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安在書裏寫:“國外流行一個說法,在中國待一個月就能寫幾篇文章,待一年可以寫一本書,超過五年就什麽也寫不出來了。”如今,他已在中國度過了許多個“五年”。慶幸的是,他還能寫,還樂於用熟練掌握的媒介去表達。
先讓我們介紹一下故事的主人公。
他叫安德烈·卡瓦祖蒂(Andreade Cavazzuti),聽名字就知道,這是個“老外”。不過,你很難將眼前的他與這個詞關聯上。除了那張臉,他所有的行為舉止,幾乎都與你我別無二致。他愛笑,健談,能準確地將兒化音放對位置,聊到憤懣之處,甚至偶爾冒出幾句國粹。

他來中國四十多年了。朋友們就快忘了他的本名,大家更喜歡叫那個親切的稱謂——老安。和那些來此處“淘金”的外國人不同,老安是打心眼兒裏喜歡這片土地,不然也不會待到今天。
在中國,他一邊生活,一邊埋頭搞著自己的創作。說到這兒,不得不給他貼幾個標簽了,盡管他不一定樂意,但這也許是了解他最快的方式:他是《稍息:1981—1984年的中國》中無數張照片背後的攝影師,也是最近出版的《氣呼呼的小詞典》的作者。

書作出版前夕,我與老安相約在他的新家,展開了一場愉悅的對話。采訪開始前,他特地去廚房磨了咖啡,並準備了甜品(後者出自某連鎖麵包店,而這些習慣讓人意識到,他身上依舊帶著意大利人的某些特質)。
關於拍攝名人的往事和如何尋找取景器中的人與物,他聊得已經有些膩煩。現在,他坐下來了,調整到合適的體態,靠在沙發上,先是說房子被拆的事情,緊接著,又平滑地過渡到下一話題。兩個小時的時間,他似乎把在中國的四十多年,整個兒回溯了一遍。

《氣呼呼的小詞典》

來中國的最大驅動力是好奇
老安最早來中國是1981年。即使不用講述,也能想象他彼時的處境。這個長著典型的外國麵龐的小夥子,隻要出現在人群裏,就必定是被圍觀的對象。
在《氣呼呼的小詞典》裏的“長江大橋”篇中,他寫了類似的經曆:“當時經常會有人跟蹤或圍觀老外,所以沒把它當回事。過了一會兒,跟隨的人群越來越大,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還有扛著農具的農民。我們開始覺得有點尷尬……”

到中國前,他沒預想到這些情景,滿心隻有一個驅動力——好奇。
他高中學的是理工科,“研究計算機的”。當時,他的學校花了100多萬美元,買了個IBM的計算機,跟房間一樣大。老安幹的事兒,是花費一天半到兩天的時間,給計算機裝係統。
覺得“安裝計算機”沒什麽勁兒,老安把興趣焦點轉向文藝領域。那時候,他已開始正兒八經地拍照片了,“還有自己的暗房”。有一回,一位搞攝影的朋友同他聊天,說自己要前往印度學印地語。在那個年代,這是小眾的選擇,遊離於主流道路之外。
老安覺得朋友這個想法挺奇怪,但也動了類似的心思。他看完地圖發現,中國好像也是個好去處,“在我的意識裏,那裏很大,但我對它卻什麽都不知道”。後來,他翻了一些19世紀末傳教士在中國拍攝的照片,愈加篤定,“要是去搞攝影,那一定是個天堂”。

說幹就幹,從學中文開始。他成了1978年威尼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的本科新生,對於中國,同學們懷著各式各樣的興趣,“大家稀裏糊塗,心態都差不多,純屬好奇。”等語言學得差不多了,他拿到獎學金,來了中國。
公派學生的日常是“一天上兩節課,完事兒了趕緊回住的地方,誰也不惹事兒”。老安的生活狀態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愛抱著相機,記錄正在發生的一切。“我麵對的現實不再一樣,我沒什麽新聞意識,但我關心那些普通的生活場景。”
盯著取景器時,老安被一種強烈的感覺攫住。“那時的中國有一種舞台感,像是在看一部進行時的戲劇,建築、標語乃至石獅子,都吸引著我。”老安近乎癡狂地拍攝,但凡是認為有感染力的景象,都收入底片之中。
“我是開放的,沒有明確目的,也不想交給什麽報社,更不想講一個什麽故事。”無任何約束的照片,一直擱在老安的“抽屜”裏,後來經過挑選,才被收入《稍息》那本攝影集。至於為什麽起這個作品名,老安淡淡地說:“‘稍息’這個概念隻適用那個時段,再往後就完全不一樣了。”

拍照片的狂熱,衝淡了老安本該有的“水土不服”。如今回想起來,最不適應之處也就是“冬天屋裏冷”“得去外麵上廁所”這一類的問題。老安說,自己年輕、能扛,可這些事情還是會偶爾提醒他,這是在異國他鄉,與遠在意大利的家終歸有所差別。
中意兩國倒是有不少共通之處。比如,吃飯,“我們都會把吃飯當成聚會和交際的主要方式,這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我們更熱情,中國人會拘束、含蓄一點。”不過,老安也感慨,隨著時代的更變,那種熱鬧正日漸減少。

就像他在《氣呼呼的小詞典》裏“吃飯”篇寫的那樣:“飯菜劈裏啪啦地爭先恐後成形上桌。這會兒所有人該看電視的看電視該抽煙的抽煙該玩耍的玩耍,桌上擁擠的碟碗拚命地冒熱氣。後來大概會有一兩個人先上,蹺著二郎腿一邊抽煙一邊用筷子懶洋洋地夾一兩顆花生米。等人到齊了,先倒酒,舉杯,幹杯。”而寫下這些文字的時間,也不過是1997年。

被時代推著走,
“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
巨變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老安最直觀的感受,是城市麵貌“一天一個樣兒”,不消幾年時間,往昔的痕跡便不複存在。在此之外,老安也敏銳地察覺到,周遭的人做事的效率更快了,人口的流動性隨之增強。
“城市不隻是樓房和街道變了,汽車多了,還有一大幫人來‘北漂’。”這之中,包括老安自己。80年代時,他曾到訪北京。再一次來到這裏,“很多記憶裏的地兒沒了,行事方式也不同以前”。

他記得,最早在北京飯店門口,滿滿當當站的都是等車的人,“那時開出租車的司機很牛,乘客說了不算,司機說自己想去哪兒,順路的乘客才能打上車。到了後麵,有了小麵包車,這樣的情形才開始轉變。”
到北京紮根算是個偶然。用老安自己的話講,是被時代推著走的,“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行”。此前,他在香港的代理處任職三年,“做到了二把手,職場空間不大”是出走的一方麵原因;另一麵,他確實“待夠了”,渴望到更大的地方,四處走一走。
彼時的北京,已有裝滿玻璃幕牆的辦公樓,但尚未有太多企業入駐。趁著租金極低,老安向意大利的公司總部發出申請。與此同時,中國正處於改革開放的黃金時期,老安所在公司售賣的機器,恰恰是國內所需要的。

北京辦事處“頭兒”的位置,沒人比老安更合適。在那個年代,少有意大利人既有語言優勢,又懂中國文化。作為外企分部的掌舵人,老安業務水平夠硬,在給予員工的福利上,也不摳搜。給他開車的司機,甚至能掙到3000元一個月——在當時,這是許多人望塵莫及的薪酬水平。
多年過去,再想起那些員工時,老安笑著說起各自的命運,“我的秘書如今在加利福尼亞,做惠普的高管。我的業務員現在也是某代理商的管理者。”如果按照既定的路線走下去,老安的今天也許會在世俗意義上更加成功。
但在老安心裏,有更重要的東西等待著他。
“我一直在拍照片和視頻。我知道工作的那種狀態,不能讓我繼續拍下去,我得全力以赴地去做我想做的事兒。”隨著工作新鮮感的褪去,老安提了辭職。總部的回複是:“不同意,給你漲薪一倍”。

看到消息,老安沒動心,“我那時候都40歲了,知道自己肯定餓不死,所以很堅決地走了”。接班的是個英國人,聽聞薪資待遇,壓根兒沒猶豫,火速入職。私下交流時,英國人覺得有點兒匪夷所思,生意做到最好的時候,怎麽就急流勇退了呢。
老安的解釋是不解釋。離職後,他做了挺多自認為好玩兒的事兒:拍電影,做宣傳片、專題片,以及持續攝影。那些年,他還認識了不少有趣的人,其中包括一些後來極具盛名的藝術家。
在老安記憶裏,最初認識他們時,大家都窮得叮當響,“我當時有車,有收入,算是那撥人裏有錢的了,吃飯買單都是我。可沒過幾年,中國的藝術家被西方頻繁關注,這幫人有的很快成名,像曾梵誌再來找我時,他已經開著法拉利了。”
這些故事,都零散地分布在《氣呼呼的小詞典》裏。書作之外,“氣呼呼”的老安談起“折騰”的緣由:“我隻是一直對觀察世界特別感興趣,所以我才幹了那麽多怪事。我想更深更廣地探索這些問題。”

攝影解決不了的問題,
交給寫作
老安的寫作肇始於他的青春期。那陣子,但凡有台打字機,他就能劈裏啪啦地敲上很久。他還做過文字實驗,“我和一個朋友合寫長篇小說,我寫一頁交給他,他往下寫一頁,循環往複。”
這部初啼之作,並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它早已於世間消失。某次醉酒後,倆人燒掉了它。早期的創作載體,也就這樣始於荷爾蒙,又終於荷爾蒙。老安正式提筆寫些什麽,一晃就到了90年代,“我去了各種各樣的地方,遇見各種各樣的情況,各種各樣的人,但照片無法解決其中一些我困惑的問題,這時候我就開始了寫作。”

從那時至今,老安寫了無數篇小文章。和其他外國人係統化地寫中國美食、旅遊、文化等專門領域不同,老安寫得短而精悍,每篇文章不過幾百個字。這個“老外”似乎走的是“四兩撥千斤”路線,力求用一樁小事,傳遞出雋永之意。
寫的時候,老安用中文,“開始有點費勁,現在就會更自然”。也正是因此,老安的書很難被歸類,“打眼一看就不是中國作家的語言,既不是翻譯腔,也不是純中文”。每回把稿子交給編輯,對方基本沒什麽修改意見,弄得老安時常納悶兒,並捫心自問,“我寫的東西,已經那麽好了麽?”
在書裏,老安隻寫自己關注的事兒。
他寫“城鎮化”,講地域之間的同質化,三十年裏,城市與縣鎮的個性在減少,共性在增加:“從佳木斯到景洪,一個模樣。”

他寫“工作”:“我這輩子沒找過工作,我隻是隨心所欲、努力做我喜歡做的事情,不拒絕任何命運帶給我的機會,就是這樣。”
談到中國巨變時,老安寫:“我在目擊著又一次的大變化,尤其是經濟、商業體係的變化。比如過去的三十年,中國仍然是最好的觀景台。剛興旺了二十來年的大超市正在沒落,小店卻早已被超市所取締,電子商業已逐步覆蓋了所有領域。正好,經過了風風雨雨的中國社會,貌似沒太多舍不得的。”
短小的詞語,被他延展成特定時代發生的故事,而那些故事,又承載著這個外來者對這片土地最真實的感受與反饋。
老安在書裏寫:“國外流行一個說法,在中國待一個月就能寫幾篇文章,待一年可以寫一本書,超過五年就什麽也寫不出來了。”如今,他已在中國度過了許多個“五年”。慶幸的是,他還能寫,還樂於用熟練掌握的媒介去表達。

“小詞典”問世,也意味著新的創作階段開始了。最近,老安琢磨拍個紀錄片,“我要走個長線,比如從北京到昆明,不走高速路隻走國道,就去拍當地風貌以及人的生活狀態。”這個新的好奇,始於自己的孩子。
老安觀察到,無論是趕路還是在家,孩子頭都不抬,一直盯著小屏看,這代人似乎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完全不關心自我與環境的關係。但老安在意,他想走出去,去探索現實和虛擬對人有何影響。
至於能實現多少,老安不做太多預設。這些年來,他一直如此。他很明晰,“想到什麽就寫什麽,看到什麽就拍什麽,有方向,沒目的。隻有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顯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