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原價27.98萬元的問界M52023款，外表仍然嶄新，內部座椅防塵套和檔把塑料膜還未撕下，儀表顯示屏上標注的總行駛裏程為4公裏——與新車無異。
但放在二手車平台上，這輛車標價17.68萬元。商品頁麵顯示，它於兩個月前上牌，表顯裏程0.01萬公裏。作為一輛名義上的二手車，這是商家在平台上架時能夠選擇的最低裏程數。
這樣的情況並非個例。在各個二手車平台上，這樣近幾個月上牌、總裏程不足100公裏的“準新車”廣泛存在，且價格明顯低於官網新車售價：原價39.61萬的寶馬3係2024款售價22萬元，原價26.69萬的嵐圖FREE 2024款售價18.8萬元。
多家店主給出了一致的答案：這些裏程數極低的二手車，實際上就是新車，即“零公裏二手車”。
近日，長城汽車董事長魏建軍關於零公裏二手車的批評，將這一長期隱沒在陰影處的事物置於公開視野之下。他在采訪中直言道：“所謂‘零公裏二手車’，就是指上完牌照就算完成了注冊，好像是賣出去了，但又回到二手車商手裏。有三四千家都在賣，是非常亂的。”
零公裏二手車，在二手車商口中也被稱為“資源車”。據了解，二手車商們通常從主機廠或經銷商處，以約為新車7成的價格拿到貨源，部分在抖音、懂車帝、瓜子二手車等線上平台和線下二手車市場出售給國內消費者，部分則經由汽貿公司出口到國外。
武漢二手車商劉爾（化名）回憶道，零公裏二手車已經存在多年，但此前並不算普遍。直到近年來，新能源汽車飛速發展，與此同時傳統油車受到猛烈衝擊，價格戰愈演愈烈，零公裏二手車的體量飛速擴大，約在2024年年中成為行業常態。
據中國汽車流通協會專家委員會委員王萌預測，今年零公裏二手車可能達到百萬台的體量。他表示，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有三：一是廠家為消化庫存車、運損車等不影響4S店價格體係的車輛，通過批量渠道出貨；二是廠家出於規避出口限製等策略需求；三是二手車行業競爭激烈，二手車商被迫拓展零公裏二手車業務。
魏建軍的發言一石激起千層浪。據財新報道，商務部消費促進司日前召集行業協會和企業座談，研究“零公裏二手車”及進一步促進二手車流通消費相關內容。與會企業包括東風集團、比亞迪兩家車企，元通國貿、山東華通兩家汽車經銷商，以及抖音集團、瓜子二手車兩家涉及二手車銷售的平台。
這一被魏建軍斥為“怪象”的零公裏二手車背後，是二手車商、經銷商、主機廠、消費者等各方交織而成的複雜網絡。
1台零公裏二手車僅賺千餘元
“差到離譜，離譜中的離譜。”武漢二手車商劉爾如此描繪今年的行業形勢。
一年前，劉爾已經感到2024年是“有史以來最難做的一年 ”，隻要收回來的車有利潤，他都會選擇盡快出掉。但來到今年，在他看來，二手車行業的艱難有增無減。
中國汽車流通協會數據顯示，今年1—5月，二手車累計交易量791.26萬輛，同比微增0.62%。5月，新車價格頻繁波動，這種不確定性傳導至二手車市場，使得二手車庫存周轉時間延長，二手車平均庫存周期為42天，較4月增加1天；庫存周期超過30天的企業占比達35%，較4月增長0.5個百分點。
王萌稱，2024年，二手車全行業僅不到15%企業盈利，精算後預計不足5%；今年上半年若計入自有資金成本，則盈利企業僅3%-5%，多數嚴重虧損。當前二手車市場全年交易量約為2000萬台，對應106.3萬家企業，平均單店年銷僅20台、單車利潤3000元，難以覆蓋成本。
而零公裏二手車，在二手車商裏克看來，是稍微好做的類型。“畢竟門檻高，靠資源渠道的，生意模式和要求都不一樣。”
他解釋道，零公裏二手車的利潤率不一定很高，但體量大，車商從主機或大型經銷商處直接拿貨，至少幾十台、上百台這樣起步，總體利潤的絕對值相對高。
據了解，二手車商在向主機廠進貨或經銷商收購零公裏二手車的過程中，各家給予的優惠力度不一，視具體車型而定，收購價格基本在裸車售價的七成左右，甚至可以更低，但二手車商從中也隻能獲得5—8個點的利潤。
王萌表示，相較於傳統二手車8—10個點的利潤率，零公裏二手車實際利潤較低，隻有4—5個點，甚至更低，部分品牌利潤僅千餘元，但在生存壓力下，“連飯都吃不上時，隻能接受低利潤”。
而更重要的是，並非所有二手車商都有渠道能拿到這些“資源車”。“要看體量的，我的體量還做不起，反正我看他們小一點的去拿，都是一兩百台地拿。”重慶車險、二手車從業者陳衛明說。
劉爾解釋道，對體量的要求因品牌和車型而異，一些品牌對體量沒有很大要求，但大部分拿到資源車的車商，都是之前就和經銷商建立了一些合作關係，而不是從零公裏二手車開始合作。出手的難易程度也同樣由車型決定，一是看該車型是否熱銷，二是看價格是否具有性價比。
在他看來，零公裏二手車中間存在一定的信息差，實際並不一定比個人買家去線下獲取的價格便宜太多。他舉例道，像哪吒這種品牌車型，倒閉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二手車商可以用較低的價格收到零公裏二手車，但普通消費者如果想買的話，去門店現場談，同樣可以獲得遠低於官網的價格，和零公裏二手車的價格差距並不會太大。
“所以零公裏二手車蘊含的風險還是挺大的，如果車企是突然倒閉，收來的大批量車可能就會沒有利潤，甚至會虧本。”劉爾說。
新勢力車企是“重災區”
零公裏二手車，貨源從哪裏來？
多位二手車商透露，來源主要分為兩種情況：其一，主機廠和經銷商為了清理庫存、提高銷量、套取補貼，將大量新車供給二手車商，此類車型通常是賣得不好或是款型老舊的庫存車。
其二，是一些顧客繳納定金後反悔，想要取消訂單，於是顧客或門店有可能將車輛轉手給二手車商。這類情況導致零公裏二手車中不乏一些銷售情況不錯甚至供不應求的車型。
其中，第一種來源占據大多數。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發布的“中國汽車經銷商庫存預警指數調查”顯示，今年5月，中國汽車經銷商庫存預警指數為52.7%，同比下降5.5個百分點。庫存預警指數以50%作為榮枯線，50%以下處於合理範圍。這意味著今年經銷商庫存景氣度雖有所改善，但仍在警戒線以上。
前述調查顯示，終端價格波動導致訂單及成交周期延長，資金回籠緩慢加劇經營壓力，疊加半年考核節點，經銷商資金緊張與銷量承壓問題突出，上半年僅有35.0%的4S店完成或超額完成銷量計劃，剩餘64.9%未達目標。
無論是為了將積壓的庫存清理掉，還是為了拿到車企返點或是地方補貼，經銷商和主機廠都有充分的動力將車輛以零公裏二手車的形式快速出手，將銷量做高。
“有的車企是正兒八經做生意賣產品，有的車企是騙補貼。當然，正兒八經做生意的車企，有些也會為了銷量數據來衝，他們的供應鏈有要求，銷量有對賭之類的，很複雜，各家有各家說法吧，但是很多大小廠都有這樣的零公裏二手車。”劉爾說。
而對於經銷商而言，壓力可能更大。從事汽車廣告投放的胡易（化名）解釋道，現今，網絡營銷方式在獲取客源中愈發重要，而新媒體投放的資金是由主機廠在核銷之後給到經銷商。每個季度，主機廠會為經銷商門店下達新媒體商政政策，門店隻有在平台上拿到符合要求的線索量和成交量，才能拿到這部分資金。
胡易表示，對於車企而言，需要考量投放費用和收益的關係；但對於經銷商而言，首要的是能拿到更多錢，因此寧願通過賠本賣車的方式去拿到這部分預算。“比如說我可能一個月拿到 5000 條線索，賣了10台車，我可能拿10萬塊錢；然後我再往上一檔，拿7000條線索，再賣15台車，我能拿15萬。那我幹脆就賠一點把這個車賣掉就好了。”
6月9日，乘聯會秘書長崔東樹在乘用車市場分析發布會上表示，將新車轉為“零公裏二手車”銷售，是經銷商應對嚴峻壓力時常見的自救行為，汽車廠家應當給予經銷商穩定的價格及回款保障，保護經銷商利益。
不過，多名二手車商表示，在零公裏二手車中，新勢力車企是“重災區”，數量遠多於傳統車企。“新勢力很多車企並不是那麽成熟，銷量有時沒有跟上，車的庫存堆積起來，他也隻有走零公裏二手車這種渠道來清理掉。”劉爾說。
此外，零公裏二手車除了在國內銷售外，也有部分運往國外，主要是中亞地區，這種模式被稱為“平行出口”。裏克說，目前出口有優勢的是國產新能源車，以油車為主的傳統車企很難做好出口，這也決定了零公裏二手車以新能源汽車為主。
暗藏風險，詐騙、騙補廣泛存在
眾多零公裏二手車在市場上流轉，看似“物美價廉”的背後實際蘊藏風險。
除常見的零部件老化、首任車主權益缺失等問題外，陳衛明表示，詐騙情況在零公裏二手車中廣泛存在：職業背債客通過信用貸的方式把車抵押出來，通過二手車商轉手賣給消費者，然後迅速斷供，溜之大吉。“這種信用貸不用把大本抵押，所以車輛可以正常過戶。純屬是騙錢的。”
在我國，如果信用卡持卡人連續還款三個月，即使存在透支情況，也表明其有還款意願，並且有能力還款，通常不符合“惡意透支”的條件，因此一般不構成惡意透支型信用卡詐騙罪。陳衛明說，這導致了職業背債客這一群體的出現，市麵上一部分零公裏二手車就來自於此。隻要價格夠低、出手夠快，後續暴雷就隻會由金融公司和消費者承擔。
此外，零公裏二手車也為騙補貼帶來灰色空間。
2025年1月，商務部等8部門辦公廳聯合印發《關於做好2025年汽車以舊換新工作的通知》，對報廢符合條件舊車並購買新能源乘用車和2.0升及以下排量燃油乘用車的，分別補貼2萬元、1.5萬元；對個人消費者轉讓登記本人名下的乘用車，並購買新能源和燃油車乘用車的，分別補貼最高不超過1.5萬元、1.3萬元。
盡管報廢更新補貼和置換更新補貼均麵向個人消費者，且明確規定在一個自然年度內最多享受一次補貼，但仍有部分二手車商在收購零公裏二手車後，通過多次騰挪套取補貼。
近一個月來，全國多地宣布暫停以舊換新補貼申請活動。據不完全統計，河南鄭州、洛陽、許昌，甘肅蘭州、白銀、定西，遼寧沈陽，廣東惠州、佛山，浙江嘉興、湖州，重慶、新疆、廣西等地均已發布通知。其中，新疆商務廳在通知中明確表示，2025年自治區商務領域消費品以舊換新補貼資金“即將使用完畢”。
在平行出口方麵，零公裏二手車也尚存爭議。
乘聯會秘書長崔東樹認為，零公裏二手車是很好的一種貿易方式。作為類似平行進口的貿易模式，零公裏二手車能有效打破國際壟斷、保障物資供給，增強貿易自主權與可持續性，尤其在應對外部複雜環境時可規避風險。
而車企們則有各自的考量。對於出海較為順利、已經形成規模的車企而言，零公裏二手車的出口會擾亂當地市場價格秩序，也不利於品牌形象和長期經營。
2024年6月，奇瑞國際公司總經理助理束學明在2024中國汽車重慶論壇上表示，平行出口的車輛沒有完整的售後服務，不一定適應海外環境，對車企、海外正規經銷商以及客戶“有百害而無一利”，建議國內車企共同管控汽車平行出口。
但對於尚在掙紮中的二手車商和經銷商們而言，或是或非，零公裏二手車仍是一種麵對當下情境的適用解決方案。庫存需要清，生意需要做，市場也需要一種更加靈活的交易方式。
劉爾說，自己不是行業大佬，說不出什麽大話，隻能順應市場。“廠家把車賣了，經銷商也把錢賺了，車商收回來零公裏二手車售賣出去也能產生利潤，客戶自己也覺得比較劃算，那從我們的角度來講，我覺得它就是成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