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縣城文科女,踩中張雪峰所有雷區後
文章來源: 最人物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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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家裏沒錢、信息閉塞、二本分數……
這樣出身的孩子,在張雪峰的直播間裏,他推薦首選法學、財會、漢語言專業,從大一開始就看兩本書——《行測》和《申論》,備戰公務員考試。
對於小語種專業,張雪峰強烈不建議:“我今天學了法語,明天跟法國人對話,這能叫專業嗎?就是一個工具,一點壁壘都沒有。”
如果想學藝術,他先問家長:“能給孩子兜底嗎?”得到肯定答複之後,才會說“可以”。
28歲的彭彭,刷到了高考走紅的張雪峰,她意識到,“我幾乎踩了張雪峰說的所有的雷。”
她出生於東北工業縣城,是被父母拋棄的留守兒童,17歲前沒出過東北縣城的彭彭,高考的誌願填報了法語專業。小語種,在縣城裏毫無用武之地,當老師都沒學校收。
大學畢業,沒有家人兜底的彭彭,研究生選擇的專業更加小眾。“奢侈品管理”,留學英國。
家裏沒錢供她讀書,她四處借出幾十萬學費和生活費。學藝術時,老師囑咐她:以後不要和別人提及你的身世,會被別人瞧不起。
天崩開局,踩中高考專家口中的所有雷後,小鎮女孩彭彭,遊曆歐洲各國,見過貝克漢姆、穀愛淩等各色名人;做過新媒體編輯、時尚編導、廣告策劃、製片導演;拿過幾萬的月薪。
她奮力靠自己逃離小縣城,曆盡繁華,又輾轉回到了家鄉,哪怕沒有人脈,依舊專心做藝術,自由生長,生活還算優渥。
這絕不是一個小人物逆襲的勵誌故事,從她的故事裏,或許能夠解決一個我們困惑已久的問題:當一個普通人在高考時、在就業時,不按照世俗的模板和成功學答題,能獲得一個怎樣的人生?那個人生裏,一定充滿了失敗、痛苦和追悔莫及嗎?
本文授權轉載自「她刊」
作者 - 毛毛
監製 - 她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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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平米的二居室,彭彭騰出一個房間專門作畫。房間視野很好,推開窗戶就能看到綠山。
彭彭起床後會先煮一杯咖啡,偶爾去逛逛菜市場,上午雷打不動地畫畫,下午深度閱讀、經營自媒體賬號,傍晚出門遛彎。
房子視野很好
兩年前,彭彭在上海,月薪超過2萬,她日常與名流、公司高層一同參加高檔聚會。
直到她身體開始走下坡路,預感行業開始走向夕陽,工作逐漸變得無意義,她才主動辭職,旅遊了一陣子後,回到東北老家大連。
她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近照,在大連的出租屋裏,她和畫、植物合影,每一張都穿搭精致、前衛,翻看她的照片會誤以為她身在海外做時尚博主。
彭彭這間出租房距離老家縣城並不遙遠,但可供選擇的交通方式不多,除了拚黑車,隻能坐一個多小時的綠皮火車到達。
老家縣城外圍有一些生產工業零件的廠子,縣城裏大多是小吃店、服裝店、台球廳、網吧。
市中心聳立起新興的步行街、商場,坐著大巴往外開上幾公裏,能看到破舊的農村自建房還沒有跟上現代化的步伐。
彭彭小時候住在老舊的樓房裏,樓間距狹窄,家裏幾乎沒什麽采光可言。她這樣形容家鄉:“它雖然是縣級市,但就像被大連拋出去了一樣。”
彭彭也被拋了出去。2歲時,父母離婚,她被判給父親,實際像“包袱”一樣,被父親扔給奶奶。從此以後,父母幾乎沒去看望過彭彭,他們各自組建了新家庭,“不方便”的理由總是很好用。
而相依為命的奶奶,又依靠姑姑的照拂生活。
姑姑是家裏最賺錢的人,因此淪為大家庭的血包。被家暴的前夫、不負責任的哥哥、無能的父親一直吸血,無處發泄的憋屈湧向年幼無依的彭彭:“知道你爸為什麽不要你嗎?就是因為你不好。”
每次罵完,姑姑又會抱住她。
彭彭從小學起,替姑姑承擔起照顧妹妹的任務,喂奶、輔導功課,事無巨細。
姑姑深知縣城出路不多,在妹妹12歲時,將妹妹送出國。彭彭也想去,她開口向姑姑借錢,換來一頓冷嘲熱諷:“你自己什麽家庭條件你不知道嗎?什麽身份地位不知道嗎?你就沒點數,還想得挺多。”
彭彭意識到:“別人幫我是情分,不幫我是本分。”從那以後,她不再向姑姑提出任何要求,暗自下定決心逃離。
此後十幾年間,她努力出逃,在東北學小語種,然後逃去更遠的北京、遠渡重洋去英國伯明翰留學,如願離家鄉越來越遠。
後來,她在上海工作,成為公司的藝術總監,在5位數的酒店套房的天台上看夜景。當年那些有關家庭條件、身份地位的數落都過去了。
在上海工作時的彭彭
現在,她又回到了這座東北小城。和多年前不同,如今的她有存款,憑自己心意工作,有能力花大把的時間搞創作,還做起女性文化沙龍。
當年一起讀書的朋友如今大多進入體製、安家立業,她們羨慕彭彭,在上海時光鮮亮麗,回老家自由無拘,貌似彭彭已經實現了財務自由。
“其實不是。”在回想當初的每一次選擇時,彭彭都有一種“不該”的感覺。
無法選擇出身的彭彭,在18歲時迎來了人生第一個重大抉擇時刻——高考。
成績出來了,距離一本線僅差幾分。知道自己分數上不了更好的學校,彭彭沒有過多猶豫,將目標放在逃離:“我隻想考到省外,越遠越好”。
但消失多年的父親突然現身威脅:“你要是跑得遠,我就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即便父親常年缺位,她依舊害怕因此失去爸爸。妥協後,選擇了省內其他城市的一所師範學校,學費便宜,還能離家遠一點。
縣城的信息並不通暢,熱門專業無非是律師、老師、醫生一類的,好就業,有前景。可在彭彭眼裏,選擇這些專業,就是選擇在設定好的套子裏過完一生,未來一覽無餘。
她已經在這樣的套子裏活了18年,如今隻想逃離這個套子、這座縣城和身邊的一切。
看到法語專業時,她有些興奮。
那時的她,並不清楚學法語通向怎樣的未來,簡單地將法語、法國和時尚劃了等號。
“時尚”在縣城裏,是個過於抽象的概念,但對彭彭而言,意義非凡。
在灰色的童年裏,時尚的奶奶是能帶給她彩色的人。奶奶平時很愛美,喜歡打扮,總能在早市攤子上一堆三五十的衣服裏,挑到她眼裏最好看的一件。
彭彭在奶奶的影響下,在不用穿校服的周末,開始花心思搭配衣服,那是她唯一的情緒出口。
彭彭和奶奶
高中時,她翻看同桌的時尚雜誌,發現她在這所城市裏顯得異類的審美,竟和時尚雜誌裏的風格如此類似。
她以為,法語專業是那根連通的紐帶。
於是,“縣城做題家”“小鎮青年”“文科生”“家境清貧”集齊所有buff的彭彭,在誌願填報時,選擇了張雪峰的口中,最錯誤的那個——法語。
大學給了她當頭一棒,真正的法語專業與她的設想毫無關係,甚至枯燥無聊。
專業課程主要圍繞學習語言、翻譯等方麵展開,考試、考級是家常便飯。放假時,其他專業的學生有出遊玩樂的時間,法語生彭彭還需要像高中時一樣,帶著無數作業回家。
同專業裏,許多同學都和她一樣,被天真“騙”了進來。有的人以為要學法國美食,有的人以為會學法國電影,在閉塞的環境裏,懵懂畢業的高中生們,沒有太多途徑設計規劃自己的未來,於是孤注一擲地將法語與有法國特質的某類事物劃等號,錨定法語專業。
在當時,大多數人並不清楚,這個專業對口職業相對單一,多是翻譯、作家和法語老師。實際上,除了這些崗位,語言還可以作為工具,同樣能將人送向更廣闊的平台。隻是在縣城裏,幾乎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範本人生。
心灰意冷的彭彭,一度產生了不如早早去超市、服裝店打工賺錢的念頭。
老師察覺到她的變化,告訴她:“你拿現在學專業的時間去打工不劃算,學習的回報會比現在疊衣服要多得多,就算是去非洲,剛畢業就能拿1萬多的月薪。”
那時,彭彭已經顯示出語言天賦,成績常常是班級前三,說法語沒有口音,拿獎學金如探囊取物。
大學時的彭彭
可她熱衷的依舊是時尚。上大學後,彭彭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機,她堅持每天至少看50個時尚類的公眾號,不斷積累整合行業信息。
得益於這樣的習慣,在大二時,她偶然發現“全國買手大賽”在招募,獲勝者有機會去意大利的傳奇買手店參觀。
比賽規則也不複雜,主辦方會給每位參賽者發一個購物卡,裏麵有幾千塊錢,可以根據自己的審美買衣服來搭配。
“買手大賽“實際上是一場審美的較量。
她毫不猶豫寫了一篇自己對時尚看法的文稿,並配上兩套自己搭配的服裝照片,投入了征集郵箱。
38000人海選,彭彭最終取得第三名的成績。主辦方會承包選手的機票和住宿費用,彭彭有了第一次走出縣城去上海的機會。
“人好多,上海好大”,彭彭落地上海後,需要花4個小時從浦東機場到鬆江大學城,“我可以一秒鍾淹沒在人海裏,沒人認識我”,相比滿是熟人的小縣城,對彭彭而言,這是一種自由。
可比起這些,她更震驚於認知的差距。
高考選專業時,她吃了信息差的虧。買手大賽讓她第二次清醒意識到,有些人早就利用更多的信息,站上更高的平台。
奪冠的女孩,本就是一位博主,投票時自帶粉絲力量的加持。而彭彭隻會轉發到班級群、朋友圈。
“上海和老家是兩個世界,認知的差異太大了,我當時決定,以後無論如何都要去上海工作,一定要去。”
這次比賽給了她信心,當年被姑姑攔截的夢想,又一次冒了出來:“我要去留學。”
很快,她選定“奢侈品管理”專業,一門結合商科和藝術的綜合學科,可以通過申請的方式出國讀研,彭彭將它視作進入時尚行業的契機。
她清楚家裏無人支持,姑姑不會借給她錢,父親更會出麵阻攔,她索性沒通知任何人,隻告訴了奶奶。從未在家裏發表過意見的奶奶,掏出了10萬塊,說:“這是你的嫁妝錢,無論你拿去結婚還是讀書,都隨你。”
這筆錢還不夠,彭彭和朋友閑聊時,提到了當下的費用難題。
那個朋友是她高中畢業時認識的姐姐。兩人在暑假拚車的時候相識,後來,對方多次邀請她到家裏做客,就算彭彭到異地上大學,姐姐還是關心她的學習和生活,知道她在學習上的努力,在買手大賽展露的天賦以及這些年努力走出去的不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彭彭大二的時候和姐姐提過想留學,直到大四時,姐姐主動聯係彭彭,願意借給她30萬。
姐姐並非出身富裕,她是老家村裏唯一的大學生,後來做過白領,靠自己開了家小公司。在彭彭身上,她或許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一個努力的姑娘想要靠自己翻盤。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像你這樣的人,不該被埋沒在小縣城裏。”
申請學校還需要準備藝術作品集、介紹信、語言證明等文件。
推薦信由法國領事館提供。大學時,彭彭在在法國領事館做了很多誌願者的工作,對方樂於幫助這個想走出去的小姑娘。
然後是語言。縣城學的啞巴英語,讓彭彭考了兩次雅思隻拿到6.5的成績。時間緊迫,她沒有更多備考時間,因此錯失了以更高的成績申請更好的學校的機會。
最難的是藝術作品集。許多人都在用大學4年學習的專業知識,填充作品集,而彭彭大二第一次去上海,大三下定決定跨專業出國,還要兼顧大學的績點、實習。真正留給她的時間隻有10個月。
她在北京找了一家學習機構,在10個月裏,她每個月都在兩地之間奔波,有時遇上假期買票高峰期,她需要在火車上站一夜到北京。那是她第一次正式學習藝術創作,很多學院派的方法和理論她都是一邊學一邊做。
彭彭在北京做作品集
盡管過程坎坷,她還是用一年補齊作品集,拿到了劍橋、謝菲爾德等大學的offer,但苦於預算有限,她必須選擇一個生活成本更低的城市。2018年,彭彭本科畢業,萬事俱備,當即坐上了前往英國伯明翰的飛機。
彭彭出國那天的飛機
她孤身一人漂洋過海,終於逃離了充滿束縛的老家,投身到更廣闊的世界裏去看看。但很快,又一盆冷水澆下來。
彭彭似乎又選錯了。
某種程度上,張雪峰說得沒錯,無人兜底的情況下,小眾專業是一條太難走的路。
抵達英國後,彭彭發現,現實和她想象的有些差距。
“奢侈品管理”在那所學校裏更偏重於商科,而對於彭彭更想感興趣的時尚品牌文化部分很少涉及。
彭彭還在適應新學科的時候,發現周圍的同學們都有著清晰的未來。有人工作了很多年,隻是來升級一下學曆;有的是富二代,家裏真的有企業要管;還有的是為了轉行,為了做買手而準備。
彭彭意識到,她拚盡全力或許也隻能到達同學們的起點,在這個專業裏,“小鎮做題家”的身份不再好用了。於她而言,這些知識都像是紙上談兵。
她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買單,既然已經出了國,獎學金也有幾萬人民幣,何不投資自己?她開始利用現有資源,將人生修正到她想走的軌道中。
留學的兩年裏,她幾乎走遍歐洲,利用獎學金去巴黎看了埃菲爾鐵塔,去各個有特色的服裝小店,觀察衣服的縫製走線、款式,和老板們聊品牌背後的故事、某一季度的潮流走向,借此彭彭學到了課本以外的知識,也更深入地了解真實的行業內容。為了省錢,她的出行都選擇廉價航班。同學吃一頓飯花25磅(約250元人民幣),她花同樣的錢能飛到米蘭。
除了時尚,她去逛美術館、博物館、展覽,了解文化、曆史、建築。抓緊歐盟國家對學生的優惠政策,用低價開拓了眼界。
彭彭去看展
畢業時,班裏50多個人,隻有彭彭和另外兩個來自馬來西亞、印度的同學拿到了特優的成績。
彭彭有想留在英國的打算,但當時正值英國脫歐,對留學生的政策改動很大,她無法用外國人的身份找到一個夢想的實習工作。
2020年,彭彭研究生畢業,落地上海,4年前,她在比賽時許下心願,如今為還願而來。
沒有托底的普通人,哪怕是留學歸來,進入時尚領域,還是一路坎坷。
彭彭的回國後第一份工作是雜誌編輯實習生。她拿著日薪150元的工資,住在浦東的群租隔斷房裏。
有次回家,房門被執法人員拆卸,廚房也被砸了,那天夜裏,她擔心被趁火打劫,又或者是遭遇侵犯,卻又沒錢去別的地方。
但這些糟糕不足以擊退彭彭,“我知道上海的時尚藝術是全國發展最好的,必須留在這裏,困難隻是暫時的”,那一晚,她躺在沒有門的臥室裏睡去。
彭彭當時住的群租房被砸
狼狽的一夜過去,天一亮,她又穿著體麵,打扮精致,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穿梭在上海的洋房和高檔寫字樓之間,去賺150塊的實習日薪。
彭彭在職場展現出有主見、有學識、很前衛的一麵,自然而然地和行業裏的同事打成一片。
工作了6個月之後,彭彭發現,這裏的崗位天花板太低,覺得工作內容和自己的能力不是很匹配,她決定跳槽,尋找更多安身立命的機會。
這一次,彭彭的目標很明確,要找一份在職場裏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工作,並且學到一些可遷移的技能。
在新工作麵試時,她不遺餘力展現學習能力和眼界。前幾輪麵試總能輕鬆通過。如果實在不會,還可以在麵試官提出要求後現學現用。
她後來入職的工作,最後一輪麵試時,要求她提交兩套服裝搭配的照片。沒有經驗,她依舊堅定向麵試官爭取:多給我一天時間,我會做出來。
她拉來學妹做模特,拍了一組自己敲定主題的照片。而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相機如何使用,是找到朋友現借現學的。
於是,她成功跳槽到第二份工作,進入一位博主的個人工作室。
彭彭找學妹拍的應聘照片
工作後,她延續了不懂就自學的習慣,後來,她成了六邊形戰士,拍攝、寫腳本、做圖等工作都不在話下。
她的眼界再一次借由工作拓寬。
她在策劃、拍攝的過程中,親手摸到越來越多價值不菲的珠寶腕表皮包,深入了解奢侈品背後的故事,不斷提升審美。工作中,她采訪穀愛淩、齊溪等各行業頂流,從和她們的對話中,學到了如何保持好奇心和高精力;跟著老板參加名流聚會,觀察那些奢飾品品牌的高層、藝術家如何說話做事。
那時她已經月入兩三萬,房子從群租房換到一間獨立的loft。
彭彭出後來租的房子
彭彭把上學時的欠款還清了,老板開了新的公司,邀請她做藝術總監。
生活的重擔已經消失,每一年,彭彭都帶著奶奶去旅行,知道奶奶愛美,就不間斷地給奶奶買耳環、衣服。她已經靠自己做到了看埃菲爾鐵塔和去上海工作的夢,也有能力不再回到充斥著童年噩夢的縣城裏。
奶奶穿著彭彭買的衣服
但彭彭始終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些虛幻。
在名利場越久,越見識到錢和權帶來的美妙體驗和代價,彭彭內心的一個心結就越緊。
她決定停下來,解開那個結。
和很多到一線城市漂著的小鎮做題家一樣,彭彭在上海的那幾年,始終感受到一種割裂感。
她最初在上海工作時,就清楚自己和江浙滬同事的不同。
雖然大家平時都談論著同樣的話題,但他們有上海本地家庭的托底,出來工作不過是找一個班上。她知道,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如果通過努力,擺脫經濟困難和原生家庭的情感拉扯,她與同事們無異。
幾年後,她也做到了。
可當她工作時間越久,越多問題也就浮出水麵。
在工作中,她需要用精美的文案,營銷精致利己的消費主義:“獨立女性想要擁有美好的生活需要買……”
可是,美好生活背後卻很殘酷。作為廣告的生產製作源頭,她和她的同事們通過營銷“成功學”“優績主義”,來洗腦別人。自己卻既沒有擁有美好生活,也並不認同傳播的所有內容。
比如護膚品的7天淡斑,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必須這麽寫。比如,那些針對中產女性的奢侈品營銷,甲方永遠要求她們重複那幾個營銷點,並且限製到模特必須穿什麽衣服擺什麽姿勢,幾乎不給創新的空間。
一切荒謬而割裂,不斷拉扯著彭彭。那還要遵守這樣的遊戲規則嗎?
在成為六邊形戰士後,彭彭的工作內容似乎也停滯了,整日被瑣碎纏身,才20出頭的年紀,隻能吃著職場大餅,被老板壓榨,為他的公司做嫁衣。
“被掃地出門後,我是誰?”
她這幾年出席大大小小的名流聚會,也多是以觀察者的身份,很多人說著彭彭聽不懂的上海話,她仿佛懸浮在名利場的上空,隱形,神遊。
彭彭工作期間看展
隻有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時,她才覺得這是屬於她的空間。
“工作已經不能再給我價值感了”,於是,彭彭決定跳出這個看似光鮮亮麗的圈子,尋找下一個出口。
曾經被擱置的夢想,又一次被她拾起。她想找到更好的工作,攢一筆錢去申請留學,這次,她要學習純粹的藝術。
為了找到資源更好、薪資更高的工作,她將目光瞄準大公司,但朋友勸她說大公司不適合她,沒有自由創作的氛圍,還是根據客戶需求,拿錢辦事。
彭彭不這樣覺得,在任何平台上,她都能吸收到利於成長的東西,充分利用自己擁有的資源,是她一直以來賴以生存的技能。
但後來,她發現想去的廣告、藝術公司,隻想招有行業垂直經驗的人,而不是像她這種什麽都會一點的“全才”。而彭彭收到的offer,給出的薪資條件無法支撐完成她攢錢留學的計劃。
職場碰壁也無大礙,之前再艱難的路都走過了,這次,她相信一定能繼續走下去,所以,就算沒攢到錢,彭彭還是申請了法國的藝術學校。
沒過多久,政策上發生變動,那間學校的錄取率變得比耶魯更低,幾乎完全將外國學生拒之門外……
申請學校變得艱難無比,這讓她終於對權威價值體係祛魅。“導師可能不到10秒就瀏覽了我做了一年的作品,然後就否定我,那我到底是誰,我想做的到底是什麽?”
彭彭還是喜歡藝術,但不再喜歡藝術圈的遊戲規則。
她不想再把自己的人生,交給評審團那短短10秒鍾的篩選裏。她的人生,應該自己做主。
去年10月份,她放棄申請學校,從上海回到家鄉。
她決定不再迎合任何人的標準,在創作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錨點。
她開始在小紅書上分享這幾年的經曆與感悟,大批縣城女孩湧入她的評論區。
日語、德語、俄語、傳媒、高級翻譯、美術、藝術史……
很多縣城女孩在評論區曬出自己的專業,這條路走下來,無一例外都很曲折,但一個高頻詞出現在她們的故事裏——不後悔。
彭彭也一樣,她說,是法語,給了當年17歲從沒出過縣城的她,一個更大的世界。
彭彭辭職後,旅行了一段時間,在老家的同學們都說很羨慕她的勇氣與自由,能在工作日的時候出現在戶外。他們大多做了像老師一樣安穩的工作,在老家買房、買車、結婚。
大學時,懵懂進入法語係的同學,已經憑借這個如今看起來小眾而沒前途的專業,擁有了還不錯的人生。有人前往非洲,年薪二十萬;有人將法語視為工具,在法國申請到自己真正感興趣的專業,此後便留在了法國。
他們得知彭彭在做女性社群、辭職搞藝術,幫很多女性走出困境也會感歎,自己的工作不如彭彭有意義。
當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也在樓上看你。
如今28歲的彭彭偶爾也會設想:“比如我更現實一些,不追求藝術,是不是比現在更有錢?更安穩?”
那些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比起安穩,她更喜歡現在的人生。她的朋友們也是一樣。
做一個公務員和做一個自由職業,很難說哪種人生是成功的,因為怎麽選都會後悔。
雖然設想過更好的生活,但彭彭並不後悔從高考誌願起,每一個看似不理智的選擇。
“我不會責怪當初的自己,當時的我就是隻有那麽多資源,那是我能順著心意走的最筆直的一條路了。”
曾經資助過她的姐姐也沒後悔過。她見證了彭彭莽撞地出走和歸來,看她在上海沉浮,又回到這個小鎮。
姐姐不懂什麽是“女性社群”,當年借錢時也沒想過彭彭學藝術是否能帶來投資回報。
現在,彭彭早已還完了那筆錢,而姐姐對她的關心依舊不涉及未來,隻關乎當下:是否身體健康,吃得好睡得好嗎。
學什麽專業,擁有什麽樣的生活和未來,從始至終,都是彭彭理應獨自選擇和麵對的。
幸運的是,她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了。現在,她找到了能表達自己的藝術方式——做大漆,在家還摸索著搭起了一個蔭幹作品的裝置,全心全意將自己的感悟投入到藝術中去。
彭彭自製的蔭幹裝置
也正是因為這些經曆,彭彭才能遇到那麽多曾經和她一樣的女性。很多迷茫的女孩私信求助彭彭:“我其實沒有很想做的工作,因為我是家裏的第一個重點本科,很多事情也是摸著石頭過河。”
她幫女孩們發掘自身優點,列出有可能的就業方向。女孩說平常隻追追劇,彭彭結合她英語還不錯的優勢,推薦她關注一下短劇出海行業,並附加建議,如果不討厭理科,可以自學一下代碼和AI方向的技能。
彭彭為其他女孩解答問題
張雪峰說的那些雷,在和彭彭有著同樣經曆的年輕人身上,或許不是雷。當她們身處異國他鄉,擁有挑戰不可能的勇氣時,她們已經有能力替換那個既定而糟糕的未來了。
其實,無論是張雪峰的追隨者,還是聚集在彭彭身邊的女孩,初衷都一樣,試圖依靠更權威的信息做決定,以換取更好人生的可能。
問題在於,要花費多大的力氣才能過上更好的人生,並不是一個隻通過選擇大學、專業、工作就能解決的問題。
麵對此生遇到的困難,是積極解決,還是消極埋怨別人手裏的牌比自己好?不被物欲橫流的世界帶著走偏,始終明白自己所求為何,才不會被社會時鍾裹挾著倉促地走完一生。
人生不會因為一個決定就規避所有風險和問題。當做錯選擇時,如何不困在過去的選擇裏,利用現有條件勇敢走下去,才是美好人生的終極通關秘訣。
就算沒辦法做出最優解又如何?彭彭在一篇筆記中這樣寫道:
我們這樣的女孩,或許早就學會把挫折和意外轉化為成長的養分,比起規劃生活不如接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