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60塊錢,0 風險不違法,能賺1620元,這有什麽可猶豫的?”
年底了,一些大廠人邊衝績效,邊悄悄急著做這件事——考證退稅。隻要考下《國家職業資格目錄》中的證書,就能享受 3600 元定額個稅扣除,薪資越高退得越多,最多能退1620元。而在名目繁多的“考證退稅”熱潮裏,保安證成為頂流。
當平日裏穿梭於高科技寫字樓、精通互聯網黑話的大廠人,放下手中的MacBook,為了退稅走進保安證考場,拿起盾牌與鋼叉, 他們心裏在想什麽?
“有用就行”
周六中午,互聯網大廠策劃鄭曉從健身房跑出來,趕往北京某保安證考證現場。實操考場在戶外,她剛鑽進隊伍,考官就走過來,上下掃了她一眼:“自己報名的?”點頭的瞬間,她發現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她前後排是裹著厚重軍大衣的大叔,雙鬢略有白發,旁邊是 2 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架著大一圈的保安製服。考生們多是中老年男性並身著製服,隻有四五張年輕麵龐。而她穿著剛健身完沒來得及換下的緊身瑜伽褲和衝鋒衣,手上還拿著沒喝完的冰美式。
一旁的女孩打趣:“姐,你好像和我們不是一個圖層的。”右邊大叔遞過手機問她:“同誌,這個簽到碼在哪兒掃?” 解答完一個,後排的大叔也湊過來:“我這手機怎麽點不開?” 還有子女陪同父親考試的,“爸,你別亂動,一會對著鏡頭人臉識別就行。”
考場裏90% 的考生是保安從業者,由單位統一報考。考試前,他們多數神色略有緊張,鄭曉一眼就認出了 3 個 “同類”:年輕、休閑穿搭、話少、低頭刷手機。保安員證是從事安保工作的合法從業資格證明,是小區、商場等場所秩序維護崗位的上崗必備,鄭曉最初聽說它,還是同事間 “失業後當保安” 的調侃,後來才發現,考保安證背後的真正福利是 “退稅”。
實操考試前,考官讓大家先攤開手掌,檢查十指是否健全。隨後是保安技能考試四部曲:擰開對講機、鋼叉上中下“叉” 三次、雙手持盾牌防禦,最後是齊步走。

▲圖 / 受訪者供圖
學鋼叉環節,鄭曉有點手忙腳亂。她看到大家握著長長的U 型鋼叉杆,對著空中虛擬目標亂戳,動作又急又生硬。結束後年輕人憋不住哈哈大笑,想起了 “把你叉出去” 的表情包;大叔們則腰背挺直,眉頭微皺盯著空中,神情嚴肅地完成戳刺,滿臉是認真對待考試的沉穩。
實操考試後是理論考試,全程用手機操作,題目幾乎都是題庫裏的。鄭曉工作10年,很久沒進考場,但不到 10 分鍾就完成了所有題目,考了 94 分,她不禁感慨,“不用備考,都是送分題”。
大廠人紮堆考保安證,核心驅動力是個稅退稅政策帶來的“真金白銀”。 2019 年新個人所得稅法施行後,日常工資、勞務報酬繳納的個稅本質是 “預繳款”,每年 3 月 1 日至 6 月 30 日稅務係統會進行年度匯算,扣除 6 萬元基本減除費用、專項扣除等法定項目後,多繳的稅款能申請退回。在個人所得稅專項附加扣除中,贍養老人、子女教育等多為客觀扣除項,而 “繼續教育” 裏的 “職業資格證書” 的扣除成了少數能主動爭取的福利。
大廠人薪資高,多適用20%~45% 的個稅稅率,3600 元定額扣除換算下來,最多能退 1620 元。而在職業資格證書裏 ,保安證堪稱“退稅神器”:無年齡限製、職業門檻,考試難度低,相比需要3年駕齡的網約車證、要熬數月甚至還需要培訓費的其他資格證,保安證的考取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不同地區的保安證考試內容略有差異,深圳比北京複雜一些,增設了線下體測環節,要從俯臥撐、引體向上、仰臥起坐、立定跳遠等7 項中選 3 項完成。
深圳大廠數據分析師李易,在網上看到保安證退稅的帖子後,立刻去人力資源保障網研究《國家職業資格目錄》,最終確認先考保安證,他算清了這筆賬:“相當於花幾十塊錢,換一筆穩賺不賠的收益,性價比比理財高多了。” 考前他隻花一個晚上看題庫就順利通過,也在考場上見到了抓耳撓腮的四五十歲大叔補考,不禁感慨 “有些事得趁年輕,腦子靈光的時候做”。體測他輕鬆過關,總結難度 “有手有腳就可以”。
去年考完保安證成功退稅後,李易今年考網約車證用於抵稅。題庫挺有意思,比如“外國人和你說 Thank you ,怎麽回應?”“深圳公安局怎麽走”“深圳的市花是什麽” ,很多題已經和現實需求脫節,“題庫跟不上時代的刷新速度”。他用通勤時間刷了駕考寶典的題目,也很快順利通過。李易曾經也執著於CFA這類高難度證書,現在覺得 “證書有用就行,花頭不重要”。
這種“有用至上” 的心態,在大廠人裏很普遍。大廠程序員悠米年薪不低,總包 40 萬元,但到手卻30 多萬元。稅後落差讓他琢磨起節稅方法,發現保安證後立刻報考,最終退回720 元:“夠出去吃好幾頓飯了,這種羊毛能薅就薅。” 悠米喜歡 “薅羊毛”,平時也參與公眾號福利活動中獎品,對他來說,考保安證就像一場高概率中獎的福利活動,“能過就行,重點是拿到退稅額度”。

▲悠米成功退稅後在社交媒體上發布帖子。 圖 / 小紅書截圖
在大廠工作13年的中層幹部阿白,也加入了考證行列。閨蜜問她: “你一個管10多人的領導,遇到下屬不尷尬嗎?”她翻了個白眼 “能退稅就行唄”。其實心裏沒有那麽自洽,但她心態確實變了:“也有過追求名牌的時候,現在覺得有用就行。” 不過考試時,她忍不住完美主義了一把,理論題檢查了 3 遍,最終滿分通過。
李易的實用主義更直接,他不追求考高分:“考 100 分又不能多退錢。” 他的精力用於“有用”的價值兌現,在規則框架內,以最小投入獲得最大的實際效用:“同一自然年度內,無論考多少本目錄內證書,隻能享受一次定額扣除,所以每年考一本就夠了,考多了也沒用。”他還特意做了詳細的分析表,把各類資格證的難度高低、報考成本、實際用途逐一拆解比對,根據報考的優先級,逐年排定每年要考的證。“目前排名前三的是:保安證、網約車證、演藝經紀人證。”
鄭曉剛畢業那幾年也是考證達人,教師資格證、秘書證考了一堆,隻為應對職業焦慮。現在回頭看,那些證書都和職業主線距離太遠,用處不大。如今選擇保安證,也是衝著退稅“有用” 而來。
Plan B
保安證的用處,遠不止退稅。社交平台上,武漢博士生靠它以工作人員身份進周傑倫演唱會,免了搶票煩惱,杭州大學生也靠它近距離接觸偶像。有了保安證,就可以應聘演唱會和活動安保,難度並不大。李易跟朋友開玩笑:“以後你們追星,我去當保安,免費看演唱會。”但對大廠人來說,更重要的是保安證背後的 “Plan B 屬性”。在北京、深圳的兼職市場,持保安證日結 120-180 元,部分崗位管吃住。這不是他們向往的工作,卻是麵對失業焦慮時,一張實在的 “兜底券”。

▲社交媒體上有不少年輕人提出想去演唱會現場當保安。圖 / 小紅書截圖
PlanB心態,在心理學上可以理解為一種對不確定性的規避,以及對維護自我價值的被動防禦。當外部環境變化,比如行業周期、公司調整、經濟環境,都可能導致個人價值被快速稀釋時,Plan B便成了一種心理上的錨點,即便它看起來微不足道,卻能提供一種對抗漂浮感的慰藉。
李易2020年畢業進入大廠,正趕上互聯網行業的高光時刻,他見證了各家公司股票蹭蹭上漲的盛況,也很快見證了行業降溫。他身邊不少同事、學長被裁員。有人在行業巔峰時買房結婚,在失業後卻陷入困境。
前陣子搬家,貨拉拉司機的經曆讓他唏噓。那位前大廠程序員,月薪從2 萬 8 降到 1 萬 4 後,現在要靠跑貨拉拉補貼家用。“雖然我們在大廠,賺得也挺多,表麵光鮮,但大家其實心裏都有問號:過了 35 歲還能留下來嗎?失業了怎麽辦?” 正是這份揮之不去的不確定感,讓李易去考了保安證,“萬一失業了,還能開滴滴、當保安,有證總比沒有好”。
悠米所在的公司,降本增效的氣氛越來越濃:去年還搞活動、發節日禮品,今年全取消了;季度性裁員也成了常態,老員工被裁,換成了更年輕的員工。心裏的不確定感讓他不敢掉以輕心,考保安證對他而言,既是順手薅退稅的羊毛,也是為未來儲備的生存選項:不行就去當保安。他現在還會把每個月的公積金都提出來,“放在自己手邊感覺更安全一點”。
阿白的壓力更直接:丈夫失業快1 年,在家專職炒股,時賺時虧;全家開支、孩子學費、房貸,全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在大廠待了 13 年,從初出茅廬的職場新人熬成資深骨幹,見證了行業從野蠻生長到趨於平穩的全過程。她心裏始終繃著一根弦:“日子要可持續,不能隻靠一份工資。” 刷到 “保安證能抵扣個稅” 的消息時,她當天就在官網提交了體檢報告 。對她來說,考保安證不是為了轉行,也不隻是退稅,而是現有生活維穩工程裏的一塊小磚。
考試當天,阿白提前約了閨蜜幫自己帶女兒,她進考場不到2 小時就完成了考試。臨走,還看到一些大叔圍著考官補考。她沒和任何同事說起考證的事:“別人覺得你為這點蠅頭小利不值當,不如自己悶聲發財。”曾經的阿白喜歡旅行、購物和健身,平均一天一條朋友圈,現在她變得格外安靜也格外摳門,更格外的積極,凡是能省錢、能增加收入、能為未來鋪路的事,隻要不違法、不費太多精力,她都願意試。
“現在大環境不好,什麽樣的崗位都可能受影響,考試時看到不少年輕人” ,阿白的感受也是許多大廠人的真實寫照。李易感慨:“現在哪有什麽絕對的穩定?” 最近他還關注了深圳的政府補貼項目,比如學習潮汕鹵鵝、青蟹養殖,能拿到 1500 元的培訓補貼。“每個地方都有類似的福利,隻是需要花時間去發現。” 其實他攢錢的速度比同齡人都快,副業收入已經快趕上工資,但他覺得“蚊子腿也是肉,趁著能賺錢的時候多攢點,以後麵對不確定性才能更從容”。

▲圖 / 《明天我會成為誰的女友》
作為年輕程序員,悠米既焦慮,也嚐試辯證思考。“風口一直在變,可能明年我幹的大數據就不火了,不行了咋辦?那就學新的, AI 火就去學AI,隻要不局限在一個領域就能有飯吃。”
在不確定的大環境下,大廠人變得更務實,為自己構建更多安全網。鄭曉嚐試了不少副業,寫稿、當社工、做誌願者。她的大廠薪酬足夠“中產”,但她從沒覺得自己是中產,“隻是大廠螺絲釘,隨時都會被拋棄”。雖然跨界考保安證是為了退稅,但鄭曉在考場上也看到了人間的另一麵:剛滿18歲要當安檢員的女孩非常焦慮,擔心考不過會失去工作機會。她為了退稅的折騰,是其他人當下重要的生計。他們似乎在不同的職業賽道,但都在努力攀援帶來安全感的小舟。
拿著高薪的大廠人,看似流動於精英圈層,實際在“懸浮式生存”。他們的中產身份就像易碎的泡沫,沒有穩固的階層壁壘做支撐,35 歲危機、行業波動隨時可能讓光鮮褪色。這種懸浮感,某種程度上源於功績主義的社會文化,在高度強調個人能力和業績的語境下,一旦能創造的功績變少,個體的社會位置和身份認同就可能搖搖欲墜。大廠人身處其中,最容易感受到不確定性所帶來的風險。他們不斷探索的Plan B 是為不確定規劃的備用錨點:一旦大廠這艘巨輪搖晃甩尾,他們還有小船可依。
規則之外
當保安證與退稅掛鉤,背後隱含了一種對規則的試探。許多人在提交保安證申請退稅時,會遭遇係統打回的情況。悠米說這是稅務係統與考證係統的數據未對接完善,隻需重新提交即可;李易也遇到同樣問題,直到成功拿到退稅款,他專門發帖佐證可行性;阿白則鍥而不舍地反複提交,麵對閨蜜“可能要補稅 + 交滯納金” 的提醒,她覺得無奈:“很多人為規則而活,甚至要被規則綁死了,而他們以為的規則其實又不是規則。”
這種“提交 - 打回 - 再提交” 的循環,反映出了政策執行中的模糊地帶。從規則層麵來看,隻要證書在《國家職業資格目錄》內,即可享受 3600 元定額扣除,與是否從事相關職業無必然關聯。但問題的爭議在於:保安證的設立初衷是規範從業人員資質,而非提供退稅 “福利”,這種 “非從業目的” 的考證行為,究竟是合理利用政策,還是鑽規則空子?

▲圖 / 個人所得稅APP
網上也有不少反對聲音,有人發帖呼籲“別碰這種灰色操作,未來的麻煩說不清”。李易覺得沒必要過度焦慮:“很多人覺得一些事發生了天都要塌了,不也好好活著?”悠米態度更鬆弛:“反正不會是我一個人,真有問題再補稅就行,沒什麽大不了的。” 鄭曉有點猶豫,她也會忍不住擔憂:“會影響征信嗎?” 阿白表示理解大家的糾結:“我們都習慣了按規矩辦事,再套上道德邏輯,這才讓生活變得更難。”
在這場薅政策羊毛的狂歡背後,不僅有對規則的試探,還隱藏著由信息差催生的利益鏈。許多帖子聲稱“保安證不能自己考”,實則是培訓機構的刻意誤導 —— 他們通過代報名、搶考位、賣題庫等服務,將 60 元的報名費炒到數倍價格,事實上個人通過官方渠道完全可以自己報名。還有機構會打著證書掛靠,聲稱能對接物業、演唱會安保等工作,實則暗藏詐騙套路。
阿白在看清這套邏輯後,從中嗅到了商機。她在網上發帖,為稅率20%-30% 的人提供考證全流程服務,從報名指導到題庫整理,再到證書下載,三個月淨賺 5000 元。但她始終保持著一絲 “良心”:“我從不謊稱必須通過我才能考,隻是提供代辦便利。” 即便如此,她仍難免心虛 。作為大廠中層管理者,背地裏研究保安證退稅、倒賣備考材料,與管理者的身份似乎很割裂。
但實在的收益,讓阿白更加篤定“信息差就是錢”,她瞄準了下一個目標:整理演藝經紀人證備考材料,對照官方新版教材提煉考點,甚至盤算搭建 AI 智能體,讓模型吃透題庫後為考生提供精準輔導。而李易在考完網約車證後,也見識了考證背後的產業鏈 。剛出考場他就被20多個電車租賃公司圍堵,推銷租車、買車業務,“從租車到賣車,上下遊產業鏈豐富,一環扣一環”。
鄭曉考完證後,又陷入了一場新的迷惘:“證書有了,但接下來,我又能幹點啥?”在大廠摸爬滾打六年,她的工作早已進入了“卡殼”的瓶頸期,“上不去,也下不來”。年初,她冒險嚐試了內部一個新部門,然而年末,這個部門卻呈現出“無法為業務部門提效”的危機,公司內部傳言可能會被撤銷。她一邊在不安中等待可能到來的裁員,一邊焦慮地思考著,一旦離開大廠,自己那套為大廠量身定做的、過於精細的螺絲釘技能,是否還能找到其他工作。“小公司不可能有我這麽細分且定性為重要的崗位,而且我年齡也到了大廠畢業季。”她偶爾也想象,如果創業要做一家什麽樣的公司。作為單身的獨居女性,她希望未來真的有更多的女保安、女電工,也許未來可以辦一個當代女工的公司,她準備下一本證書就考電工證。

▲圖 / 《玫瑰的故事》
考取一張看似不相關的保安證,就像一麵多棱鏡,折射出不同人的掙紮。有人將其視為抵禦風險的盾牌,有人借它來逃避內卷的倦怠,有人則在規則的邊緣,探尋新的可能性。但殊途同歸,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力去抓住那些風浪中僅存的,屬於自己的確定感,那或許是在時代巨變下,個人存在的最微弱、也最不甘熄滅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