擇了更隱蔽的路徑。
從2008年開始,它與多家銀行合作,通過衍生品、掉期和分散交易的方式累積倉位。每一筆都小到不足以觸發披露門檻,分散在不同機構之間,外界幾乎難以察覺。
直到2010年10月,LVMH才一次性披露已持有愛馬仕14.2%的實股,還握著馬上就能換成2.9%股票的衍生工具,總計17.1%。法國商界震動。
愛馬仕數十年來從未真正讓外部資本進入。阿爾諾的行動被視為打破行業“紳士規則”的突襲。

當地時間2025年7月30日,英國倫敦市中心,顧客在愛馬仕國際(Hermes International SCA)奢侈品店外排隊/圖源:視覺中國
愛馬仕家族迅速反擊。在第五代掌門人阿克塞爾·杜馬斯帶領下,他們成立了控股實體H51,將家族51%的核心股權鎖入其中,並約定20年內不得出售,以此築起一座內城。
但在這座看似堅固的堡壘之外,有一個明顯的例外:皮埃什。在外界眼裏,他持有近6%的愛馬仕股份,是唯一沒有加入H51的家族成員。他甚至一度被媒體揣測為“特洛伊木馬”——盡管他本人始終否認與LVMH有任何合作,也否認知曉股份在那一時期已被出售。
隨著LVMH的持股一度升至約22%—23%,監管部門啟動調查,確認LVMH未按規定及時披露權益變化,違反了金融市場的透明度要求。
2013年,法國金融市場管理局(AMF)對LVMH處以800萬歐元罰款。但此前的操作,已經為集團帶來數10億歐元的資本利得。

2013年,法國金融市場管理局(AMF)對LVMH處以800萬歐元罰款
在法院主持的和解後,LVMH將愛馬仕股份分配給自身股東,保留了約8.5%的股份。2015年,案件正式結案,對阿爾諾的刑事指控也隨之撤銷。
多年後,當皮埃什追查自己消失的財富時,這段舊事重新浮現在他的審計報告裏。
但時間線的重疊並不意味著雙方存在直接關聯。審計團隊所展示的,是資產的流向;而LVMH在2008—2010年的建倉行為,已在當年被調查、處罰,並結案。
LVMH在最新聲明中否認一切指控,表示:“從未以任何方式侵占愛馬仕股份,也未持有任何隱藏股權。”
公開的法律記錄顯示,當年的交易使用的是不記名股票(bearer shares)和複雜衍生品結構。在這種機製下,買方通常無法確認賣方身份——至少在現有資料中,沒有證據顯示LVMH知道它買下的股份來自皮埃什。
不過,法國調查筆錄裏也出現過另一種說法:弗雷蒙德聲稱,當年有人“與LVMH有聯係”並向他提出協助建倉的請求。但這段說法與他此前的表述矛盾,也無證據支持。
03財富供養他,也屏蔽他如果隻從事件結果看,皮埃什像是“被聰明人騙了的老男人”。但這解釋不了為什麽一名擁有百億資產的人,會在20多年裏對逐漸空洞的財富毫無察覺。
真正的關鍵在於:他並不是愚蠢,而是屬於另一個世界。
皮埃什從小就在財富自動運轉的家族裏長大。在這個體係裏,資產會自然增值、自然被管理;他既不需要理解,也不擅長理解。對他來說,生活的重心一直都在別處——建築、藝術、旅行、人與人的關係。

歐洲上流社會/圖源:《唐頓莊園》劇照
一位熟悉他的人曾說,他更像是被藝術養大的人,卻被放進了一個“數字更重要”的家族;這讓他一直帶著某種隱約的無力感。
在這樣的成長背景裏,皮埃什與人的關係,大多建立在“親近”而不是“利益”上。他相信一種不需要反複確認的信任——家族式的、同圈層的、以親密關係為紐帶的信任。
園丁一家進入他的生活,是最直白的一種親近:照顧、陪伴、日常的共享。無兒無女的皮埃什把他們當成家人,陸續贈予他們房產——瑞士媒體統計超過五十處,總價約六千萬瑞郎。幾年前,他甚至請律師研究是否能在瑞士收養這位五十多歲的園丁,讓對方以“子女”身份繼承遺產。在外界看來驚人,在皮埃什那裏卻是順理成章。
但真正讓他失去巨額財富的,並不是這份親近,而是另一種更“隱蔽”的信任:階級內部的信任。
弗雷蒙德屬於這種信任帶來的盲區。他雖出身普通,卻通過婚姻進入日內瓦最顯赫的家族之一,成了上流金融圈的重要一員。皮埃什曾多次提到,正因為這層家族關係,他對弗雷蒙德毫無戒心。
在他眼中,對方不是顧問,而是同屬於一個世界的人——講究審美、熟悉藝術、懂得名流社交的“自己人”。
這種同類身份給了弗雷蒙德天然的優勢。他懂藝術、會裝飾、熟悉上流文化;也懂金融結構、法律條目與監管語言。他在兩個世界之間自由切換,而皮埃什隻能在其中一個世界裏生活。
一位與他接觸過的記者形容,弗雷蒙德沒有什麽特別的魅力,卻帶著一種讓人放鬆警惕的敏感與脆弱感。
在弗雷蒙德去世前兩周,他曾接受過法國當局的詢問。在媒體獲得的那些訪談記錄中,弗雷蒙德不斷改口,自我否定,再給出新的版本。
關於園丁一家,他說他們“控製”皮埃什;關於自己,他說兩人“存在親密關係”,對方也許是喜歡上自己的外貌;關於股份,他先是否認出售,後來又對調查官承認,確實賣出了股份,並稱皮埃什“完全知情”。
這些前後矛盾的說法未必都是蓄意的。對於長期在金融體係裏工作的人來說,敘述的靈活性幾乎是職業本能:客戶要聽一種版本,銀行要另一種,監管麵前又是第三種。
在多數專業環境裏,這是一種技巧;但放到皮埃什的生活裏,就成了不對等的壓製。

皮埃什現居的瑞士小鎮大別墅,也並不屬於他,而是歸他的基金會所有
皮埃什被騙,並不隻是因為他沒有判斷力,更是因為他把一段本該屬於“專業係統”的關係,當成了“私人關係”去理解。
長期以來,他把複雜性交給顧問,把金錢放在自己視線之外。財富供養了他,但也屏蔽了他;他擁有巨額資產,卻沒有形成保護資產的心理防線。
據皮埃什向法國調查機構提交的最新陳述,他目前僅保留一處愛馬仕旗下的房地產單位,估值約100萬歐元。日常主要依靠家族成員與親友的幫助。
他稱,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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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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