矽穀曾經不可動搖的樂觀情緒正在經受考驗 。多年來,“代碼改變世界”的口號,吸引著全球最傑出的人才湧向帕羅奧圖等科技中心,許諾他們豐厚的職業回報和構建未來的機會 。如今,一股名為生成式人工智能(Gen AI)的新力量,夾雜著政治因素衝擊,為應屆畢業生和國際留學生,製造了一個更為複雜和充滿挑戰的局麵。
又一年畢業季來臨,剛從常春藤盟校布朗大學獲得計算機專業碩士學位的黃哲宇,正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情,準備踏上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矽穀熱土 。他麵臨的,是一個機遇與挑戰並存,夢想與現實激烈碰撞的全新世界 。他的經曆,或許是當下無數懷揣技術夢想的年輕人在時代浪潮下的一個縮影。
艱難的落腳:一份“隨時可能倒閉”的救命稻草
“我叫黃哲宇,今年剛從布朗大學計算機專業碩士畢業,剛勉強找到一份在矽穀灣區的創業公司工作,打算下周就搬過去開始工作了 。”
當被問及這份工作是否是他的理想選擇時,黃哲宇的回答充滿了無奈:“不是的,說起來,這家公司目前非常的sketchy(不靠譜),人特別少,然後給的薪酬也特別的模糊 。它可能都不能算一個正式的工作,所以工作還是要繼續找的,我感覺它很快就要倒閉了 。”
這份工作,對於一個常春藤盟校的計算機碩士畢業生而言,顯然與“先在大廠經曆幾年”的普遍預期相去甚遠 。
黃哲宇介紹說,他即將加入的這家初創公司,是一家由律師或法律行業背景的人士所共同創立,希望利用法律行業的內部資源,打造法律行業的AI Agent,類似於AI律師Harvey 。然而,這家公司的技術背景幾乎為零 。
“他們找我這個new grad(新畢業生),相當於去做他們的founding engineer(創始工程師),這整件事情就不是特別的make sense(符合常理) 。”但黃哲宇坦言,他可能是目前公司裏唯一懂技術的人 。
盡管公司承諾會為他提供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美國移民局為F-1學生簽證持有者提供的合法工作許可),但所謂的股權(Option)兌換條例卻“特別特別的苛刻” 。這更像是一張看得見卻摸不著的“餅” 。
之所以接受這樣一份充滿不確定性的工作,是因為這已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機會 。從去年直到今年畢業,黃哲宇都在努力尋找工作,麵試了多家公司,包括行業巨頭英偉達
、社交媒體新貴Tiktok,以及一家位於灣區的教育公司 。但結果都未能如願,“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原因,要麽是沒有headcount(招聘名額),要不就麵試掛了,要麽就是需要回國內 。”
“我個人還是想在灣區這邊發展一下,因為我小時候還是有一個矽穀的夢在 。”黃哲宇強調,這純粹是他的個人偏好,他表示,許多像他一樣的中國留美畢業生,實際上已經清晰地認識到,如今“留在美國就一定好,回國就一定是不好、是失敗,這種narrative(敘事)已經扭轉過來了 。” 許多畢業生都比以往更加理性和現實 。
“奇慘無比”的就業季:從黃金時代到人人掙紮
黃哲宇的經曆並非個案,而是當前整個畢業生就業市場的真實寫照 。他直言,對於像他這樣的計算機專業畢業生來說,今年的就業情況“尤其糟糕” 。
“我所在的布朗大學也算是藤校,但布朗的本科生今年的就業情況也是奇慘無比 。”他補充道,“即使是美國人,沒有身份問題的限製,計算機專業畢業的,今年就業也是奇慘無比 。”
這種慘淡的局麵,直接導致了一個過去極為罕見的現象:大量計算機專業本科畢業生選擇繼續升學 。
“據我了解,感覺甚至都會有接近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選擇留校讀master(碩士) 。”黃哲宇說,“今年美國人當中讀master的比例也是大幅度增加,甚至有些人會去比本科更差的學校去讀一個master 。”
這在幾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大家選擇“被迫”讀研或拖延畢業,本質上是把找工作這件事推遲幾年,以期望未來的就業狀況能有所好轉 。
回憶起幾年前的光景,黃哲宇充滿了感慨。“最好的時間應該是2021年畢業 。那時候大廠的需求很大,幾乎好一點的學校的計算機專業畢業生都能在畢業後順利找到滿意的工作 ,可以說是一個黃金時代。”
他分享了自己本科時認識的學長學姐的例子:“那時候很多打算去讀個master的中國學生,結果中途就被Meta撈了,被Google
撈了 。所以master不讀就直接去Meta或Google上班了 。”
如今,這些2021年畢業的人,“生活還是都是非常多姿多彩的,放假都是要麽在夏威夷,要麽在Utah到處玩兒 。” 黃哲宇的語氣中充滿了羨慕。
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像跟我一起畢業的人都在struggle(掙紮) 。”這種巨大的落差,讓他和身邊的同學感到普遍的悲觀和焦慮 。但他也找到了一種獨特的心理慰藉:“稍微往好一點的方麵想,就是假如說就我一個人過得很慘,或者每天負麵情緒很重的話,那確實是心裏很難受 。但是一看,發現周圍大家都挺慘的,心裏就會好一點 。”
黃哲宇的切身感受,也印證了Tim對當下美國畢業生就業情況的觀察,Tim在矽穀從事人力資源服務多年,目前擔任HireIO海拓優才首席執行官,他對矽穀科技行業的就業趨勢有著長期深入的一線了解。
他給出了這樣的一組數據:最近幾年,每年美國的計算機專業畢業生的規模都在10萬人以上,因為4年前的情況太火了,畢業生甚至沒畢業就會拿到好幾家的offer,導致了報考計算機專業的人數激增。
“這幾年下來累計了30-40萬計算機專業畢業生,其中大概有80%是沒有工作機會的,也就是最糟糕的情況下,一些畢業生上千份的簡曆投遞,可能都拿不到一個offer。”Tim說。
Tim表示,最近他們發布過一個AI相關的崗位,是entry level的實習崗位,大概一天半的時間,就收到了七八百份簡曆,大部分是畢業生,裏麵不乏有卡耐基梅隆、伯克利、斯坦福、UCLA等計算機專業頂級高校的學生。
“所以就現在的情況看,即便是頂尖學校出來的學生,也不一定有機會,最急迫的人群還是這群留學生,因為他們需要盡快找到工作,解決畢業後合法留美身份的問題。”
Gen AI的衝擊波:行業重塑與教育脫節
這場就業市場的寒冬,始於2022年大廠紛紛開始的裁員潮,並一直延續至今 。而2023年開始的生成式AI熱潮,則進一步加劇了人才需求結構的劇變 。
黃哲宇認為,新畢業生需求銳減主要源於兩方麵。第一,是始於2022年的裁員潮導致大廠並未擴張,因此對新畢業生的需求自然減少 。他聽說,像Meta內部,原來E3(初級工程師)職級比例約有20%,現在都降到了5%以下 。這些大公司是消化應屆畢業生的主要渠道,它們的招聘凍結,直接導致大量畢業生無處可去 。“小的創業公司,那些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可遇不可求的,不能大範圍大規模地把人給送進去 。”
第二,也是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大學教育與行業發展的脫節正變得越來越嚴重 。“我們學校裏學的計算機,就像是古典計算機一樣的,就是過於傳統 。”黃哲宇無奈地表示,“尤其加上這兩年的行業發展過於快,加上各大公司招人結構也在發生變化 。”
過去,公司招聘前端、後端工程師,這些技能在學校裏或多或少都會涉及 。但現在,招聘需求幾乎全部轉向了“Gen AI developer”或者“LLM Developer” 。這些崗位要求應聘者具備訓練或推理大模型的經曆 。
“你要麽有訓練經曆,要麽有推理的經曆 。”他解釋說,“但現在就是非常的Generic,全部都是跟transformer相關的 。”
這對於絕大多數本科生和碩士生而言,是一個幾乎無法跨越的門檻 。黃哲宇指出了這其中“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對於本科生來說,你是很難有這樣的一個經曆,因為你不是在大公司,首先你沒有這個數據,其次,你沒有這個算力的資源 。”他補充道:“像過去,前端,後端,你做個網站,你自己在家裏也能做,那你現在要求又要求訓練,又要求inference(推理),你在家裏就沒法做 。”
這種崗位需求,目前來看更符合博士生(PhD)的背景,因為他們有更長的時間、更豐富的實習經驗以及實驗室裏更充裕的研究資源 。
學校教育的滯後性也加劇了這個問題。“你說學校裏要求你寫一個編譯器,有用嘛?也不能說沒用,但是現在需要嘛,就是不需要了 。”從Gen AI爆發到現在不過兩年多,對於大學來說,課程體係的調整和設計需要時間,可能再過一兩年情況會有所好轉 。
雪上加霜的是師資問題。“現在best talent(頂尖人才)全部都在industry(行業),做學術冷板凳的人還是極少數 。”他甚至開玩笑說,現在和同學們私下聊天時,大家都覺得,上學不如直接在YouTube上看前OpenAI創始員工之一Andrej Karpathy的相關解讀視頻,“他一個視頻等於是一個學期的課 。大家都說Andrej is the best professor (最好的教授)。”
Tim也讚同這樣的觀點,他表示,就他的觀察來看,這一波的人工智能,對於entry level的初級崗位,尤其是知識型崗位的衝擊是最大的。
“很多崗位被今年的agent替代非常嚴重,還有一些就是銷售型的、前端的這些崗位類型,”Tim說,“今年的重點,就是AI替代化,所以對於畢業生來說,機會還是非常少的。”
求職新牌局:過時的方法論與殘酷的“內卷”
在Gen AI時代,過去那套行之有效的求職方法論已經徹底失效 。
“過去靠刷題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路徑依賴’,以後肯定行不通了 。”黃哲宇總結,“過去如果作為計算機或相關專業,你好好上課,按部就班,畢業後刷題Leetcode,然後順利麵試進大廠,這一套整個的路徑是走得通的,你不需要put any extra effort into this(為此付出任何額外的努力),自然而然畢業就能很順利找到工作 。”
但現在,求職者需要“左蹦右跳,使盡渾身解數才能夠達到過去約定俗成的目標 。”這意味著,除了常規的學業和技能,還需要有額外的“閃光點” 。比如有人瘋狂社交,“coffee chat(咖啡閑聊)100個人”,每天都“住在LinkedIn上麵”;或者自己動手做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項目 。
信息的高度透明化也讓競爭變得空前激烈。“現在因為各個社媒,尤其對中國人來說,比如小紅書,基本上把所有的信息不對稱全部掃平了 。”
當所有人都知道了遊戲規則,競爭的激烈程度便呈幾何級數增長 。
在這樣嚴峻的環境下,不同科技公司的吸引力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黃哲宇和他的同學們心中,有一張清晰的“鄙視鏈”:
公認的第一選擇:英偉達 。 “肯定是最好的,就是best of the best,就是啥都好 。”但其招聘門檻極高,據說現在“基本上就隻要兩個學校了,伯克利和斯坦福 。”
優先選擇是Google 。 “Google總體來說就是收入也可以、工作時長也沒有特別誇張,然後對於國際生,他們的綠卡政策也還是可以的 。”
其他優質選擇還有Netflix、LinkedIn 。 這些公司一直以來都還不錯,但門檻同樣很高 。
糾結的選擇是Meta 。 盡管收入高,但Meta的負麵標簽很多 。首先是綠卡政策,“所有的綠卡申請全部停了,停了好幾年了 ”,這對國際生是巨大的障礙 。其次是聽說其“非常的toxic(有毒)”的工作環境,“聽說像玩魷魚遊戲一樣的 。”
不得已的選擇還有亞馬遜和Tiktok 。 這兩家是目前為數不多還在相對較多地招聘新畢業生的公司 。亞馬遜最大的難點在於能否收到麵試,這“全看你的這個運氣了” 。而對於Tiktok,黃哲宇的評價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你不去,你也沒有工作,你去,那就隻能捏著鼻子去 。”
身份的枷鎖:簽證政策下的集體焦慮
對於黃哲宇這樣的國際學生來說,除了找工作的壓力,簽證和合法身份問題是懸在頭頂的另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
“相對於不景氣的大環境來說的話,這個可能是更大的一個影響 。”黃哲宇認為,不穩定的簽證政策對人的內心平靜感影響巨大 。“你時刻得做好找工作的準備,時刻要做好被layoff的準備 。因為你要隻要被lay off,你就得馬上找到下一份工作,不然就得回家嘛 。”
這種缺乏“job security(崗位安全)”的狀態,迫使許多人不得不做好兩手準備 。包括找ICC(IT谘詢公司)先將身份掛靠,盡管現在通過ICC找到項目的整體難度也很大,但至少可以暫時保住合法身份 。
在這段艱難的過渡期,家庭的經濟支持成為了許多留學生的後盾 。“我現在還是處於一個沒有收入,還是需要靠家裏來這個救助的一個階段 。”黃哲宇表示,他身邊的同學也大都如此,現在“砸鍋賣鐵上學”的情況少了,大部分家庭還能支持子女一段時間的生活開銷 。
未來的抉擇:個人迭代與留學趨勢的轉向
盡管現實殘酷,但黃哲宇對未來依舊抱持著一份謹慎的樂觀 。他堅信,生成式AI的浪潮並非一時的炒作(Hype),而是一場深刻的“paradigm shift(範式轉移)”,行業會因此湧現出更多的機會 。
對於新畢業生而言,他認為這既是挑戰也是機遇。“畢竟身上的負擔不重,畢竟nothing to lose(沒什麽會失去的),所以應該以更樂觀的心態來應對AGI
帶來的一些機會和挑戰 。”他甚至覺得,那些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資深工程師,如果不能快速行動(move fast),他們受到的挑戰可能比新畢業生還要大,因為他們過去的領域知識(domain knowledge)可能一下子被顛覆和清零了 。
談及個人規劃,他的想法是在有了這段“混亂”的創業公司經曆後,還是想先去大公司感受一下係統性的工作流程 。“可能不是待一輩子,但是至少也是開始兩三年稍微更有條理一點 。”
更長遠地看,他認為未來需要鍛煉的核心能力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 。他意識到,在Gen AI時代,技術和非技術的界限會越來越模糊,如果隻是一心鑽研技術,可能不再像過去那麽“吃香” 。
“所有這些Gen AI,它都是一個工具嘛 。相當於就是跟所有任何business本質一樣,就是發現一個沒有解決的一個需求,然後通過自己的各種方法來解決它 。”黃哲宇說。
這種想法在畢業生中逐漸開始形成,但尚未成為共識 。他觀察到,麵對劇變,一些人還停留在舊的敘事裏,沒有意識到現實已經改變;還有一些人,他們當初讀計算機僅僅是因為這個行業收入高、工作輕鬆,現在則在考慮轉行去會計、護士等就業依然很好的領域 。
“過去幾年小紅書上到處都是35歲寶媽、四大寶媽會計轉碼的,現在卻是要轉回來的時候了 。”
最後,他談到了這些不利因素對未來留學趨勢的深遠影響 。以自己為例,作為19年入學的大學生,他從16年就開始準備,整個規劃周期很長 。他預測,由於當前準備出國留學的人數銳減,可能兩三年以後,會看到留學生數量出現一個“斷崖式的下降” 。他引用《華爾街日報》的文章稱,目前本科留學生已經回落到了2013、14年的水平,未來情況可能會更差,甚至回到本世紀初華人留學生稀少的狀況 。
Tim也表示,對於許多在美國高校畢業的留學生來說,如果不能順利在美國找到工作,大多數應該是回到國內,另外一部分人會選擇繼續深造,或者拓展自己的技能往最新的人工智能方向轉,然後也有相當一部分人會進入到創業的浪潮中。
“所以有一些VC在預測這樣的趨勢,就是今年Agent應用落地的一年,很多畢業生是desperate在向創造機會,他們是要創業的。”Tim說。
從申請本科的人數減少,到為找工作而讀研的人意願降低,再到博士生受簽證影響,整個留美路徑的吸引力都在下降 。對於像黃哲宇這樣,職業生涯剛起步就遭遇“困難開局”的年輕人來說,如何在時代的劇變中找準自己的位置,不斷迭代自身能力,可能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需要持續麵對和解決的課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