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趕上雨天,陵山的霧氣裏就帶上幾分說不清的神秘。山腳下有個小村,小到在河北保定滿城區地圖上,僅是一個墨點,被群山用力攥在掌心,幾乎沒人經過,名叫“守陵村”。村裏的人們,世居於此已有2000多年,相傳,他們守護著一座古老的陵墓。可守的是誰?陵墓在哪兒?詢問村裏最年長的老人,他搖搖頭說:“不知道”,“祖上傳下來的”。
村邊的陵山,不高,六十幾丈,村裏人叫它“靈山”,因為這山有靈氣。山頂有塊光溜的大石頭,上麵有些印子,像人的足跡,老輩人說,那是仙女踏過的痕跡。還有人說,以前鳳凰飛來過,一位漢代王子追尋鳳凰途中病逝於此,隨行人員駐留聚居,才形成了村子,人們世世代代為這位追鳳的王子守陵。守陵村不喧囂,不張揚,村民們遵循著一份朦朧的責任,似乎一直靜靜地等待著塵封千年的謎題揭曉。
1968年,守陵村迎來了不平靜的一天。解放軍某部工兵連受命在陵山上挖掘防空洞,為了提升效率,他們決定采用爆破方式。一聲巨響,一個直徑20厘米的小洞被炸開了,試著砸幾下,竟輕鬆砸開了直徑一米多的大洞,一個戰士沿著洞口順下去,驚見洞裏麵“放置著很多盆盆罐罐”。

河北保定市長信公園內的滿城漢墓曆朝石像生 供圖/滿城區漢墓景區
沉睡了2000年的滿城漢墓,即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及其妻子竇綰的墓葬,隨著這意外的一炸,陸續呈現在世人麵前。“金縷玉衣”“長信宮燈”“錯金銅博山爐”“銅漏壺”等重大發現震驚了考古界,1968年也因此成為中國考古史上不平凡的一年。盡管之後仍有眾多漢墓考古發現,但滿城漢墓依然是不可替代的標尺,它是迄今為止漢代墓葬中保存最完整、結構最複雜、規模最宏大的崖墓,出土的萬餘件文物不但代表漢代鼎盛時期的審美與工藝,更原汁原味呈現了西漢王朝貴族的生活百態。
“一畝泉水幹,千年古墓現”
從京昆高速保定滿城出口駛出,東行十來分鍾,遠山漸近。這裏是山地和平原的過渡帶,陵山不高,但形態頗有意趣,它的三個山峰半圈在一起,兩翼前出,中間後凹,狀如一把太師椅。站在山腳下仰望,雨天雲氣繚繞,確有村民所說的空靈之美,處在後凹處近山頂部位的劉勝墓和竇綰墓被雲霧和翠綠遮住,相當隱蔽。如果從古代風水學的角度去看,陵山算絕佳的“美穴地”。
現在的陵山已修好纜車和登山台階,主峰南端還有一條古道,滿城區漢墓景區辦公室主任黃素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古道已經有2000多年曆史,從前人們不知道這路幹什麽用,以為隻是一條普通跑馬道,大墓發現後才知道,這應該就是修墓時專門鋪墊的修墓道。
劉勝將墓地選址在山崖之上,可謂煞費苦心。陵山背靠連綿不絕的太行山脈,站在墓室門口,抬眼便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山前不遠處曾有泉水,被稱為“一畝泉”,泉水在1967年也就是大墓被發現的前一年幹涸,時間過於湊巧,以至於當地留下了一句俚語:“一畝泉水幹,千年古墓現。”依山傍水,“前有照,後有靠”是古人講究的“風水寶地”,黃素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且它遠離國都,開山鑿岩,陵墓建好後,墓道口用土坯封門,兩道土坯牆之間用鐵水澆灌形成鐵門,最外層依著山勢坡度封上回填石塊,極其隱蔽。漢室自上至下推崇厚葬,因此後世發現的漢墓多數在千年間屢遭盜掘,“十室九空”,但滿城漢墓因其隱秘的位置,曆經兩千多年從未被發現,更沒有被盜。
1968年當它再現於世,完整的崖墓製式結構和出土的金器、銀器、銅器、鐵器、玉器等1萬餘件文物,讓整個考古界為之震動。參加過大墓發掘的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原所長鄭紹宗後來回憶,走進滿城漢墓時自己38歲,已從事考古工作16年,“也算見過些世麵”,但洞中所見的一切,仍讓他大呼“開了眼”。這件事也引發了中央的重視。
1968年6月18日晚,人民大會堂宴會廳燈火通明,周恩來正在此宴請來訪的坦桑尼亞總統。郭沫若的秘書王廷芳回憶,趁著宴會間歇的短暫時間,周恩來把發現滿城漢墓的事告訴了郭沫若,並囑咐他,“這件事十分重大,由你們負責辦理”。那時,郭沫若擔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彼時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為中國科學院下屬的哲學社會科學學部,考古所是其下的一個研究所。一周之後,一支由周恩來親自批示、郭沫若一手組建、軍隊護航的“超高規格”考古隊,啟程離開北京,向陵山進發。

盧兆蔭(資料圖片)
滿城漢墓的發掘開始了。主持發掘的考古所研究員盧兆蔭時年41歲,他當時已經兩年沒有接觸業務工作。能去發掘滿城漢墓,他覺得簡直“是天上掉下的機會”,從此改變了考古方向,從唐朝穿越到一千年前的漢朝。他回憶,為了不改變墓洞內的溫度和濕度,使文物不至於因氣溫和幹濕度的變化而受損,考古隊決定不挖墓道,而是利用已經炸開的坑道進出。從北京出發前,盧兆蔭已經知道這是一座大型漢代墓葬,但當他進入墓室現場,這座墓葬的規模還是遠超他的想象。整個墓洞開鑿在岩石中,墓室長51.7米,最寬37.5米,最高6.8米,墓室結構可分為墓道、甬道、南耳室、北耳室、中室和後室6部分,儼然一座王族宮殿。其後室中間位置的漢白玉石門,需要按動石槽上的機關才可打開。
挖掘防空洞時炸出缺口的位置之巧,讓學者們直到今天都心生感慨——這個缺口剛好在南耳室頂端擦邊處,絲毫沒有破壞大墓整體結構,但如果再稍稍偏上半米,又碰不到耳室,大墓就將與我們擦肩而過。

左圖:滿城漢墓劉勝墓入口 供圖/滿城區漢墓景區 右圖:滿城 漢墓地宮 圖/視覺中國
一山之隔,兩個世界。地上是農夫按季節耕作,地下卻是金銀玉器和王侯故事。發掘時,正值盛夏,每次上山,所有人都汗流浹背。與外界的烈日當頭截然不同,墓洞內漆黑一團,手電照不到頭,且十分陰冷潮濕,每次入洞,一身汗的考古隊員都要先在洞口等待片刻,待汗水稍幹再逐漸進入墓洞,在洞內工作時還得穿上部隊的軍用棉大衣。由於洞內潮濕,包文物的麻紙不一會兒就濕透了,甚至身上的軍大衣,在一兩個小時後也會變得濕漉漉。
在漢代的生產力條件下,利用鐵錘、鐵鑿修建如此巨大的墓洞,其工程之艱巨可想而知。墓洞到底如何開鑿,在1968年還是一個頗為困擾考古隊的謎團。2012年,滿城漢墓博物館在劉勝墓右前方六七米處修建保衛用房時,發現一座2000多年前的“建築回填坑”,這才解開了建造之謎。
根據對坑內遺存物的研究,推斷建造靖王墓時采用火烤水擊開鑿方法——先用鐵器鑿成洞室雛形,隨後火燒洞壁,再用水擊,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使洞壁逐層脫落。此法使洞壁光滑美觀,仿佛天然形成,更令人歎服的是,兩座墓皆為拱形頂、弧形壁,沒有90度的直角,完全符合今天的力學原理,所以曆經2000餘年都沒有任何破損或塌陷。黃素靜感慨:“漢代工匠已經了解石灰岩的特性和一定力學原理,鐵製工具也先進。世人都道其中出土的金縷玉衣、長信宮燈等文物是罕見的珍貴文物,其實這兩座墓本身,也是一樣。”
漢代“黑科技”
1968年7月20日,是所有參與滿城漢墓考古者終生難忘的日子。那時,他們已經在墓穴的後室清理了幾天,後室一般是墓主人的棺槨所在地,為發掘重點。幾天時間,一大批玉器、鎏金器、鐵器、腐爛的鎧甲已經被清理出來,隨葬品的豐富和精美讓考古隊驚喜不已,考古隊員們希望能發現墓主人的遺骸。這天,他們慢慢地用小刷子清理棺槨上厚厚的積灰。因為木質棺槨早已全朽,隻剩下漆皮、朽木灰以及一些金屬附飾,需要用小鐵刀、竹簽和長毛刷由上而下,層層撥開。
四五厘米厚的積灰清理後,露出了一些圓形大玉璧,緊接著,玉璧下發現了排列整齊的玉片,隱約還能看到連綴玉片的金絲。長毛刷繼續刷,越清理玉片麵積越大,最後竟清理出一個扁平的人形輪廓來。“玉衣?!”在圍攏過來的考古人員中,不知是誰冒出這麽一句。

金縷玉衣
“玉衣”之名最早見於《漢書》,又稱為“玉匣”或者“玉柙”,是漢代皇帝和高級貴族下葬時使用的殮服。此前,關於玉衣的描述隻存在於史書中,它的使用年代更是僅在西漢東漢的幾百年間。在滿城漢墓之前,出土過一些玉衣片,但從沒有人見過完整的玉衣,也說不出它的具體形製。滿城漢墓出土的玉衣,第一次對《史記》《後漢書》等有關金縷玉衣記載的真實性予以證實,解開了困惑人們多年的玉衣之謎。
看到玉衣,鄭紹宗馬上想起此前他在定縣(今定州)北莊漢墓中曾發掘出帶穿孔的玉片。“原來玉片經金絲編綴後是這個樣子!”鄭紹宗感到非常驚奇。這是曆史上第一次出土完整的漢代金縷玉衣,整個考古隊激動不已。可惜的是,墓主屍骨早已腐朽,使玉衣變成了一個長1.88米由玉片組成的人體形象扁體。頭部、上衣、褲筒、手套和鞋五大部分已經變形,有的連綴玉片的金絲也已經折斷,一麵清理還要一麵加固,考古隊逐件編號、繪圖、照相和記錄。
為了之後的修正和複原,考古隊決定將金縷玉衣原封不動地取出來。他們先用粗鐵絲做一個方形的外框套在玉衣的周圍,再用一根根細鐵絲縱橫地從玉衣的底下穿過,並把每根細絲拉直,然後把細鐵絲的兩端擰結在外框的粗鐵絲上,再將玉衣平行托起,最後在玉衣上鋪幾層麻紙,灌注一層厚約兩厘米的石膏,玉衣就原封不動地成為一個整體,被順利運回了北京。
如今,這套中國首次發現、規格最高、最完整的玉製葬衣收藏於河北博物院,屬於永久禁止出境的國寶文物。隨後發掘的劉勝之妻竇綰墓中,同樣發現了金縷玉衣。兩套玉衣的做工十分精細,外觀形似人體,劉勝的玉衣用玉片2498片,金絲約1100克,竇綰的玉衣稍小,用玉片2160片,金絲約600克。玉片成衣後排列整齊,對縫嚴密,表麵平整,而且按照男女的生理特點分為男款和女款。按照漢代的工藝水平推算,製作一件這樣的玉衣,一名熟練的玉器工人要耗費十餘年的時間才能完成。
金縷玉衣發現不久,很快在竇綰墓中又出土了一件聲名遠播的國寶,這便是中國古代青銅燈具中的巔峰之作——被稱為“中華第一燈”的長信宮燈。燈身有“長信”字樣的銘文,遂以此定名。因為其可拆卸、可調光、暗藏設計玄機而且具有獨特超前的環保理念,被今天的博物館愛好者稱為“漢代黑科技”,甚至有人為它撰寫過穿越小說,說它是今天的製造業者穿越回漢代所製。

長信宮燈本版供圖/河北博物院
漢代的銅燈多為動物造型,長信宮燈是目前所見唯一一件漢代人形銅燈——一位雙手執燈跪坐的宮女左手執燈,右臂高高舉起,寬大的袖管自然下垂,巧妙地形成了燈的頂部。美國曆史學者李安敦在《秦漢工匠》一書中曾這樣描述長信宮燈的“攝人心魄之處”:宮娥的臉龐流露出複雜多樣的神情……仿若蒙娜麗莎的微笑那般神秘。在他眼中,這盞燈因為藝術與科技的完美結合,是“最迷人的現存中國早期文物”。
所謂“科技”,就蘊藏於燈中玄機。長信宮燈的六個部分頭部、身體、袖管、弧形屏板、燈盤和燈座每部分都可以簡單地拆卸重裝,便於挪移與清理燈灰。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它可以調節燈光的照射方向和亮度,類似於今天使用的台燈。漢代燈具多以動物油脂為照明燃料,雖然實現了照明功能,但燃燒時煙塵大,往往使室內空氣汙濁、煙霧彌漫,還伴有刺鼻的氣味。長信宮燈巧妙地將“宮女”的袖管與身體連接形成排煙通道——導煙管,使用時,煙塵隨著熱空氣的推動上升,沿宮女的袖管進入中空的燈體內,之後煙塵逐漸冷卻並落入宮女的身體底部。在宮燈底座,放置了水盤用以淨化廢煙氣。
河北博物院學術研究部研究館員範德偉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這種腹部藏煙的設計類似今天的煙道,在兩千多年前堪稱最先進的發明創造,說明中國西漢時期就已著手治理室內空氣汙染。”而西方直到15世紀才由意大利科學家達·芬奇發明鐵皮導煙燈罩,比長信宮燈晚了1500多年。2022年,北京冬奧會舉辦時,火炬接力火種燈的設計靈感來源就是長信宮燈。

上圖:錯金銅博山爐 下圖:錯金銀銅豹席鎮 圖/視覺中國
劉勝其人
首件完整“金縷玉衣”被發現之初,墓主身份還成謎,僅在銅器銘文、封泥等物中,有“中山府”“中山內府”等字樣,身著金絲綴玉說明身份高貴,學者們依此推斷,這位幽深崖墓的主人,當屬西漢中山國某位諸侯王。隨葬的玉印上並無印文,墓中銅器和漆器銘文中的紀年,便成為探索墓主的重要依據。漢代諸侯王雖然沒有自己的年號,卻有在位的紀年。根據《漢書·諸侯王表》等古籍記載,西漢中山國前後有10個王,其中在位年數最長的是第一代靖王劉勝,在位42年,其餘各代都沒有超過30年。
一件青銅鈁(盛酒器)的出現,打破了僵局。這件青銅鈁的頸部刻有“中山內府銅鈁一,卅四年”的字樣。很快,又發現了印有“卅二年”“卅六年”“卅七年”等銘文的銅器、漆器,因此確定墓主就是中山國第一代王劉勝。劉勝之名,曾屢次出現於《三國演義》中劉備之口:“吾乃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他是開創“文景之治”的漢景帝劉啟之子,也是漢武大帝的庶兄,以及三國時蜀漢皇帝劉備自稱的先祖。
中國曆史上有兩個中山國,一個出現在春秋戰國,另一個出現在西漢。劉邦建立西漢時,封了九個同姓諸侯王,分封而治,這時候有了中山郡。到了漢景帝劉啟治國,因為非常喜歡庶子劉勝,在公元前154年,特別升格中山郡為“中山國”,封12歲的劉勝為中山國靖王。
史書中的劉勝,形象頗為鮮明。《史記·五宗世家》謂之“為人樂酒好內,有子枝屬百二十餘人”。《漢書》裏也記載他“好內,耽於妻妾也”。其胞兄趙王彭祖更是直言批評他:“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稱為藩臣。”
墓中的景象,仿佛為這些文字提供了生動的注腳。劉勝墓象征庫房的北耳室中部,擺放著16口體積碩大的陶酒缸,竇綰墓中另有17口,酒缸上朱砂書寫的“黍酒”“稻酒”“上尊酒”等字跡猶存,標明酒的種類,可惜發現時已經全部揮發,否則可謂名副其實的“千年陳釀”。據考證,每口酒缸容量約為400斤,若每缸皆滿,則劉勝夫婦墓中所藏美酒竟逾萬斤。隨葬品中酒器的種類也眾多,有壺、鈁、鍾、鏈子壺、橢圓形杯等青銅酒器,有樽、卮、耳杯等漆酒器以及琉璃耳杯。這些酒器無不質地精良,造型優美,有些還具華麗的裝飾。從銘文中可以看出,有的器物或為禦賜,有些則是派專人不遠千裏從洛陽購買而來,它們無不記載了墓主人生前的杯中日月。
劉勝的玉衣長1.88米,體形豐碩,腹部突出,根據考證後推斷,劉勝身高在1.85米左右,體態魁梧,可能有“啤酒肚”。由於劉勝墓中還出土了象征男性生殖器的銀祖和銅祖共3件,盧兆蔭認為,這可能是劉勝妻妾眾多的一種反映,《史記》說他“有子枝屬百二十餘人(120多人)”,這應該是包括兒子和孫子在內,即便如此,其數目也是相當驚人了。
好酒又子女眾多,因此不少人斷言,劉勝是個驕奢淫逸,整日以聲色自娛的酒蒙子。但在範德偉看來,這種看法或許失之偏頗,劉勝的形象遠比這更為複雜,曆史的評判,往往不止一麵。
公元前154年,年僅12歲的劉勝受封中山王,同年即爆發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讓這個少年目睹了一場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混亂與血腥,他或許從沒想過,他的那些叔叔們,深深地影響了他人生的走向。這件事曾有個響亮的口號“清君側,誅晁錯”,這便是曆史課本上有名的“七國之亂”——因為景帝“削藩”,限製諸侯王的權力,早有反心的吳王劉濞借機發動了有七個侯王參與的“七國之亂”。叛亂以失敗告終,劉濞被處死。
待漢武帝劉徹掌權,朝臣多因前車之鑒而苛責藩王,各種打壓欺負層出不窮。受了委屈的劉勝領著幾個藩王找弟弟劉徹訴苦,宴會中,劉勝“聞樂聲而泣”,這段哭訴記錄在班固的《漢書·景十三王傳》中,史稱《聞樂對》。由於比喻巧妙,文字精練,《聞樂對》成了劉勝知名的文學作品。劉勝的哭訴打動了漢武帝,雖然中央集權、諸侯國權勢日趨衰落為大勢所趨,但在這次會麵之後,漢武帝增加諸侯的禮遇,廢止官吏檢舉諸侯王之事,對諸侯王施行優待親屬的恩惠,暫緩了對地方諸侯王的封地削減。
範德偉感慨:“劉勝聞樂而泣發表的一番演說就能打動漢武帝,可見是怎樣的洋洋灑灑、蕩氣回腸。”除了《聞樂對》,劉勝還留有一篇《文木賦》,通過對紋理細膩木材的描寫,展現其自然哲學觀。“對一段樹木做這麽生動細致和形象的刻畫,在這之前的文學作品從未有過。”範德偉說,由此可見,劉勝優於文辭且很可能極具個人魅力。
具有如此才華,不知道劉勝是否有過擔當一國之君的機會,但那場少年時親睹的叔父們的叛亂,或許早已讓他參透權勢的虛妄與危險。既然弟弟繼位,那麽縱然有天大的抱負,也隻能鎖於內心深處。與其爭權奪勢,不如轉求酒色之歡,詩文之樂,於是他穩穩做了42年諸侯王,最終以53歲得以善終,並將一個時代的繁華與矛盾,完整地封存於山岩之中。這一生疏於政事,安於享樂,大概正是他的人生智慧。
“事死如事生”
直至晚年,鄭紹宗的記憶深處,依然時常浮現那個鑿刻在山岩之中的巨大崖墓。他甚至覺得第一次進入時,像是一番奇幻經曆:“多少考古工作者在現場一天天趴著、跪著,隻為了清理出土一件文物。而我一下鑽進這麽現成的一個大寶庫,能不蒙嗎?”在這些親身參與發掘的考古人眼中,滿城漢墓無異於一座豪華的地下宮殿。
範德偉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這與漢代“事死如事生”的喪葬觀念密切相關。那時的人們篤信靈魂不滅,認為逝者將在另一個世界延續生前的生活,故而墓葬中必須備齊衣食住行所需的一切。而滿城漢墓曆經2000年從未遭盜擾,它幾乎為今天的我們展開了一幅鮮活如初的漢代貴族生活長卷。

左圖:錯金銀鑲嵌銅骰 中圖:錯金銀鑲嵌銅骰展開圖 右圖:銅漏壺本版供圖/河北博物院
劉勝墓的墓內容積達2700立方米,竇綰墓更大,達3000立方米。在這龐大的山岩巨室中,營建了瓦頂木架構房屋以及石板構築的石屋,前有前堂,後有後寢,劉勝墓甬道的南側耳室為車馬房,北側耳室是庫房,布局儼然模仿地上的宮殿建築,功能齊備。車馬房和甬道內一共出土了6輛車和16匹馬,且為真車真馬——車具有實用性,馬在殺死後放入陵墓。北耳室主要放置陶器,象征貯藏食物、飲料的倉庫和磨坊,儲酒的大缸就放置在這裏。酒甕之間出土一石磨,這也是“全國之最”。考古研究表明,它是我國迄今發現的體積最大、時代最早的銅石複合糧食加工工具。可以想象劉勝為自己死後的生活安排得多麽周到,宛若將生前的榮華完整搬入地下。
有瓊漿豈可無雅樂?竇綰墓中出土了一套“宮中行樂錢”和錯金銀鑲嵌銅骰。銅骰呈現18麵球形,每一麵都經過精心打磨,光滑而規則。其中16麵刻有篆書或隸書的“一”至“十六”,另外兩麵則刻有“酒來”和“驕”字。黃素靜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驕’字表示勝利,‘酒來’就是要罰酒的意思,這套‘宮中行樂錢’與銅骰子的組合,令人不得不讚歎漢代王公貴族們的‘娛樂智慧’,也為後世提供了研究西漢時期宮廷娛樂生活的寶貴資料。”
墓中萬象,包羅生民所需,涉及衣食住行各個方麵。例如出土了一整套質地上乘、時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西漢時期醫療器具,包括4枚金針、5枚銀針、“醫工盆”、銅藥匙、銅質外科手術刀等。還有最早的國產玻璃容器——玻璃盤和玻璃耳杯;中國迄今出土年代最早的古代天文學器物——西漢計時器銅漏壺;中國最早采用刃部淬火新工藝的鐵劍;等等。
範德偉慨歎,無論熱處理技術、青銅鑄造、冶金化學還是造物智慧,西漢都已經達到巔峰。類似長信宮燈這樣集先進科技、華美外表、製作工藝和超前理念於一身的傑作,堪稱當時世界最高工藝水平。
兩千年風雲流轉,昔年漢家宮闕和王侯威儀都已是過眼雲煙,而今,這座鑿山為藏的玄宮,已卸下它守護秘密的重任,向每一位尋蹤而來的世人,溫柔地敞開了心扉。今天的陵山已經是一處風景秀美的國家4A級旅遊景區,大墓也通過複製文物重現了當年的考古現場,在這裏,古代先民視死如生的喪葬觀變得可觸可感。
步出大墓,沿石階徐行,一路草木蔥蘢,綠蔭連綿,直至山腳的長信公園。漢墓景區終年遊人不絕,有時人們探索這座皇家的山中宮殿,在時光深處訪古,有時隻是來享受片刻自然之美,聽風穿葉響,看鳥掠山巔,周邊的小鎮也因為這片曆史文化遺址的吸引力而變得熱鬧非凡。
幽深墓道中的曆史現場,已經融入了今天的生活。遊人的步履,叩響在昔日唯有匠錘與祭祀之音回蕩的甬道。上萬件沉睡後蘇醒的珍器,不再是冰冷的陪葬,而化身為無聲的史官,不言語,卻將一代王朝的呼吸、體溫與智慧,娓娓道來。讓我們得以穿過時間的阻隔,窺見彼時的爐火正紅,感受到他們對生活的熱望與對永恒的虔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