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在彭博觀點,作者克裏斯托弗·比姆是自由擬稿人,他在本文中介紹了佳富龍洲分析師Dan Wang的新書,並在書中對比了美中的經濟政策不同之處。加美財經編譯,不代表支持文中觀點或確認其中事實。

當特朗普稱對美國貿易夥伴加征關稅的日期為“解放日”時,Dan Wang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便覺得很熟悉。
他最近對我說:“‘解放’並不是一個很美式的詞,更像是來自中國。”
Dan Wang對此很清楚。多年來,他在中國擔任宏觀研究機構的分析師,研讀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的講話和官方文件,從中試圖解讀出政策含義。
如今,Dan Wang表示,他在特朗普和習近平身上看到了相似之處:他們的支持者盲目信任領導人、妖魔化外國人,並樂於通過威脅移民和少數群體的社會地位來製造不安。
“我們在美國看到的是一種沒有好處的威權主義。”他說。
在他看來,“好處”是指高鐵、運作良好的城市,以及政治與經濟的穩定。
Dan Wang在他的新書《Breakneck:中國工程未來的追求》中主張,如果美國想要繼續維持超級大國地位,就必須研究中國。但美國必須學對東西,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如何建設。
在這本書中,Dan Wang指出,中美之間的關鍵差異在於:中國是由工程師治理的——2002年,政治局常委九名成員全部有工程背景——而美國則是由律師主導。
中國重視建設大型公共工程,如橋梁、水壩、機場,也注重製造玩具和iPhone等產品;而美國擅長製定和執行規則。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律師群體曾有效製衡過技術官僚政權,阻止了對環境的破壞、對城市社區的肆意侵占,以及使美國深陷越戰的傾向,因此當時“規則優先”的模式是有益的。
但Dan Wang認為,如今規則製定已經過頭,反而妨礙了美國追趕競爭對手的能力。
在這一點上,Dan Wang的觀點與《富足》一書不謀而合。這本由埃茲拉·克萊因和德裏克·湯普森合著的暢銷書,呼籲美國決策者削減繁瑣程序、擴大住房和交通供給。然而,Dan Wang的書並非政策論綱,更像是一場對中國“工程優先”社會的實地巡禮——其中既有高鐵和無人機這樣的成就,也有獨生子女政策和“清零”政策這樣的弊端,甚至還有一些“醜陋”的產物,比如對歐洲小鎮廣場的無意義複製,以及對人權的侵犯。
如果美國要贏過中國,Dan Wang認為,必須先理解中國。這意味著要摒棄華盛頓和矽穀兜售的那些過於簡化的說法。
“我認為關於中國的所有敘事總是錯的。”他說。比如,現在還有人認為中國隻會模仿、不會創新——在TikTok、DeepSeek和比亞迪的時代,這種說法顯得非常荒謬。
他也不認同另一種極端,即中國是注定要取代美國成為全球頭號強國的不可阻擋的巨獸。
Dan Wang拒絕套用傳統的中國分析框架——自由派或保守派、鷹派或鴿派。他不願給出現成答案(除了對火鍋的看法,他稱其“難吃”)。
他這種特立獨行的視角來自他的親身經曆。在書中——以及我們在他巴黎度假時的Zoom通話中——他都表現出對政治和經濟體製變幻如何塑造國家與個體命運的深刻理解,包括他自己的人生軌跡。
離開舊金山
Dan Wang今年不到33歲,出生於中國西南的雲南。這個地區遠離權力中心,因此相對自由。他的父親是軟件開發人員,母親是廣播電視主持人。小時候他患有血液疾病和肺部問題,導致與同齡人交往不多。
2000年,他7歲時,全家搬到多倫多,兩年後又遷往渥太華。他進入當地公立學校學習,興趣廣泛:15歲時,他加入加拿大皇家陸軍少年軍,還學習單簧管,曾夢想成為職業演奏者。
後來他獲得獎學金,進入紐約州的羅切斯特大學學習哲學。
他從沒想過要繼承父親的工程之路,因為他數學不好。大三時,他退學去了多倫多的Shopify公司擔任市場營銷工作。2015年,他搬到舊金山灣區,在Flexport繼續做類似的工作。(他最終還是拿到了大學學位。)
Dan Wang覺得灣區封閉而短視。“人們說舊金山是世界中心,”他說,“我很不認同。”
當地的交通和美食都讓他失望,他也對身邊人熱衷的科技領域(加密貨幣、虛擬現實和網絡平台)缺乏興趣。他更關注中國那種“硬工程”發展,比如基礎設施巨型項目、半導體和綠色能源。
因此,2016年,他搬到香港,在金融分析公司佳富龍洲(Gavekal Dragonomics)工作,為想了解中國政策如何影響巴西大豆價格等問題的投資者提供解析
。他說,這家公司“不把中國當作一個普通的數據集”,而是采取整體視角。他逐漸把中共視為一個“智力謎題”——一個“極其古怪的機構”,這個機構相信國家控製和資本主義並不矛盾。
2017年,Dan Wang開始寫年度通訊,分享給朋友。他將旅行見聞、經濟分析與科幻、歌劇評論交織其中,逐漸吸引了一批讀者,包括經濟學家泰勒·科文和科技寫作者本·湯普森。
Dan Wang稱科文為導師。科文在采訪中表示,Dan Wang“局外人”的身份——一個加拿大人觀察美國政治,一個雲南人看北京政策——造就了他獨特的視角。
2018年,Dan Wang搬到中國大陸,更近距離地觀察體製運作。他如願以償。
“原子世界”
新冠疫情讓Dan Wang對“工程國家”有了更清晰的理解。他當時住在上海,經曆了極端封控時期——人們經常難以獲得食物,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噴灑消毒液,喇叭高聲播放“壓抑你對自由的渴望”的指令。
這場災難暴露出將人當作機器零件對待的弊病。他說,這一經曆,加上中國的獨生子女政策,讓他意識到,“工程國家不僅是基礎設施工程,也涉及人口和社會工程。
這才是更可怕的部分。”
2023年,他回到美國,接受耶魯法學院的一個研究員職位。他發現那裏的學生雖然雄心勃勃,卻也高度一致——這讓他想起密歇根大學教授尼古拉斯·巴格利提出的觀點:美國政府過於癡迷程序。
這些觀察與思考共同構成了《Breakneck》的理論框架。Dan Wang在書中考察了“工程國家”的成功案例——從製琴小鎮到深圳靈活高效的科技創業公司和工廠生態係統——同時也承認這個體製對中國個體的影響,特別是年輕人。
許多人要麽逃離城市,要麽幹脆出國。
與此同時,他呼籲美國重新學會熱愛建設。他說,想要具體政策建議的人應該去找智庫或者其他書籍,而他的書更多是呼籲美國學習習近平的方式,重新把“硬工程”當作值得驕傲的事業,重新欣賞“原子世界”,而不是僅僅沉溺於“比特世界”。
他主張應該為羅伯特·摩西“正名”——曾打造紐約最具活力的基礎設施,還要重新認識海曼·裏科弗海軍上將——是第一艘核動力潛艇的締造者。如果橋梁和摩天樓的浪漫主義無法激勵人心,那麽強大的製造業至少對軍事優勢至關重要。
無論美國設計了多少APP,哪怕是用於AI戰爭的工具,如果導彈用完了也無濟於事。
那麽,美國維持霸主地位的幾率有多大?
Dan Wang出人意料地樂觀。他指出,中國的債務負擔、人口老齡化以及政府對自己人民的恐懼,都是將妨礙其超越美國的因素。與此同時,他認為,隻要美國重新投入到建設之中,就仍然有希望贏下這場長期競爭。
但這是一個很大的“如果”,而且這個“如果”每天都在變得更遙遠。美國在可再生能源、量子力學和核能等關鍵研究領域已落後於中國。這些和其他戰略領域的差距隻會繼續擴大,而特朗普的第二任期正通過加征關稅、削減科研經費、驅趕移民等措施破壞美國的競爭力。
Dan Wang稱,美國對華出口管製“是最糟糕的選擇:正如《麥克白》所言——毒蛇已被打傷,卻未被除盡。”
而馬斯克——美國最接近現代羅伯特·摩西的人選——如今也與白宮決裂。
鑒於美國正背離Dan Wang提出的方向,《Breakneck》讀起來更像是一則警告。書名雖然指的是中國的飛速發展,但也可能指向美國的“失足快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