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天前,胡錫進在談吳京人設崩塌時,用了“突然”這個詞。在他看來,吳京口碑的反轉是最近才發生的——網友的惡搞玩梗、他本人戲路太窄(主打愛國英雄主義電影)以及近兩年沒有突出作品,是造成這種處境的主要原因。
看得出來他想為吳京叫屈:一個演員而已,又沒犯什麽原則性錯誤,不能把他當日本人整。但胡錫進顯然沒意識到,吳京“淪落至此”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吳京的爆火得益於《戰狼》係列,尤其是2017年的《戰狼2》,被譽為主旋律與商業成功兼顧的典範。不過,這種成功並非電影本身有何特別之處,而是吃了時代的紅利。
2017年是中國快速崛起的第十年,從奧運會、四萬億刺激計劃、基建狂潮、消費升級、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到中國製造、一帶一路、移動支付、房地產與互聯網經濟,再到天宮一號發射、墨子號衛星升空、出國熱和留學潮。
可以說,這十年是民族自信心爆棚的十年。但平靜之下亦有暗流,這十年也是民族心態轉向的十年。
奧運會將民族自豪感推向空前高點;汶川地震的全民動員,社會團結則大大激發了國族認同;金融危機下西方受挫,中國率先恢複並一舉超過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更是強化了“中國模式”的優越感。
此時的中國人感受最多的,是一種揚眉吐氣的得意情緒,是群情激昂的愛國情懷,較少帶有對外敵意。
但從2012年釣魚島事件開始,中日關係全麵惡化,民粹與極端民族主義逐漸抬頭。南海仲裁又讓中美關係進一步緊張,對外敵對情緒加劇。之後,隨著微博、微信、B站興起,青年一代通過網絡參與掌握輿論話語權,更讓民族主義草根化與即時化,成了泱泱大潮。
自此,中國人原本單純的自豪感中摻進了意識形態的色彩,既有敏感的防禦性,也有激進的進攻性。而當整個社會處於這樣一種高度自豪與高度焦慮的張力狀態時,長期累積的情緒便需要一個大眾層麵的釋放口。
就在這時,《戰狼2》橫空出世。
很難說它是為了迎合社會心理量身定做,還是恰巧押中了題目,但它確實完美契合了當時的民族情緒。因此可以看到,盡管這部電影故事老套、人物僵硬,質量不算出色,但5天10億的票房足以說明,促使人們湧入影院的理由其實很樸素:吳京飾演的角色將中國人近些年的夢想與期待“具象化”了,讓身處集體中的自己熱血奔騰。
電影最後出現的那行字幕,很清楚的闡釋了這一點:當你在海外遭遇危險,不要放棄! 請記住,在你身後,有一個強大的祖國。
新華網當時的評價是:“《戰狼2》 好就好在,槍林彈雨裏,在一幕幕刺激眼球、震動耳膜的視聽奇觀裏,個體與國家深情相擁。”我想這是很多人看完電影後的直觀感受,覺得自己的愛國情懷在大熒幕上找到了歸宿。
但問題是,在一個缺乏邊界意識與理性教育的社會,人們往往分不清,驅動自己的是愛國情懷還是民族主義。結果就是,電影一結束,隨著熒幕上冷鋒的消失,情緒高漲的觀眾們便把他的飾演者吳京當成了替代品,捧為民族自豪感的代言人。“戰狼”二字也從電影名稱搖身一變成了愛國宣言——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誅你,是因為你犯我,這是防禦性的,隔得遠再也要誅你,這是進攻性的。
接著,吳京又陸續主演了《流浪地球》與《長津湖》,其民族代言人的形象更上一層樓,算是被徹底綁定在了這一波愛國電影浪潮中,公眾對他的期待到達頂峰。
與民族自豪感綁定、成為愛國標簽自是無上榮耀,但也危機四伏。因為你要時刻警惕自身行為以符合民族主義期待,任何小偏差都會被放大,任何喜好、錯誤甚至舊聞都會被政治化解讀。也許支持者會對你寬容,但反對者可不會輕易放了你。
這一點從《戰狼2》就能看出來。不少人批評其過度英雄化、浮誇不實、表演式愛國。盡管彼時的誇讚聲仍占絕對上風,可用不了多久,形勢就將逆轉,因為一件大事正在發生。
如果說兩次世界大戰是物質層麵的破壞重新塑造了西方人的生活體驗,進而深刻改變了他們的觀念,那疫情之於中國也是一樣:經濟下行、預期下降、消費降級、工作壓力、信任危機,這些物質層麵帶來的生活體驗讓很多人的信仰發生了動搖,就像嗑嗨的人突遭當頭一棒,再狂熱的情緒也能冷靜下來。
加上後來的佩洛西“竄台”、緬甸電詐園區等事件,讓人意識到現實與電影的巨大脫節。就像愛國情緒需要釋放一樣,個人與民族層麵的失落感也需要釋放。於是,作為戰狼的化身,民族主義的代表,吳京成了被嘲諷與攻擊的靶心。
2019年,有人挖出吳京曾因酒駕被行政拘留了十天,稱其有前科;2022年,他因代言國產手機卻用蘋果手機,被質疑偽愛國;2023年,吳京與妻子早年參加綜藝節目的片段被翻出,他又被解讀為暴力男、巨嬰;到後來,隻要發生涉外事件,網友們都會戲虐般的呼叫吳京出手。
實際上,從客觀理性而言,這些指責統統站不住腳,畢竟酒駕是十多年前的事,用蘋果手機既不違反合約,也是個人自由,至於暴力男的形象,他妻子站出來澄清過,而且吳京雖不能複刻電影內容,但卻做過不少國內公益。
然而,輿論場從來不講理性。民族主義者可以用愛國之名來給反對者扣帽子,那反對者也可以用魔法打敗魔法,將政治化批判用在吳京身上:一個愛國者怎能知行不一、道德敗壞呢?雖然這招不地道,但卻很好用,畢竟吳京說過“愛國無罪”,那打倒偽愛國者又何罪之有呢?
雪上加霜的是,在亞文化盛行的當下,被剝奪了愛國正當性之後,吳京曾經得意忘形時說的那些妄語,也成了汙點,被製成段子和梗在網絡上惡搞傳播,雖然製作者可能隻是圖一樂,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在無形中構成了一場持續的審判,將戰狼的人設徹底碾碎。
於是,隻消8年,吳京便從愛國符號變成謊言符號,最後淪為抽象符號。而這一切的起始離不開民族狂熱與在背後煽動的胡錫進之流。有趣的是,當這種狂熱遭到反噬,首先跳出來勸人理性的,也是他們。
當然,胡錫進有一點說對了,隻要吳京再出幾部口碑之作,他的形象就能得到修複。不過,對他的狂熱肯定一去不複返了,因為那時人們多半已經找到了另一個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