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找份互聯網大廠的實習,大四學生芊晴交了2500元前期課費,在社交媒體買了一種“求職陪跑”服務。
這類人聲稱提供就業谘詢、修改簡曆、麵試輔導等服務,陪伴求職者們拿到滿意的offer。
付款後,對方給她捏造了4段從未有過的實習經曆。之後,她收到10場麵試邀約,卻無一通過。
芊晴回想發現,麵試時,麵試官似乎聽不懂“陪跑”給她打造的項目經曆,而“陪跑”將所有的失敗歸結於她的發揮失常。
在自我懷疑中,芊晴在社交媒體發現有人“避雷”她所購買的“求職陪跑”服務人員,並展示了跟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簡曆。

網友在社交平台上發布的“避雷”帖
此時,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被“忽悠”了。
而有如此經曆的人,不隻芊晴一個,社交媒體上存在不少分享類似經曆的帖子。
隨著求職賽道的愈發擁擠,為了畢業或離職後能順利找到工作,不少人寄希望於求職輔導或陪跑,提高自己競爭力。
但南風窗記者采訪發現,“求職陪跑”服務,存在質量參差、退款維權難等問題,而且“陪跑老師”身份難以確認,甚至有購買者猜測,聲稱互聯網大廠在職員工的“陪跑”,從未有過任何大廠工作經曆。
為焦慮買單
大四上學期,芊晴在其他求職博主的建議下,想嚐試找份互聯網公司的實習工作,她往“大廠”投了數十份簡曆,卻沒有收到一份麵試邀約。她十分受挫。
沒有相關實習,畢業後就難進入互聯網行業。芊晴本科專業是商科,雖然在金融領域有豐富的經曆,但在互聯網大廠麵前,她仍是個“小白”。
“有點焦慮,雖然我知道,自己並不是非去互聯網行業不可,但這條路我沒有去試一下,總覺得不甘心。”芊晴說。

《沒有工作的一年》劇照
隨後,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大量求職谘詢、實習/求職陪跑的話題帖,“1v1輔導”“大廠在職”“專業輔導”等標題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想,找個“陪跑”或許有用。
2025年3月,她發了一個“對未來職業規劃迷茫”的帖子,一位自稱有豐富求職輔導經驗的人聯係上芊晴,沒有提錢,主動幫她分析個人情況、發輔導資料。
這讓她有了好感,動了買“陪跑服務”的心思。
“求職機構收費特別高,有的機構還會把輔導工作外包給個人,收取中介費。”芊晴告訴南風窗,“與其每次谘詢、改簡曆、麵試都單獨花三五百塊錢,‘一條龍’全包,顯得更有性價比且靠譜。”
這一過程中,對方告訴芊晴,自己和機構陪跑不一樣,別人是“割韭菜”,而他會努力把芊晴帶上岸,“陪跑服務”甚至可以持續到她秋招。芊晴被“老師”的真誠和坦率打動,付了定金2500元,找到實習後再交另一半尾款。
盡管“陪跑”價格不菲,但芊晴覺得,對她這樣試圖“跨專業”且此前沒有互聯網實習經驗的學生來說,“求職陪跑真的是一個迫切需求”。

芊晴簽署的陪跑服務協議/受訪者供圖
就讀中文專業的研一學生付圭跟芊晴情況類似。
他也知道隻有先前有過實習或者相關經曆,才有機會進入一些知名大廠,“但我是文科專業學生,所以並不是非常對口,找實習時處於一個比較焦慮的情緒中”。
為了讓自己更有競爭力,付圭花了1.38萬元買“求職陪跑”服務,服務的核心內容是對方會“從0到1”手把手帶做一個產品類的項目,豐富付圭的簡曆內容,幫助他度過大廠麵試的“卡口”。

付圭的付款截圖/受訪者供圖
但“卡口”也在逐年內卷。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近5年的實習生,綜合能力都有很強提升,學曆也在提升。以前有兩三份相關實習經曆就能找到很好的崗位,現在有五份經曆都不一定能找到好崗位。”一位曾在某互聯網大廠工作多年的員工米雅告訴南風窗。
而且,焦慮的情緒不僅彌漫在找實習崗位中。
餘琪工作了2年,辭職後想換一份工作,她在各招聘平台海投了數千份簡曆,回複不理想。
迫不得已,她花100元買了15分鍾的求職谘詢,這15分鍾裏,對方講自己能保證95%以上的幾率讓她找到好工作,哪怕之前的工作“不怎麽樣”,也會幫忙美化經曆。出於著急找工作的心情,餘琪報了對方3000元的求職陪跑課,主要內容是簡曆修改、模擬麵試等。
“應屆生和已經工作幾年的人再出來找工作,都有信息差,通過哪種渠道、怎麽樣投遞才是最合適的,需要有經驗的人指導,不然就像無頭蒼蠅一樣。”餘琪說。
可付款前的承諾是一回事,服務又是另一回事。
陪跑“包裝”,難過麵試關
“一看就是假的。”這是餘琪拿到修改後簡曆的第一感受,她說,“大概看個兩三行,就會發現他幫我改的簡曆很假,和我的專業水平一點都不匹配。”
餘琪質疑過這種做法,但對方告訴她,這樣改能增加在中廠、大廠進麵試的幾率。
“貨不對板”不僅出現在餘琪身上。在付了近1.4萬元購買陪跑服務後,付圭收到一份“大廠AI實習項目”文檔,內容是其他大廠實習生的項目複盤。

令他震驚的是,“學習這份文檔”竟然就是陪跑服務提供的核心內容。
“文檔的真實性也讓人懷疑,裏麵數據怎麽來的,‘陪跑’也不清楚。而且作為產品類項目,最起碼要給我個小程序,但甚至連小程序頁麵也沒有。”付圭告訴南風窗。
“相當於把別人寫的論文名字改成自己的,變成自己的論文。”付圭說,所謂的“從0到1”帶一個項目,就是把這條經曆改成自己的,寫進簡曆,投給大廠。
為了進一步驗證此類張冠李戴、無中生有的操作,南風窗記者以求職者的身份隨機谘詢了求職陪跑服務人員,一名私人陪跑表示,沒有相關實習經曆也可以進互聯網大廠,“我們自己有很多公司資源,可以添加實習經曆,能夠蓋章、支持背調”。
芊晴的求職陪跑也在她的簡曆上憑空捏造了4段項目經曆,芊晴問,麵試官問起來怎麽辦?陪跑回:就說這些是在學校參加的比賽就行了。

《平凡的榮耀》劇照
但實際上,麵試官並不好糊弄。
在大廠前員工米雅眼裏,機器改的、套“黑話”的簡曆,“基本一眼假”。
一些包裝更精巧的簡曆,也會在麵試時被“問”出來。
“深入問細節的時候,應聘的同學會很慌張,如果沒有參與過這個項目,不理解其中的運作邏輯,即使背過有關項目的模板,也無法完全響應麵試官的隨機發問。”米雅說。
還有的問題和項目本身無關。實習中如何處理領導、同事之間的人際關係?遇見某個算法問題時怎麽跟研發溝通?這些都在麵試官的考量範圍內。
曾經,“軟性麵試問題”是麵試官和求職者之間溝通、交流的橋梁,在越來越多“造假簡曆”出現後,這些問題有了新任務——考察對方簡曆是否真實。
“我會問對方,上一段實習公司食堂的飯好不好吃?某段實習工作大廈附近的風景好不好?或者剛結束實習公司的餐標是不是下降了?”憑借著自己的了解和經驗,米雅能通過對方的回答判斷出求職者經曆的真實與否。

《輔佐官2:改變世界的人們》劇照
截至2025年5月,“陪跑”完善過的簡曆在被幫投後,芊晴陸續收到了10份互聯網公司的麵試邀請,卻無一通過。而且她發現,麵試講述項目經曆時,麵試官似乎聽不懂她的項目是什麽,“但這個項目所有的內容細節都是他給我的”。
“陪跑”將此籠統歸因為芊晴的麵試發揮不好,回答得邏輯混亂、表達冗長。因為麵試次次失利,芊晴說,“當時已經開始懷疑自我了,整個人特別地焦灼。”
“陪跑”身份成謎
不斷地麵試失敗和奇葩操作,讓芊晴等人懷疑,自己的“陪跑”可能並非專業人員或大廠員工。
直到5月份,芊晴在社交平台上看到其他人發帖,避雷自己的陪跑老師,她驚訝地發現,對方展示的簡曆與自己的一模一樣。有人在評論區留言,這個陪跑根本不是某大廠的員工,芊晴意識到,自己可能被騙了。
芊晴想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麽人?
抱有同樣疑問的,還有裸辭後重新找工作的李惠。
她急於換一份工作,在某求職陪跑直播間看了幾天,李惠被對方“某大廠員工”“永久性文字谘詢”“聰明的候選人”等關鍵詞吸引,在直播間快節奏的話術督促中下了單。
但在隨後的谘詢服務中,李惠發現對方不僅不專業、回答問題“驢唇不對馬嘴”,且有明顯錯誤。李惠在社交軟件上曝光這名陪跑後,評論區許多人都表示自己也被忽悠了。

《加油吧實習生》劇照
更讓她震驚的是,這名陪跑聲稱自己是某大廠員工,而一位自稱該大廠內部人員的用戶私信李惠說,該陪跑隻是一名實習了7個月的學生。
更多時候,屏幕後麵的人是誰,無從知曉。
芊晴和其他受騙者去找自己的陪跑對峙,要求對方出示身份證明,而對方拒絕證明學曆,發來的大廠工牌也隱去了所有信息,“我們猜測,他的學曆、工作經曆全是假的”。
米雅告訴南風窗,大廠明令禁止員工以公司名義獲利。那些打著大廠名頭做求職陪跑的人,如果身份真實,“一舉報一個準”。而且米雅說,真正的大廠員工都非常忙,哪裏有時間做全程陪跑?
意識到“陪跑”的問題後,維權卻並不簡單。
餘琪在求職陪跑上花了快4000元,但她收獲的卻是“社交平台上都能搜到的內推名額”“一份AI改寫的簡曆”和縮水的6節輔導課(原計劃15節)。
她決定退款,但經過在消費平台舉報、撥打消費者熱線等,都沒成功。

餘琪在閑魚平台上的舉報截圖/受訪者供圖
更多人覺得,自己遭遇了一場消費欺詐。但認定欺詐並不容易。
京師律師事務所王輝律師表示,是否構成“消費欺詐”,要看簽訂合同前服務提供方是否有不提供服務的初始動機。如果僅借助陪跑服務的噱頭,要求服務的購買方付費,借助這種形式賺取利潤,就屬於消費欺詐。
此外,對方以一個假身份出來賣產品,也屬於消費欺詐。比如一個人的朋友曾在大廠工作,此人挪用朋友身份出來做輔導谘詢,促使購買者買他的服務產品,身份從無到有,即可能構成消費欺詐。
但如果僅是承諾和落實不一致、態度不同,難以構成消費欺詐。
王輝律師繼續介紹,服務資訊類產品有“兩個難點”,一是服務質量個人感受不同,很多購買方指出“指導和幫助空洞”沒有統一標準,有的人認為服務無效,也有人認為很有幫助,主觀性很強。
二是服務結果因人而異,舉個例子,同一個老師上課,有人能考試取得高分,但也有人聽不進去,這就讓陪跑服務的效果難以考核,即證明“服務的無效性”很難。
李惠對此感到無奈。“雖然她的服務不專業,但已經提供了服務。有點‘打擦邊球’的性質,不像那種實質內容的服務,所以我們無法維權”,她說,交的這些錢隻能打水漂了。
困於“陪跑”中
現實中,也確有人認為“陪跑”有所幫助。
第一次購買“陪跑服務”無效後,餘琪騎驢找馬,又選擇了另一名“陪跑”。
“當時真的特別著急,自己又束手無策。我把這筆錢交給她,萬一有機會呢?萬一她真的可以幫到我呢?”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餘琪找到了第二位“陪跑”,在對方的指導下,不到一個月就找到了新工作。
但因為沒有什麽標準和門檻,在各類平台上找到一位靠譜且專業的“陪跑”,更多時候仰賴的是運氣。
而且,盡管芊晴、付圭他們經曆後覺得“陪跑服務”是一場“忽悠”,但後來的求職者仍在尋找陪跑。

圖源:圖蟲·創意
李惠告訴南風窗,自己曾發帖避雷她曾經的“陪跑”,但仍有學生來谘詢她,猶豫要不要購買同一個陪跑的服務。
這其中隱匿著求職者的焦慮和並不樂觀、甚至愈發內卷的就業行情。
李惠說,現在求職市場的環境很差,自己所在公司去年招聘了400多個校招生,今年隻計劃招聘去年的四分之一,還有的公司已經關閉了校招通道。
“所以剛畢業的學生肯定非常著急,不管求職陪跑開出多高價錢,學生都會買。”她說。
實習市場也並不輕鬆。
當下,互聯網大廠希望直接找到富有經驗的實習生,直接能上手工作。而零經驗的學生也想進廠,偽造簡曆、捏造項目經曆成為沒辦法的“辦法”。
“企業需求和學校教育之間有一定脫節,尤其在互聯網這個方向”,米雅說,這仍是道無解題,“工作上需要的技能,大學裏不會教,隻能依賴於學生自己去找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