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晴將丈夫陳平與主播麗麗一同告上法庭。2022年,她偶然發現丈夫在直播平台打賞超過了1600萬元,幾乎傾盡家產,其中絕大部分發生在主播麗麗的直播間,她因此起訴兩人,試圖追回夫妻共同財產。
這是一起網絡直播時代出現的新案件,與傳統“婚外情”案件不同,陳平與麗麗之間,似乎隻限於榜一大哥與秀場主播的關係。
很難用語言準確地去描述什麽是秀場主播,直播平台定義為一類展示才藝、外貌與互動的線上社交直播間,這裏沒有購物鏈接,不推銷商品,沒有任何標價,它“售賣”的就是與主播的親密度。當然並非傳統意義上的買賣,更接近於通過直播打賞的形式建立親密度——在平台上,則表現為粉絲等級。
直播間裏,榜一大哥豪擲千萬,現實卻是道德與法的故事。在裁判文書網上,如果以“主播、直播打賞”檢索,民事案件有302份,其中與“榜一大哥”關聯度較高的67份公開判決裏,原告大部分是榜一大哥的妻子,希望撤回打賞。判決結果上看,各地法院尚未形成定論,判返還和不返還的案例均有,關鍵在於打賞主播屬於贈與行為還是消費行為的認定,以及榜一大哥與主播之間的交往是否有違反公序良俗。
回到歐晴的訴訟,經曆一審、二審,法院都駁回了她的訴訟請求,去年9月,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裁定,歐晴依舊敗訴,關鍵在於現有證據不能證明陳平與主播麗麗之間存在不正當關係,也就難以認定他擅自處分了夫妻共同財產。
當我們試圖去還原這個案件的每一方,看到的既是新時代裏的婚姻困局,物化的情感關係,也是榜一大哥的生成史,他為此不僅揮霍了金錢,也辜負了家庭,這樣的失控又是如何發生。當丈夫在直播間豪擲千萬,代價卻需要妻子共擔,那她又能何去何從。

榜一大嫂
深夜孩子睡了,歐晴戴著耳機圍觀了三個多小時直播,粉色的花海特效瞬間炸開,幾乎擋住整個屏幕。榜一大哥“九葉重樓隔年雪”在不斷刷著禮物,大哥58級,名字掛著金色的VIP勳章。大哥送出了嘉年華,3000元,一駕浪漫馬車,2888元。他隻刷貴價禮物和盲盒開出的限量款,在一眾刷小愛心、玫瑰花的網友裏一騎絕塵。
秀場主播麗麗主打唱歌,那天歐晴從晚上10點蹲到淩晨,沒有聽到她唱一首完整的歌,她一直在說話,語速飛快,重複的“歡迎”——歡迎每個來到直播間的人,還有“謝謝”——感謝每個刷禮物的人,高密度地念出網友的名字。大哥的留言更是一句不能漏掉的,每句必回。
歐晴感覺自己後腦勺都被吵得生疼。她在評論區發丈夫的真實姓名“陳XX”,幾秒鍾後她被踢出了直播間。她於是換了個小號繼續留言,連刷幾條“陳XX還錢”,不出所料她再次被拉黑了。
這位58級的榜一大哥“九葉重樓隔年雪” ,是麗麗直播間的管理員,也是她的丈夫,陳平。
也是那一晚,大哥在麗麗的直播間刷了價值20多萬的禮物。
2022年4月1日,歐晴第一次發現丈夫陳平直播打賞,因為他的銀行卡賬單突增,少則20多萬,多達60多萬元。丈夫的消費欲一直不高,手機、耳機大件都是她來買,衣服穿優衣庫,車是公司配的,連請客戶吃飯也可以報銷。家裏和孩子的支出全由她負責,除了平時玩遊戲氪點金,歐晴想不到他有任何需要花大錢的地方。
陳平最初解釋是投資支出,不過百萬。歐晴提出要看明細,他改口,“公司在直播平台做營銷,花了五百萬,從主播那邊過一道,錢以後可以返回來。”歐晴半信半疑,她不懂直播平台,她問一個懂行的朋友,朋友說營銷也不會走主播私人賬戶,也不劃算,平台抽成很高。歐晴當時沒有選擇深究,她覺得數額還在可控範圍內。
現在想來,丈夫的反常早已侵蝕到他們的婚姻中。小孩半歲左右時,他們開始分房睡,他下班變得越來越晚,經常晚上10點才回來,周末也要陪客戶,到家就戴上耳機,美其名曰不影響她和孩子。他經常對著手機傻笑,一邊笑,一邊打字,連洗澡都要帶手機進去,然後躲進次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去上班。陳平在父親的公司做高管,時間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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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深夜,歐晴看到坐在沙發上睡著了的丈夫,還戴著耳機,手機屏幕變暗的一瞬間,她看到了直播界麵。她就這樣站在沙發前,盯著他。要看手機嗎?歐晴問自己。如果手機裏是他出軌的證據,這段婚姻還要不要?她度過了人生中最煎熬的半小時。直到放棄,回了房間。她和朋友說起這件事,朋友說,婚姻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人能從老公的手機裏全身而退”。
直到一次在山姆結賬,會員卡綁定的是丈夫的微信和信用卡。歐晴登陸後彈出一個紅點,消息來自一個叫麗麗的女生,她發了一個親昵蹭頭的表情。她往前翻,丈夫說自己今天頭很痛。
歐晴直覺不對勁,下意識點開丈夫的朋友圈,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丈夫。這個“他”有錢且健談,幾乎每天都發朋友圈,曬天氣、心情和深夜吃的夜宵——在他本應該入睡的時間,他和主播在“雲吃夜宵”。而這都屏蔽了她,生活裏丈夫話少,為人內斂,有孩子後,他們之間的微信聊天更加精煉,有事說事。他隻在感興趣的話題上健談,比如聊到遊戲、說唱歌手和家裏的電器,說得頭頭是道。
朋友圈裏還有很多對她隱藏的動態,直播打賞的截圖和A平台寄來的VVVIP獎杯。陳平設置為僅兩個人可見,其中之一就是麗麗。直播打賞的截圖還有說話曖昧的女人,一切不言自明。“打賞應該就是給她吧”,歐晴想。
一個人可以如此割裂地過著兩種生活嗎?小孩2019年底出生,不久疫情暴發,很長時間他們一家三口困在家裏,雖然請了育兒嫂,歐晴堅持母乳,很多事情親力親為,陳平也會陪伴、帶孩子玩玩具。他們沒有錯過孩子重要的成長時刻,第一次開口叫爸爸媽媽,開始走路。育兒的瑣事幾乎占據了他們婚姻生活的全部,晚上孩子睡了,他們如釋重負,躲回房間看兩集《白夜追凶》和《慶餘年》。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呢?歐晴覺得自己曾篤定的事情一下都被擊碎了。
2022年4月,在歐晴的要求下,他們一起做了一次婚姻谘詢,“孩子還小,我覺得(婚姻)還能救”。那天分別與心理谘詢師聊了一小時,出來時陳平哭了,他當著歐晴的麵把麗麗和另一個主播的微信刪掉了。歐晴沒有再深究,隻說,“你可以不一下子斷掉(直播打賞),你自己肯定也受不了,你慢慢斷掉聯係,但你不要騙我。"
陳平答應了她。但到了下一次做心理谘詢的日子,陳平拒絕前往。“他跟我說,他沒有病,看兩本書就好了。”
四個月後,歐晴偶然發現陳平買了個新手機號,她拿到他的手機飛快切換微信賬號,發現他注冊了一個新的微信,好友隻有一個,主播麗麗。還有一個群聊,群名類似“守護麗麗後援會”,除了陳平,群裏還有麗麗和五個“大哥”。
爭搶手機的過程中,陳平動了手,扭打中,小孩就在一旁,哭著拿玩具打爸爸。
他們似乎都被嚇到了。歐晴當晚收拾行李,帶著孩子離開了家。
冷靜下來後,歐晴決定起訴離婚,隻有這樣才能去銀行打印丈夫全部的銀行卡賬單。等她拿到銀行流水,最大的危機撲麵而至:陳平已經打賞女主播超過兩年了,他在A直播平台充值超過1600萬,幾乎耗盡他們的夫妻共同財產,還負債累累。
歐晴被這張千萬賬單砸懵了。它們全數蒸發在丈夫的2858筆充值記錄裏。 “我完全沒想到,一個人會打賞花掉這麽多錢。”
歐晴至今仍記得2022年8月22號淩晨1點零8分,她顫抖著手指在社交平台打下短短幾句話,顧不上錯別字,發了出去。福州的盛夏酷熱,她隻感覺渾身冰冷,脊背與手心全是冷汗。
“丈夫上千萬打賞主播,可以打官司追回嗎?”

失控
起訴後,歐晴的代理律師許萍和薛玢頁帶著調查令去平台總部拿到陳平的充值與打賞記錄,其中一個賬戶“九葉重樓隔年雪”58級,在612天裏累積充值了1354萬,他還有一個賬戶“懶羊羊”53級,充值721筆,總金額超過250萬。
最讓歐晴無語的是,被她發現後,丈夫陳平開始披著“神秘用戶”馬甲繼續當榜一大哥,“為了防我,他還花2000塊錢買了神秘人套裝。”
歐晴跟律師一起理順Excel表格,她想知道丈夫的錢去了哪裏。除了很多小主播,陳平主要打賞的人是兩個。2020年,他是主播夏天的榜一大哥,打賞了大概120萬,後來夏天戀愛後退網,新主播麗麗起號。2020年底,公會運營把夏天的“榜一大哥”——也就是陳平,轉到了同公會的麗麗那兒,“流水的主播,流水的大哥”。
數據上看,陳平顯然並不抗拒主播的轉移,他繼續成為麗麗的榜一大哥,比之前更加瘋狂地抽盲盒、打賞,僅給主播麗麗的打賞就超過了5000條,超過187萬。
當然陳平也並非隻“忠於”主播麗麗。同期還有一個小主播打賞了20多萬,甚至他經常隨意路過一個女主播的直播間,撒點小禮物。
但這仍然距離1600萬很遙遠,剩下的錢去了哪裏。歐晴百思不得其解,她繼續遁入麗麗的直播間,直到她給麗麗刷了500塊錢的禮物,她的平台界麵一下變了,出現了一個新的玩法——盲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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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是高級玩家才能玩的。”她感慨。歐晴試了幾次,什麽道具都沒抽到,“和遊戲廳抓娃娃一樣,確實忍不住會讓人想再來一個。”
這是一個運氣遊戲,類似於直播間抽獎。玩法極為簡單,比如挖礦、尋寶遊戲,門檻極低,從1塊錢到100塊錢一個不等,獲得盲盒,可以開出不同的虛擬禮物、道具,比如應援棒、璀璨皇冠,還有權益卡,比如PK道具暴擊卡、解凍卡,無限增加互動體驗。
2022年之前,特別是陳平沉迷直播的那段時期,盲盒、抽獎遊戲在各大直播平台風靡一時。這本是源自網絡遊戲的玩法,初衷是增加直播間的活躍度。盲盒一度確實給直播平台帶來了巨大的流量,也因與網絡賭博存在很高的相似性而極易沉迷,頭部直播平台曾設置規則,賬號單日參與抽獎的額度不能超過5萬元。後來,幾大頭部直播平台都取消了盲盒玩法。
可以確定的是,陳平的打賞記錄裏中英文的遊戲或禮物名就是遊戲開出的盲盒禮物。打賞之外,陳平大量的錢就在這些盲盒禮物裏蒸發掉了。
等到歐晴回過頭去追溯丈夫錢的流向,如同水流入大海,無跡可尋。每個禮物抽了多少次,又流向了哪些主播,這段數據是空白的。盡管歐晴通過聊天記錄、截屏試圖舉證丈夫的盲盒禮物絕大部分都送給了麗麗,但直到案件結束,他們都沒能掌握完整的數據。“我們甚至無從判斷抽獎數據的完整度到底有多少。”
金錢價值同樣在抽盲盒的過程中被極大地被稀釋了,比如一個價值3000抖幣的盲盒禮物,無從判斷這是花多少錢抽到的,可能一次就中,可能需要抽一萬次,也可能永遠抽不到。盲盒禮物很難與真實的金錢價值掛鉤,無法直接變現,隻能送給主播,作為人氣數據,最後再以平台標準結算給主播。
歐晴最後能追蹤到的,隻有陳平點對點打賞給主播的錢。考慮到訴訟費和律師費,歐晴最後起訴麗麗的就是這187萬。

真假“大哥”
當你隨便點進一個秀場直播間,很難不注意到那個最神秘的用戶,他們多是男性,等級遙遙領先,豪刷禮物,特效醒目,就連名字ID的顏色、字體都與眾不同。江湖人稱“榜一大哥”,打賞人男女皆有,但更廣為稱道的還是榜一大哥,他們的出場需要被圍觀,平台會提醒所有人“大哥來了”。這顯然是現實性別秩序的複刻。
在直播間,榜一大哥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可以說任何話,真實或者謊言,隻要在平台規範邊界內,他可以指令主播做任何事。這個虛擬江湖,從來“論資排輩”,榜一大哥們之間也是如此,比如“守護麗麗後援會”六個大哥聽誰的,錢是最關鍵的因素。
打賞決定了秀場主播的收入與流量,公會與平台才能從中分一杯羹。為了留住“大哥”,無窮無盡的玩法和遊戲冒了出來,比如PK打榜、盲盒抽卡,“礦山已刷新”。隨著打賞的不斷加速,大哥與主播之間的“親密度”數據提升,他們可以從直播間過渡到聊天軟件,甚至線下空間,這都是私人的選擇,它充滿誘惑。真實的金錢、人性與欲望,就這樣在其中流動,有學者稱之為“曖昧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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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麗麗的直播間,陳平毫無疑問是真榜一大哥,他自曝上市公司高管。一位網友在和歐晴的聊天裏說,“我們都以為他是富二代,一晚上刷幾萬眼睛都不眨。”他出手闊綽,經常刷難得一見的特效禮物,絢麗的煙花特效裏寫著我愛你三個字——這是高級別用戶才能開出的限量款禮物。麗麗和其他主播PK,他一定守到最後,經常在最後幾秒砸下重金“守塔”。
“他是富二代,但富二代和富二代之間差別可太大了。”歐晴語氣不屑。
去年11月,我在福州見到歐晴,我們約在福州江邊熱鬧的商圈,她和陳平的婚房就在附近。歐晴今年37歲,看上去很年輕,她沒有化妝,留著齊耳短發,像日劇裏的女主角。歐晴性格直爽,特別熱心,我到福州前一天,她問了我的行程,幫我選了好幾家酒店,一一分析優劣,還打電話到前台詢問隔音效果。
2022年和丈夫分居後,她沒有回父母家,而是一個人帶著孩子搬到了福州三環外,租了一套三居室,比市中心房價便宜一半。她不再有經濟能力請育兒嫂,自己一個人帶。見麵那天上午,歐晴先送孩子去幼兒園,幼兒園就在婚房附近,她再開車回了趟家,晾洗衣機裏的衣服,然後才來赴約。
歐晴和丈夫一度是讓身邊朋友羨慕、長輩滿意的婚姻組合。相識之初兩人是銀行同事,家境相當,連成長環境都很類似,父母都是福建人,在上世紀90年代下海經商、開廠,事業都發展得不錯。他們也都是獨生子女,自由戀愛兩年後結婚,共同生活了兩年後才要小孩,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
結婚前陳平家裏企業越做越大,陳平於是從銀行辭職,在父親公司當副總。後來陳平父親的公司發展得越來越好,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購。
歐晴的父母選擇賣掉了公司。一方麵,傳統製造業經曆了互聯網與高新技術的雙重衝擊,歐晴是獨生女,在福建,女性繼承家業的情況很少,從小她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女人要結婚生小孩,男人來接班。”父母年紀大後,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她也從銀行辭職,換了時間更自由的工作。
比起同齡人,他們相對幸運,沒有生活和房貸壓力。在婚禮上,陳平對她說,他很開心,他很想要一個自己的家。“我能理解他,因為我們兩個都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向父母證明,所以我們才會走到一起。”
結婚後,兩人搬進公婆買的一套福州市中心的“老破大”,這套婚房地理位置和學區都很好,就是小區環境老舊,人車不分離。
歐晴多次提過換房的事情,特別是有了孩子後,陳平都以手頭錢不夠推脫,她沒有太著急,“我知道我們有買房的能力”。2021年7月,孩子一歲多了,每天需要戶外活動,為了遛娃,兩人在附近新小區租了一套房子,一個月租金七千塊錢,由陳平負責。
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在沒有預兆中倒下了,從此一切都不可收拾。
2021年初,陳平突然拿回一份房產抵押合同讓她簽字,說辭是朋友做生意拉他入股,急需300萬資金,他想抵押兩人的婚房。這套房也是他名下唯一的房產,貸款利息每個月3萬塊錢,如果還不上貸款,房子會被抵押拍賣。歐晴簽了字,“做生意,錢倒來倒去很正常。”
再後來,他甚至付不出租房的房租了。每次交房租前會先問她借,下個月再還她。直到朋友突然問歐晴,你家陳平找我借錢,說孩子要報遊泳,5000塊錢,“怎麽連5000塊錢都要借?”歐晴疑惑,問丈夫,“他說是為了做石材生意,現錢周轉不過來”。
歐晴後來查賬時候才發現,2021年底,陳平將自己名下的公司股份全數抵押給一位富二代朋友,貸了600萬元。而這筆錢都全數投入打賞、抽盲盒,給主播買流量推廣。一年一度的嘉年華結束,平台送了一座VVVIP獎杯寄到福州,這是陳平真金白銀砸下的“榮譽”。他發朋友圈,配文:“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歐晴第一時間告訴了公婆,股份的轉讓不僅是金錢損失,更可能涉及更大的股權風險。“他們都以為是我誤會了,是不是在做投資、對賭協議。”歐晴搖頭,“不是,就是打賞主播,打賞給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
此時,陳平名下已經幾乎沒有任何資產,他全身上下最值錢可能就是A平台的兩個賬號。他不僅抵押了兩人的婚房,出售了名下股份,還有股票,信用卡刷爆,還在十幾家網貸平台借貸,“以貸還貸,拆東牆補西牆。”
起訴離婚期間,她又調了一次平台的記錄,陳平還在打賞,不過金額收斂了許多,“大哥沒錢了。”她感慨,還好自己選擇了離婚,“大家都覺得我穿了一雙LV鑲鑽高跟鞋,但不知道我的後腳跟已經被磨沒了。”

“真假婚外情”
歐晴最初將憤怒地矛頭指向的是主播麗麗。2022年8月,她在網上發帖,還放了一張淘寶訂單截圖,陳平買給麗麗一套價值2.6萬元的音響,作為生日禮物。而那年她的生日,陳平忘記了。截圖裏有麗麗的名字、地址和電話,她沒有打碼。
最氣憤的時候,她想過,如果網友能夠去網暴這個女人,讓她退網就好了。帖子半小時閱讀量超過了四萬,一些妻子、女友留言、私信她,她們遭遇了同樣的事情,聊天裏她們自嘲為“榜一大嫂”,這同樣是一個帶有性別秩序的稱呼——她們是直播間風光榜一大哥背後的女人。提到主播,榜一大嫂們恨之入骨,她們的經曆太相似了,在故事的一個版本裏,丈夫、男朋友被主播誘導打賞了幾十萬、上千萬。
網暴真的發生了。發了帖子後第二天晚上,網友循著截圖衝到了麗麗的直播間,刷屏問“1250w真的嗎?”可以看看3萬的音響嗎?”視頻裏,麗麗明顯慌了,“這個話不能亂說,要負責任的。要是這個打賞是打賞給我了,我還可以理解,但是沒有這麽多。”網友刷屏了十幾分鍾,麗麗下播了。
“當時有點複仇的快感。”歐晴坦言,她轉發給我很多新聞和帖子鏈接,全是榜一大哥和主播之間道德與法的故事。她們侵入她的婚姻,偷走了一切。其中有一期播客,她聽完感觸很深,“尋找直播間最有錢的傻子”。而在她看來,丈夫陳平,就是直播間那個有錢的傻子。
事發後,陳平向她解釋,自己隻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花一千多萬,找個人說說話,是你傻還是我傻?”
“你缺朋友嗎?”現實裏,歐晴問他。
陳平沉默了。
在歐晴看來,無論真心假意,是否越界,沒有那麽重要了。她想知道,在互聯網直播時代,一個處在婚姻關係裏的丈夫,對於主播如此強度的情感性依戀,“這是不是一種網絡婚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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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與麗麗之間那些情感連接,真實地傷害了她。他們的聊天親密而日常,聊生活、直播和兩人共同認識的網友。上午麗麗發來消息,她醒了,他們就開始聊天,淩晨兩點主播下播,他們互道晚安。除了睡覺和直播的時間,“幾乎24小時online(在線)”。
聊天裏麗麗發來一個內衣視頻,看不到臉,從脖子往下拍。陳平語氣挑逗,“擦幹在床上等我吧”。這些露骨曖昧的話語,讓她很難想象內斂的丈夫是以怎樣的語氣和心情打下這些文字。
強烈的不配得感淹沒了歐晴。她看到丈夫在微信裏問,“你家豆豆怎樣了?”對方發了一張狗的照片,附上賣萌表情。那段時間兒子一次上早教課時受傷骨折了,但丈夫沒有問過,兒子今天腿好了沒,還疼不疼。“我在福州的三環邊上租房住,人家主播在北京二環邊上住大平層。我的丈夫卻還在守護主播,他太愛了。”
她沒辦法再看下去。歐晴做了90次心理谘詢。但心理谘詢師沒能給她答案。“熬啊,把這個情緒熬過去。”最後,她接受了,不再把自己看作一個妻子,而隻是孩子的媽媽,她才慢慢減少了心理谘詢的頻率。
那段時間,歐晴試圖告訴身邊每個人,“陳平打賞女主播,還存了女主播的內衣視頻”。她自嘲像祥林嫂一樣,重複訴說,直到脫敏。她在做心理療愈,更重要的是,她想讓陳平社會性死亡,沒有人會再借錢給他。和歐晴相處了幾天,我完全理解她的舉動,她就是這樣一個是非分明的人,在她眼裏,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她要分個對錯,而錯的了人要承擔責任。
但周圍的人不全然這樣想,甚至試圖從她身上找原因。不止一個人對她說過,你的婚姻失敗就是因為你全職帶娃,忽視了丈夫。歐晴懟了回去,“我婚姻失敗不是我全職帶娃,是他這個人本就不行。”
最後歐晴意識到這樣做毫無意義。不僅不會讓陳平社死,和女人之間的花邊故事,從來不會消減男性氣質。我們一起見了一位陳平的朋友,談及此事,他唯一震驚的隻是如此巨額的錢,朋友開玩笑,“一千萬在福州,什麽樣的女生找不到。”

避難所
如果此話屬實,那麽陳平為什麽要在虛擬世界一擲千金找朋友?
“沒辦法這麽簡單歸因。”電話裏,陳平總是以這樣籠統的句子回答。
在福州,我和陳平通過兩次電話,他一直沒有同意見麵,他在電話那頭回憶一切的開始,他漫無目的地刷著短視頻,在唱歌的直播間停留了下來,“有一種上頭的感覺。”陳平自認為不是衝動型“大哥”,大部分時候沒有那麽誇張。確實如此,他日均打賞主播麗麗的金額是2627元,在眾多大哥之間算不上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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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在直播間做過‘大哥’的人,都懂裏麵的套路。”陳平說,很快主播主動來加他的微信,“她會加我,肯定也會加別人,我又沒有什麽很特殊的地方。”他清醒地認知這一點,一開始的虛榮感受是短暫的。
陳平在平台上認識很多“大哥”,每個大哥尋找的東西都不同。這些大哥一般都是中年男性,有的大哥直言不諱,就想要愛情,或者性的關係。也有人和他一樣,萬花叢中過。當時A平台的“滿級”大哥大概刷了4000萬。陳平說,他們為什麽願意砸下真金白銀,他們需要的一定是現實裏金錢、身份、地位輕易無法得到的東西。
是的,朋友。很難置信吧,陳平在電話那頭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朋友”。
妻子歐晴,甚至周遭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的解釋。可事實就是如此,陳平說,他很渴望一段他處於上位的關係,由他開始這段關係,由他喊停。在他和父母的家庭裏,父母是更強勢的人,在和歐晴的婚姻裏,歐晴是主導的人。
但“主播會讓你覺得自己很重要,被需要。”他當然知道主播想要更貴的禮物,想要大哥撐麵子,這樣的小心思對他來說無傷大雅。加了微信,他和主播的關係能夠更平等,不再是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他和她們變成了“朋友”,聊天,分享直播間裏的八卦。
現實裏,友誼考量的因素太多了。人們因為身份、地位而交際,又因為利益衝突而分開,“越身居高位,越會戰戰兢兢,說話要考慮很多。”陳平早就熟悉這套規則,從父親帶著他出入飯局,與人交往。
男人之間很少有純粹的聊天,更不可能分享心情和私密的感受,“那樣顯得很不男人”。以前,妻子歐晴填補了這部分需求。有了孩子後,他和歐晴之間的溝通逐漸限於小朋友的日常需要,“並不是說因為(孩子的)事情造成了矛盾,而是日常瑣事占比越來越大。”
在互聯網,主播實現了一種接近於追星與交友之間的幻想。麗麗確實歌唱得不錯,他喜歡聽歌。這裏的一切都與他的日常生活脫離開。一旦他覺得不輕鬆,不開心了,他可以立馬抽身,尋找下一個直播間。他們之間關係建立的前提已經足夠讓他放鬆,完全由他來決定。一開始陳平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最後他終於承認,盡管這裏並不能夠擺脫現實的壓力,但就像沉浸在一個遊戲角色,他擁有了一個避難所。
而所謂打賞刷榜,也就像遊戲一樣。如果一場直播他沒有刷貴價禮物,就會變成了榜二、榜三。 “失落和攀比的感覺還是會有一些。”陳平說,在競爭的氛圍裏,所有人都會控製不住參與進去。
陳平清醒地知道自己沉迷了,他當然知道對主播來講,她希望賺取收入,她會引導、討好,刻意地挑起大哥之間的攀比。他們之間的關係可以是朋友;偶像與粉絲;同時他也是客戶。
“其實挺矛盾的。”陳平說。
回過頭看,陳平沉迷直播的開始,他的事業跌了個大跟頭。2019年孩子出生,他的創業項目失利,整個團隊解散。陳平的朋友兼團隊成員告訴我,當時陳平被父親叫到辦公室訓得跟孫子一樣,眼睜睜看著創業夥伴們,一個個被迫離開公司,另謀出路,“大家對他沒有擔起責任是有點失望的。”
陳平不置可否,不願再多談此事,隻是說,他可以有很多排解壓力的方式,遊戲氪金,和朋友出去喝酒唱歌,一晚上刷掉幾十萬,那都是一種發泄。回到現實裏,他還要繼續做父母的好兒子,歐晴的好丈夫,兒子的好父親,“不是他人的要求,或者期許有多高,而是無形的壓力。”
很長時間,陳平覺得“自己”被強烈地收束,他感到茫然,“沒有找到出口”。看到賬單的時候,他恍惚意識到錢花得有點多,但“(人)在逃避的時候,會有一些控製不住自己。”他想過抽身,試著找朋友談新的創業項目,卻總是碰壁,又被拉回直播間。隻有在這裏,他可以不必緊繃,而盛筵永不散場。

圍獵遊戲
秀場直播販賣的就是這樣一種欲望,“當你打賞的更多,我們的關係能夠更近一步。”學者王怡霖說,她是北京師範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傳播學助理教授。從2019年在香港大學讀博期間,她對秀場直播做了為期三年的田野調查。
為了完成博士論文,王怡霖自己做了6個月的主播,開播第一個月,她就遇到了自己的榜一大哥,他習慣給女主播刷很多禮物,然後給主播發信息,“我開好房,你能不能出來。”如果主播同意,他會迅速拉黑、離開,不再聯係。他沉迷於這樣一場考驗遊戲。
王怡霖說,很難簡單將秀場直播形容為性感的女性去滿足寂寞的男性,她訪談了十幾位大哥,有的大哥並不希望跟主播保持親密關係,甚至喜歡當主播是妹妹、兄弟,“他享受的是在這個過程中獲得自我情感上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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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霖將直播間裏大哥與主播的關係定義為“親密關係的租賃”。這是一種接近於愛情的遊戲。事實上,一旦轉變成真實的情人關係,主播跟大哥之間的關係也常常走到了盡頭,“因為不再有一個持續的刺激機製讓這個人為此付出。”
人與人之間的親密度需要長久的相處,而加速的方式之一就是砸錢。這耦合了平台的規則:一切關係都是可量化的,點讚、評論、觀看時間、刷禮物的數額以及粉絲團的級別,等價於親密度。
秀場直播間裏,所有遊戲都隻有一個目的——讓大哥送出禮物。主播會和其他主播連線PK——這是平台最常見的活動之一,比拚一定時間內粉絲人氣,也就是人數與禮物的價值。輸掉的一方需要接受對方任意的懲罰。
為了不讓自己守護的主播輸掉,大哥總是會最後幾十秒砸下重金“守塔”,出於不同心理,憐愛、保護,以及“我們是一邊的”的義氣。主播之間有一句說法,不玩PK根本賺不到錢,“PK一開,大哥們點禮物的效率完全不同”。
直播間當然也存在榜一大姐,隻是她們不像大哥們那樣常見,引人關注。王怡霖這幾年見到了越來越多年輕的“大姐”,有的是留學生,出身名校,長得漂亮,同樣出手闊綽,豪擲千金。她們更多出於對浪漫關係的想象,作為“女友粉”守護著主播。
這是一個發生於虛擬世界的關係,各取所需。微妙的邊界是很容易打破的,巨額打賞之後,確實很多主播與大哥的交往從線上延伸到線下,維持了一段短暫的、秘密的情人關係。
我遇到的主播苗苗從不相信這個童話。她很清醒,隱隱覺得一旦關係變化,背後的代價她付不起。“比如大哥可能反而不給錢了,我還需要做家務、做飯,何苦呢?”苗苗說,做秀場主播,賺的就是大哥的錢,而不是感情。
苗苗直播剛幾天就遇到了一個大哥,他是默默守護型,隻刷禮物,很少評論,私下聊時才誇她像仙女。後來他們在一個商場見過一麵,對方是個富二代,人很胖,特別內向。這次見麵之後,大哥自己意識到他們之間不可能了,慢慢淡出了。“我有一種道德上的虧欠感”,苗苗說,因為她隻是為了賺錢,但是大哥要走心。
第二個大哥出手更闊綽,每場直播刷過萬,最多一晚高達五萬。很快大哥開門見山,提出想要包養她。苗苗看照片,他的年紀和自己爸爸差不多,肯定有家庭。“因為他周末會消失”,苗苗發來狡黠的表情。她拒絕了大哥,大哥再也沒來了。苗苗失去了搖錢樹,隻能繼續等待新的大哥。
直播行業就是這樣,赤裸又極為殘酷。平台從來不缺年輕貌美的主播,多數秀場主播就是吃青春飯。“一旦沒有了收入之後,人的底線就會降低。”苗苗說,很多主播唯一可以依托的就是漂亮臉蛋和豁得出去了。
我聯係上了麗麗,她比我想象地坦誠,那次被網暴後,她甚至沒有換電話號碼。當我說明來意,很快收到了她的回複。
麗麗說,她的榜一男女都有,但大家似乎隻關注到榜一大哥。她從入行起有兩條原則,不該收的錢不收,不該觸及的關係不觸及。她性格外向,線上聊得來的人會成為朋友,多是女粉,她們經常一起聚會。按她的說法,她很少見大哥,曾經有大哥提出單獨見麵,她拒絕後鬧掰了。
她不否認,“這份工作有幾率掙到比朝九晚五坐班多幾倍的錢”,但她說,她認識的女主播幾乎都有或輕或重地抑鬱。
她說自己之前並不知道陳平有家庭,為了打賞負債累累,“站在主播的角度,一般默認不缺錢才會上大分(刷禮物)。”她和陳平的交流一直在網上,“我們蠻聊得來,但隱私問題我從來不問的,人家來支持你,不要顯得太八卦。”
她還說,自己能夠理解歐晴作為妻子的心情,“丈夫瞞著自己上網刷了很多錢當然會生氣”。但她無法為兩人婚姻的失敗負責,至少她和陳平沒有觸碰道德的邊界。

案子難贏
歐晴本來想聯合和她一樣遭遇的榜一大嫂,同為直播打賞受害人,給有關部門寫信。網友劉琴住在廈門,她和歐晴的經曆太相似了,前夫騙她簽了貸款合同,抵押了兩人唯一的婚房,將錢一部分打賞主播,一部分直接轉賬給了對方。最後她隻能賣掉房子還債。
她和劉琴說了自己的想法,劉琴回複她:經曆此事後一夜白頭,兩年裏無數次心理承受不住,不想再把這個事情再講一遍,再次受到傷害。
大嫂們大都選擇隱忍,“隻要老公還在家,孩子還小,婚姻得持續,咬咬牙就算了。”另一位榜一大嫂告訴歐晴,當丈夫在直播裏充值十萬,他就會給自己買個愛馬仕的包,來抵消愧疚,“她無所謂,這是有錢人婚姻的代價。”歐晴說,但這不是她想要的婚姻關係。
起訴前,在福建君立律師事務所,歐晴的兩位代理律師許萍和薛玢頁都坦誠告訴過她,支持返還的可能性不高,“隻能起訴試試看”。她們檢索已經裁決的民事案件,各地法院亦是判罰不一,甚至同個官司一審二審都存不同見解,對於直播打賞屬於贈與還是消費尚無定論,在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尚無先例。
這一前提的認定直接影響後續的判決結果。各地法官觀點存在爭議,一派認定為消費,屬於網絡新業態下非強製性付費的一種服務合同,成年人的打賞行為當然無法撤回,另一派認定為贈與,如果夫妻一方為維係與婚外異性的不正當關係,將共同財產贈與“第三者”,侵害了其配偶的合法權益,也違反了夫妻的忠實義務,違背了公序良俗,其贈與行為才能被認定為無效。

AI生成
學者王怡霖告訴我,榜一大哥與主播的關係裏,當金錢變成一個遊戲幣,它就變成參與遊戲的一種形式,其中的金錢關係被模糊了。金錢的形式變化,也帶來了意義的變化。
許萍的觀點不同,她認為平台作為中轉站,消費行為——充值虛擬幣,發生在打賞行為之前,“我的消費行為已經完結了,轉化成我的虛擬財產,我在平台用虛擬財產進行禮物贈送,其實就是贈與,應該接受法律評價。”陳平在直播平台充值、購買的虛擬貨幣,是否具有經濟價值,是否屬於夫妻共同財產,這是直播時代婚姻需要麵對的新問題。
在福州市鼓樓區人民法院,歐晴的案子是第一起配偶向女主播追討打賞款的案件。而適用的法條並不新鮮,同屬於妻子要求“第三者”返還財產的贈與合同糾紛案件。但訴訟本身是滯後的,配偶的權益已經受損,特別是共有財產絕大部分被揮霍一空,法官也隻能在離婚時適度傾向性補償給配偶。
在庭審上,許萍需要花很長時間給法官科普,陳平在直播平台的行為以及與主播的關係。“因為法官也是不玩直播的,他們需要理解打賞行為其中的對價是無法實現的,直播麵向的是所有觀眾,而非榜一大哥個人,這並非明碼標價地購買某項服務。”
很多法院判決的案例中,都認為配偶對於夫妻共有財產是有管理義務的。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十七條“夫妻對共同所有的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這意味著,對於日常生活中財產處分,一方可以自行決定,隻有重大的財產處分才需要夫妻協商一致,但實際操作中很難去界定什麽是“重大”。而回到這個案子,“(陳平)刷個臉,錢就出去了,沒有任何的阻礙,隱蔽性這麽高,作為配偶一方怎麽去監管。”許萍律師說。
2023年6月,一審判決,歐晴敗訴。盡管一審判決認定,打賞屬於單方、無償的贈與行為,且主播麗麗未提供證據證明在接受打賞前後履行了具體、明確的義務。但一審法院並沒有支持返還打賞的請求,因為歐晴沒有證據證明主播與陳平存在不正當關係。
歐晴提起上訴,她提供了新的證據,錄到了主播麗麗在直播時說,“99%的大哥都是有家室的。”以及陳平發給她的520紅包和標有“一見傾心”等愛情名稱的直播禮物。歐晴認為,這意味著,主播對大哥的誘導並非無心,而是蓄意的行為。二審開庭時,她希望法官能酌情考慮丈夫單方麵的巨額打賞,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日常生活水平,而主播獲利巨大,“至少能做出一部分返還作為補償。”
但這些都沒能成為司法層麵的證據。2023年10月二審判決,維持原判,歐晴依然敗訴。不過二審判決沒有更改對於“打賞作為贈與”的認定。
二審判決書結尾的一段話表達了立場,“陳平迷戀異性主播,不惜打賞巨額財物,而麗麗及其工作的直播平台,獲贈巨額財物後無視對歐某某夫妻關係的傷害、拒不退還,對此陳平應予以警醒,正確處理婚姻家庭及異性交往關係,避免對家人的傷害。”

現實的結局
歐晴不服,再次上訴,但時隔一年,她收到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再審裁定,她再次敗訴。最關鍵的是,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推翻了之前關於“贈與”的認定,“在網絡平合上進行充值、兌換虛擬貨幣、購買虛擬禮物並發送給網絡平台上的主播,均是與平台之間網絡服務合同範疇內的消費行為”。
這意味著直播打賞基本屬於消費範疇,而非贈與,配偶將無從追討。
歐晴不解,“如果一個人不需要創造實際的價值,隻要有漂亮的臉蛋,就可以獲得這麽高的經濟收入,破壞他人家庭,而且不用承擔任何後果,這一定不是一個好的價值導向。”
但無論如何,她盡力了。盡管結果並沒有盡如人意,她還是想讓更多人看到榜一大哥身後的人——“榜一大嫂”,作為配偶,她承受了實質的傷害。
聽說她鍥而不舍地打官司,朋友問她,為什麽你還陷在這件事情裏,不讓一切過去,開始新的生活。還有朋友調侃,你這個案件之所以沒有水花,因為沒有爆點,“你還是能正常生活,不至於墜入深淵。”
“我失去了一千多萬,一分錢要不回來,我還不慘嗎?”歐晴回答,“如果得有更嚴重的結果才能引起重視,就太可悲了。”這就是歐晴讓一切過去的方式,打官司、離婚,親手畫上句號。她想讓大家看到直播打賞背後,有一個真實的受害者,每個榜一大哥的輝煌背後,有替他承擔後果的人,有的是父母,有的是配偶和孩子,“大家就不會如此順滑地接受它(直播打賞)。”
現實裏,與主播的官司結束之前,她的婚姻先走到了盡頭。
離婚過程中,陳平幾乎失聯,歐晴全程與陳平的父母談判。他們感到錯愕,但最終幫兒子還清貸款,收回股份。最後陳平答應每個月給撫養費,他們就這樣離婚了。
盡管撫養費總是延遲,但無論如何,歐晴都要開始新生活了。兩年裏,她打了五場官司,包括和丈夫陳平的離婚官司,還有一場是她作為被告的案件,主播麗麗告她的財產保全損害賠償案件,起訴麗麗時,她申請了對麗麗直播賬戶的財產保全。這一案子很快了結,因為財產保全合法合規,法院並沒有支持麗麗的賠償主張。
現實的影響還有,歐晴對於金錢的度量衡都變成了直播間禮物。今年春節,前夫給兒子包了1500塊壓歲錢,“還不如主播半個花海。”她吐槽道。
至於麗麗,她的賬號公開數據顯示,這一年她幾乎每個月都直播超過100個小時,這是MCN的硬性規定。數據不好的月份,她每天下午和晚上都要直播,“地獄級別的強度”。她的粉絲已經超過三百萬,直播間人氣卻下降了許多,經常掉到百人,大多是來聽她唱歌的老粉,常駐的榜一大哥隻有47級。
流量下去後,至少直播時她能夠唱一首完整的歌了。去年她搬離了北京,直到現在,每次直播前她都要做心理準備,擔心網暴再一次發生。有人在直播間刷貴價禮物,她忍不住會想,他會不會也是(陳平)這樣的情況?
她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再對那個屏幕之外的世界視而不見,“原來這麽多人看直播,其實家裏人不一定知情。”
被起訴的兩年,她的平台賬戶被凍結,電話和地址被曝光,很長時間,總有陌生的網友湧進直播間,“哎呀刷這麽多錢,你們一定發生了啥。”一開始她會義正嚴辭地回複,後來她意識到毫無意義。盡管經曆一審、二審、再審,司法層麵都認定了她的說法,但偏見依然存在,“因為(女主播)這個職業爭議很大,無論如何,大家都覺得你的問題最大。”
離婚後,陳平搬回了父母家,消沉了一陣。他不再做“大哥”很久了,生活回到了單身狀態,下班後玩玩遊戲,看看視頻,遇到直播也會進去看兩眼,但他不再氪金了。他的睡眠一直沒有調整回來,還是要到半夜一兩點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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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經營的壓力比之前更大了,陳平知道,無論是否對管理感興趣,他都必須要接班。年輕時,陳平不想回福州管企業,他曾經告訴歐晴,他想繼續深造,留校做學術,他向往更純粹的工作環境和人際關係。我提起這件事,陳平說,他已經忘了這個理想,“人終究沒辦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不再巨額打賞後,他和主播的友誼還持續嗎?陳平說,他不知道,人性的問題從來無法假設。隻是他沒再重新點開過那些聯係方式了,如同這段失敗的婚姻,他很少主動提及。這是他性格裏無法克服的部分。
注銷“大哥”賬戶時,陳平將虛擬背包裏的禮物、小卡——盲盒、抽獎和遊戲開出來的,都送了出去,他希望這件事情從此翻篇。2023年3月,A直播平台關閉了直播間盲盒遊戲玩法。一切仿佛沒有存在過。
榜一大哥的榮光也同樣脆弱、易逝。根據2021年某平台榮譽等級製,58級需要充值人民幣約1250萬,而2024年隻需要130萬了。陳平無奈,曾經他為了通往更高級別的榜單,砸下的榮譽又算得了什麽呢?什麽都沒有留下。
他經曆了痛苦的兩年,打官司、離婚和還債,一開始他也會想,如果妻子沒有發現就好了,如果投資沒有失利就好了,但如今,他知道現實沒辦法再回避。在談話的最後,他說,“時間會慢慢消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