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記者參觀了阿壩格爾登寺,該寺長期以來一直是西藏抵抗北京的核心 身披深紅僧袍,手指間念珠有節奏地滑動,有位僧人朝我們走來。 這是一個冒險的決定。 我們正被八位身份不明的男子跟蹤,即使隻是在公開場合與我們交談幾句,也可能給他帶來麻煩。 但他似乎願意冒這個險。 “我們在這裏的處境並不好,”他低聲說。 這座位於中國西南四川省的寺院,數十年來一直是藏人抗爭的核心地點。2000年代末期,當藏人為抗議中國統治在此自焚時,這座寺院的名字才為世人所知。近20年過去,格爾登寺依然令北京感到不安。 寺院主入口處內側建有一座派出所,旁邊是一間昏暗小屋,裏麵擺放著會發出吱吱聲的轉經輪。粗鋼柱上裝滿了監控鏡頭,將整個寺院團團包圍。 “他們沒有善意,大家都看得出來,”僧人補充道。接著是一句警告:“小心,有人在監視你。” 當那幾名跟蹤我們的男子奔跑而來時,僧人轉身離去。 寺院內的轉經輪描繪了佛陀生平的豐富壁畫 “他們”指的是中國共產黨,自1950年吞並西藏以來,至今已統治逾六百萬藏人近75年。 中國在這片地區投入大量資金,興建新公路與鐵路,以推動旅遊業,並促進與中國其他地區的融合。 但逃離西藏的藏人表示,經濟發展也帶來更多軍隊與官員,侵蝕了他們的信仰與自由。 北京將西藏視為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並將流亡中的藏人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貼上“分裂分子”的標簽。任何展示達賴喇嘛肖像或公開表達支持的人,都可能麵臨牢獄之災。 盡管如此,一些位於阿壩(Aba,藏語稱為“Ngaba”)的居民,仍采取極端手段挑戰這些限製。阿壩是格爾登寺的所在地,位於中國所稱的“西藏自治區”(TAR)之外。 該自治區於1965年設立,涵蓋約一半的青藏高原。但仍有數百萬藏人生活在該自治區以外,並將其餘地區視為自己家園的一部分。 阿壩一直扮演著關鍵角色。2008年西藏爆發大規模抗議活動,據稱是一名僧人在格爾登寺內舉起達賴喇嘛的照片,引發了抗議。事件最終升級為騷亂,中國軍隊開火,這座小鎮至少有18名藏人喪生。 當時西藏各地的抗議活動往往演變為與中國武警的激烈衝突。北京方麵聲稱有22人死亡,而流亡藏人團體則表示死亡人數約為200人。 此後數年間,發生超過150起自焚事件,呼籲達賴喇嘛返回西藏——大多數事件發生在阿壩及其周邊地區。當地主要街道因此被冠以一個沉重的稱號:“烈士街”。 自那以後,中國加強了鎮壓,使得外界幾乎無法得知西藏或藏區的真實情況。如今能夠流出的資訊,多來自逃亡海外的藏人,或設於印度的流亡政府。 西藏寺廟受到中國當局的嚴密監視,因為它們仍然具有影響力 為了進一步了解情況,翌日清晨,我們重返寺院。趁看守不備,繞過監視我們的人員,徒步返回阿壩,參加清晨誦經。 僧人們戴著象征格魯派佛教的黃色僧帽聚集在一起。低沉洪亮的誦經聲在大殿中回蕩,儀式的煙霧瀰漫在潮濕靜止的空氣中。約有30名當地男女,多身穿藏族傳統長袖外衣,盤腿而坐,直到一陣小鈴響起,誦經結束。 “中國政府毒害了西藏的空氣,這不是一個好的政府,”一名僧人對我們說。 “我們藏人被剝奪了基本人權。中國政府持續壓迫與迫害我們。這不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政府。” 這位僧人未透露細節,我們的對話也很短暫,以免被發現。然而,這樣的聲音非常罕見。 隨著達賴喇嘛本周迎來90歲生日,西藏未來的問題變得更加迫切。數百名信眾齊聚印度達蘭薩拉向他致敬。他於周三宣布備受關注的繼任者計劃,再次重申此前的說法:下一任達賴喇嘛將在他去世後選出。 全球藏人對此反應不一——或感到寬慰,或懷疑,或焦慮——但在達賴喇嘛的故鄉,卻沒有任何聲音,因為連他的名字都不允許被低聲提起。 北京已明確表態:下一任達賴喇嘛將在中國轉世,並需經中國共產黨批準。但西藏至今保持沉默。 “就是這樣,”僧人對我們說。“這就是現實。” 通往阿壩的道路從四川省會成都蜿蜒延伸,長達近500公裏(300英裏)。 它穿越積雪覆蓋的四姑娘山山峰,最終抵達喜馬拉雅山脈邊緣起伏的草原地帶。 前往青藏高原邊緣的阿壩的途中 高海拔地區陽光特別強烈 佛寺金色斜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每隔幾裏便可見一座。這裏是“世界屋脊”,陽光格外刺眼,車輛時常讓道給騎馬的犛牛牧民,他們吹著口哨驅趕不情願、咕嚕作響的牛群,頭頂盤旋著雄鷹。 在這片喜馬拉雅天空之下,有兩個世界——“傳統與信仰”與黨對“統一”與“控製”的要求發生了衝突。 中國長期聲稱藏人擁有信仰自由,但這種信仰同時也是一種延續數百年的身份認同,而人權組織指出,北京正逐步侵蝕這種認同。 他們指出,無數藏人因和平抗議、推廣藏語,甚至僅僅擁有一張達賴喇嘛的肖像而被拘留。 包括我們在格爾登寺訪問過的僧人,許多藏人對針對藏族兒童教育的新法規深感憂慮。 現在,所有18歲以下的兒童都必須就讀中國政府辦的學校,並學習普通話。他們在年滿18歲之前不得在寺院課堂上學習佛教經文,而且必須“愛國愛教,遵規守法”。 對於一個傳統上從小招收僧童、由寺院兼作學校的社群而言,這是一項巨大的轉變。 格爾登寺上方飄揚著中國國旗:黨的雄心與支撐藏人身份認同的信仰發生了衝突。 “附近有一所佛教學院幾個月前被政府拆除了,”一位60多歲的僧人在阿壩告訴我們。他一邊說,一邊撐著傘,在雨中走在誦經的路上。 “那是一間講道學校,”他補充說,情緒變得激動。 這些新規定是在2021年頒布的一項命令之後實施的,該命令要求藏區所有學校,包括幼兒園,均須使用中文教學。北京表示,這將讓藏族兒童在以普通話為主的國家中有更好的就業機會。 但著名學者羅伯特·巴內特(Robert Barnett)指出,這類規定可能對藏傳佛教的未來產生“深遠影響”。 “我們正邁向一個由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全麵掌控的局麵——一個資訊幾乎無法進入西藏、藏語交流日漸減少的時代,”巴內特說。 “教育幾乎將完全聚焦於中國的節日、中國的價值觀、先進的中國傳統文化。我們將看到的是對思想輸入的全麵管控。” 通往阿壩的道路展現了北京在這片偏遠地區所投入的資金。一條嶄新的高鐵線沿著山坡延伸,將四川與高原上的其他省份連接起來。 在阿壩,街道兩旁販售僧袍與藏香的傳統商店之外,還出現了新開的飯店、咖啡館與餐廳,吸引遊客前來。 阿壩的古老寺廟如今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 中國遊客穿著印有品牌標誌的登山裝抵達寺院,在門前看到當地信眾伏身於木板上五體投地地朝拜,驚訝不已。 “他們整天都這樣,怎麽還能做其他事呢?”一名遊客忍不住出聲問道。其他人則興奮地轉動轉經輪,詢問那些描繪佛陀生平、色彩鮮豔的壁畫。 公路旁的一條標語寫著:“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 但無處不在的監控令人難以忽視。 入住旅館需進行人臉識別,連加油都得出示多項身份證明,並對準高清攝像頭。中國一向嚴控民眾所能接觸的資訊,在藏區,這種掌控更加嚴密。 羅伯特·巴內特表示,藏人“與外部世界完全隔絕”。 “合適的”繼任者 很難說有多少藏人知道達賴喇嘛周三的宣告——雖然向全球播出,但在中國已被審查封鎖。 自1959年起流亡印度的第十四世達賴喇嘛,一直主張家鄉擁有更大自治權,而非完全獨立。北京方麵則認為他“無權代表藏人”。 2011年,他將政治權力移交給由全球13萬名藏人民主選出的流亡政府。該政府今年與中國就接班問題展開了非公開對話,但是否取得進展仍不明朗。 達賴喇嘛先前曾表示,其繼任者將來自“自由世界”,也就是中國以外地區。他在周三表示:“沒有人有權幹涉此事。” 這為與北京的對抗埋下了伏筆。北京方麵強調,轉世程序應“遵循宗教儀軌和曆史定製,按照國家的法律法規辦理”。 在中國,藏人獲取資訊的管道非常有限,尤其是與達賴喇嘛有關的資訊 巴內特表示,北京早已展開前期工作,試圖說服藏人。 “現在已有一套龐大的宣傳體係運作。中共派出宣講小組前往辦公室、學校和村莊,向人們講解有關挑選達賴喇嘛的‘新規定’。” 1989年,藏傳佛教地位僅次於達賴喇嘛的班禪喇嘛圓寂後,達賴喇嘛在西藏認定了一位轉世靈童。但這名靈童隨即失蹤。北京被指控綁架了他,盡管當局堅稱該名男孩(現已成年)平安無事。隨後,北京自行任命了另一位班禪喇嘛,但中國境外的藏人並不承認他。 如果未來出現兩位達賴喇嘛,將可能成為中國說服力的一場考驗。國際社會會承認哪一位?更重要的是,中國境內的大多數藏人,是否能夠得知另一位達賴喇嘛的存在? 中國希望有一位“可信”的繼任者——但也許不能“太有公信力”。 因為,正如巴內特所說,北京“想把藏族文化的獅子變成一隻貴賓犬”。 “他們想移除那些被視為具風險的元素,取而代之的是他們認為藏人應該思考的事物:愛國、忠誠、效忠。他們喜歡唱歌跳舞——也就是那種迪士尼版本的藏族文化。” “我們無法確知有多少東西能留下來,”巴內特最後說道。 許多西藏人認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正受到中國控製的侵蝕 盡管他們仍竭盡全力維持 當我們離開寺院時,一排婦女走過轉經輪的殿堂,肩上背著裝滿農具或建築工具的沉重籃子,一邊順時針轉動經輪。 她們唱著藏語歌謠,經過時微笑致意,灰白的編發隱約露出在太陽帽下。 藏人已經堅守自己的身份認同75年了,他們為此奮鬥,甚至爲此犧牲。 眼前的挑戰,是如何在那位承載他們信仰與抗爭精神的人離世之後,繼續守護這份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