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性侵後的兩年裏,崔麗麗已經曆了四輪相關訴訟或仲裁。
她不得不一次次重新麵對曾經受到的傷害。9月23日這天的庭審中,她再次穿上了被侵害時穿的衣服和鞋子,這是她直麵創傷的方式。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丈夫說,他們谘詢過心理醫生,這麽做,也是一次暴露治療。
這次庭審,審理的是崔麗麗與前公司天津市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簡稱德科智控)間的勞動爭議案,涉及她遭該公司實控人性侵後的停工留薪待遇等問題。
崔麗麗回憶,當天的庭審中,德科智控公司沒有員工出席,雙方在庭上都提交了一些新的證據。案件未當庭宣判。開庭結束後的7天內,案件雙方都需要再提供相關的材料。
與這次開庭的日期一樣,性侵發生在整整兩年前的9月23日淩晨。
2023年9月22日,作為銷售總監的崔麗麗受公司指派赴杭州出差,當晚參加商務宴請後醉酒,次日淩晨遭到公司實控人(總經理)王豪性侵。2024年4月2日,法院認定王豪強奸罪成立,判處其有期徒刑四年。
刑事判決生效之後的第16天,崔麗麗所在公司以其“未遵守請假製度、無故曠工”為由將其開除。之後,她一邊接受心理治療,一邊開始申請工傷認定、勞動仲裁的維權之路。
2024年12月3日,崔麗麗收到了天津市津南區人社局出具的《認定工傷決定書》。決定書顯示,崔麗麗受到的傷害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五)項規定,屬於工傷認定範圍,予以認定為工傷。
因不服工傷認定,德科智控公司於2025年1月提起了行政訴訟。今年5月,該工傷認定案開庭時,庭上出現了王豪的一份筆錄,但這並未改變最終結果。7月16日,工傷認定案宣判,判決駁回公司方的訴訟請求。之後德科智控公司未提出上訴,判決生效。這是國內首例受害人獲工傷認定的職場性侵事件。
法院判決支持認定工傷。受訪者 圖
獲人社局認定工傷後,2024年12月,崔麗麗也就被侵害後停工留薪待遇、被公司開除等事項申請了勞動仲裁。
之後,天津市津南區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認定,德科智控公司構成違法解除勞動合同,裁決其繼續履行勞動合同,以及支付崔麗麗停工留薪期間工資等各項費用共計113萬元。
德科智控公司對此不認可,提起訴訟。崔麗麗說,該勞動爭議案此前因工傷認定案未決,一度中止審理,在工傷認定案判決書生效後,法院決定重啟審理。
這次開庭,崔麗麗她包裏裝著厚厚一遝材料,一共258頁。相較於此前的證據材料,此次庭審她補充了工傷認定案的行政判決書。
開庭結束第二天,崔麗麗在丈夫的陪伴下,又前往醫院接受治療。剛開完庭,她的狀態不好,情緒低落,於是臨時增加一次心理谘詢。兩年來,每次開完庭,她會“很沒有能量”,需要醫生會做一些幫助她緩解焦慮的訓練。
在法庭上見到德科智控公司的代理律師,她會努力克製自己,提醒自己要冷靜,但聽到對方的陳述時,她還是會被刺激,忍不住憤怒和激動。
治療結束後的晚上,為了讓崔麗麗放鬆和緩解情緒,丈夫提議帶她去乘坐遊輪。海河沿岸布置了很多燈光秀,他們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為了欣賞美麗的夜景,他們乘坐了晚上8點多那一趟。
50分鍾的遊輪結束後,他們走到金灣廣場那一帶時,回想起兩人2003年到天津上學,經常乘坐5路公交到海河邊玩耍的經曆。那時沒有那麽多燈光,也沒有那麽多高樓。伴隨這些回憶,她突然發現,這座城市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
崔麗麗不禁感歎時間過得很快,一晃眼22年已過去。丈夫說,你回頭看,日子走得很快,難過的日子也會過去的,更別提這兩三年了。“看似煎熬,我們的確經曆了很多,但也一步步完成了一些事情。”
回家後的這個晚上,她一覺睡到淩晨5點。事發之後這兩年,她通常隻能睡到淩晨兩三點,常被噩夢驚醒,迷迷糊糊沒法再睡著。能睡到5點,對於她來說已經是一種幸福。
以下是澎湃新聞和崔麗麗的對話:
“事情好像沒完沒了,永遠不會結束”
澎湃新聞:這次庭審持續了多長時間?整個過程你是什麽感受?
崔麗麗:早上9點15分開庭,一直到12點10分左右結束。我這次應該比之前堅強了很多,聽到公司代理律師講的某些內容後,沒有像之前那樣憤怒。前麵幾次開庭,他們不認我是工傷,說我被王豪強奸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但這次法官詢問時,對方承認工傷判決生效了。
澎湃新聞:案件審理的焦點是你停工留薪期間的待遇問題,你的主張是113萬元?
崔麗麗:113萬是今年3月底的時候,勞動仲裁裁決企業應當支付我這麽多。其實我當時主張的是160多萬元。這113萬裏麵,有將近85萬,是2023年9月23日事發到2025年1月,這16個月期間,我的停工留薪工資。
剩下的將近30萬是我被侵害之前,在公司的加班費,以及未休年假的工資等等。
澎湃新聞:公司一直沒有支付這113萬元?
崔麗麗:當時勞動仲裁裁決之後,公司不服提起訴訟了,我也提起訴訟了,所以這次一審也是因為這113萬。我們互為原被告,同時我又追加了索賠訴求,是從2025年2月到2025年9月22日,這8個月的停工留薪工資,我主張的是50萬左右。所以這次一審的焦點並不僅僅是113萬,其實是我勞動仲裁時主張的160多萬,再加上這50萬,相當於一共210萬的訴求。
澎湃新聞:此外,你之前說跟公司還有股份之爭?
崔麗麗:是的。但那不屬於勞動爭議問題,可能是屬於侵權糾紛了。我後麵會再去考慮主張,我的股權那塊現在根本無暇顧及,現在訴訟主要是圍繞勞動待遇糾紛。
澎湃新聞:當時勞動仲裁裁決出來之後,你是什麽感受?
崔麗麗:勞動仲裁裁決出來之後,我有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能量非常低,連床都不想下。因為企業不服起訴了,我又一次感覺信念崩塌。想著自己好不容易在仲裁中勝訴了,公司方又提起訴訟。事情好像沒完沒了,永遠不會結束。
澎湃新聞:9月23日開庭後你還需要做什麽?
崔麗麗:因為我要一周之內再向法官提交一些新的證據材料,包括我方的陳述意見等等,所以我還有大量工作要完成。今天(9月25日)早上從5點多開始整到現在,說實話,把我整得有點惡心了。
澎湃新聞:所有資料都是你自己整理和準備嗎?
崔麗麗:是的,我沒有律師。但是現在有一個我的學長,他今年初看到新聞報道後,知道了我的事情,然後他主動聯係我,說願意幫我打這個官司。而且他正好跟我住在一個社區,於是我們就找社區幫忙,推薦他作為我的訴訟代理人。
澎湃新聞:他是法律工作者嗎?
崔麗麗:他不是法律工作者,但是有一些訴訟經驗。我倆剛畢業時還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過,他對我也很了解,所以他要幫我打官司。我們社區說既然有人幫你,我們就來幫你推薦。我和我老公做一些基礎的材料收集工作,他會幫我審核。
“我隻是在捍衛自己的權利”
澎湃新聞:你昨天(9月24日)的治療是從幾點開始,幾點結束?
崔麗麗:治療從上午9點持續到10點多。心理谘詢結束之後,又去找了幫我抓藥、拿藥的主治大夫,跟他說了我的近況,他再幫我調整藥物和治療方案。
澎湃新聞:記得去年12月,你的治療是處於信心、信任的重建階段,現在治療到了什麽階段?
崔麗麗:現在我對王豪本人,以及他禿頂的形象這些創傷記憶,我不再害怕了。但是一談到酒店,比如酒店的走廊,或者看到“酒店”這種字眼,我還是會感覺害怕、恐懼。其次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這可能對我來說是最難重建的。
因為認定工傷之後,公司不服,持續打官司,等於又是多輪的傷害。我一直都在反複治療,就是怎麽樣重建信任和信念。心理醫生也說,我還在訴訟當中,所以治療可能會反複。有時感覺好了幾天,但過一段時間,又會遭受一次打擊。
澎湃新聞:這兩年一次又一次的訴訟,你會不會不斷去回憶一些事情?
崔麗麗:我總是會想,如果沒有那件事,怎麽會有這麽多的官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法律來捍衛自己的權利。
澎湃新聞:你最近有跟朋友或其他人見麵嗎?
崔麗麗:這半年有見兩位朋友。有位是事發之後我去杭州取證,當時幫助過我的杭州的客戶朋友,她6月初來天津看我了。然後8月份時,我還見了一個高中同學,他也知道我出事了。
澎湃新聞:現在見朋友,你還會像之前一樣抗拒和排斥嗎?
崔麗麗:這也經曆了漫長的過程。我有跟心理醫生谘詢,自己內心其實是不願意的,也講了我的顧慮。倒不是顧慮別人怎麽看我,而是擔心他們見了我,會跟以前不一樣,小心翼翼麵對我,反而別扭。
醫生說,一切的擔心都不如勇敢去嚐試,勇敢地讓自己去感受,“不管如何,隻要他們說要來看你,就證明他們是惦記你,認可你的”。所以我就答應見見朋友。但見他們的前一晚,我還是會非常焦慮。理智上我會不斷告訴自己,你不能因為這樣一件事,把所有人都拒之門外。
澎湃新聞:和朋友見麵之後感覺怎麽樣?
崔麗麗:真正見了他們以後,我發現沒有什麽不好的。當然我不會跟他們提及那件事情,但是會告訴他們,我現在在做什麽,以及我將來的一些打算,也會聽聽他們的意見,讓他們別再擔心我。見了他們,回憶一下從前我們上學時的事情,都是很美好的記憶。所以見他們也是值得的,打消了我以前的顧慮。
澎湃新聞:你現在還是會收到很多有類似遭遇的女性的私信嗎?
崔麗麗:每天都有姐妹向我谘詢求助。她們一般直截了當告訴我,說“我也有跟你相同的遭遇”。我原來的想法是,為我們這個群體做點什麽,但是沒想到自己的官司會糾纏這麽久。
尤其是今年3月到8月,我的情緒波動非常大,醫生也建議我,不要反複陷入自己受侵害的痛苦回憶裏麵,先把自己的事情了結完,再去考慮幫助別人。
澎湃新聞:所以你現在主要是先解決自己的問題?
崔麗麗:今年5月份,我就果斷下定決心,告訴自己先不要著急想著將來要做什麽,而是先關注當下。我要積極接受治療,讓病情穩定,維權一步步走下去。做好這兩件事對我來說已經很難了。等我好的那一天,我依然可以去幫助別人,可以去做我認為有價值的事情。
澎湃新聞:上次采訪你們時,我記得你丈夫也是這個想法。
崔麗麗:他也是這樣跟我講的。我也覺得我不該再有執念,先把自己顧好,才能幫助別人。你自己狀態不好,也幫不了別人的時候,更會覺得無力,那種感覺特別難受。
澎湃新聞:你丈夫願意出鏡接受媒體采訪是出於什麽考慮?
崔麗麗:因為網上有很多人罵我,有一些負麵評論。他覺得不能再讓我一個人承擔,既然選擇在網上發聲,肯定有不一樣的聲音。但我要治病,又要維權打官司,整天搞這些,還要承受網暴。他覺得他應該出麵,可能大家會轉移注意力,去罵他而不是罵我,然後我遭受的罵名就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