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圍棋少年朱宏鑫出生於福建晉江,在最近的5年裏,他每天都伴著棋盤與勝負。
他是圍棋圈裏的「衝段少年」,「同年齡段的全國前五」。被家族和父親寄予「光宗耀祖」、「為國培才」、「世界冠軍」的極高期望,他的生活裏隻剩下了「拚」和「贏」。
今年5月19日傍晚,浙江杭州,9歲的朱宏鑫從10樓墜亡。在正式調查結果公布之前,我們試圖還原的,隻是一個生長於單親家庭、在圍棋領域頗具天賦的少年,他的成長與墜落軌跡,他所麵臨的競爭與壓力,還有「家庭暴力爭議」之外,更沉重的對於贏的執念,和關於輸的焦慮、恐懼。
墜落
朱宏鑫墜樓的消息,在2025年5月19日晚上8點左右傳遍整個家族。
在老家福建泉州的晉江市,能來的家族成員都來了。家族人數眾多,當晚一共來了60多人,大家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盡管這3年,朱鬆林都帶著兒子朱宏鑫在外學棋,與親戚們的聯係比過去少,但在宗族觀念極強的當地,親人出事,所有人都會第一時間趕來。有人提議連夜開車過去,但這麽多人一起熬夜開車不安全。最後他們決定包一輛大巴車,載上所有家族成員,從晉江趕往800公裏外的杭州。
「孩子他爸一開始接到電話的時候,並不清楚是(兒子)墜樓了。」家族成員之一、朱宏鑫祖輩的一位爺爺說。
作為杭州棋院衝段班的學生,朱宏鑫即將更換校區,父親朱鬆林打算換個地方租房。接到電話時,他還在去看房的地鐵上,當地街道辦人員在電話裏沒說清楚是什麽事,直到聽說小區有小孩墜樓,他才立刻往家趕。等他回來,已經是出事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了。
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的死亡記錄書上,記錄了搶救過程。「患兒因『高處墜落3小時』入院,當時呼吸心跳停止,當地120趕至現場時發現無呼吸心跳,立即心肺複蘇,心跳呼吸未恢複,家長要求繼續搶救,送至我院急診,轉運途中,呼吸心跳未恢複。」在晚上20點41分宣布死亡,死因為「腦疝、閉合性顱腦損傷」。
時間倒回幾個小時前。5月19日傍晚,9歲的朱宏鑫結束課業,自己往家走,他經常這樣在沒有大人陪伴的狀態下回家,路上需要步行8到10分鍾。
他上課的杭州棋院,是中國棋院在全國的唯一分院,於2008年設立,位於杭州錢江新城,擔負著中國圍棋杭州青少年棋手的選拔、培養工作。在棋院周邊,較近的小區大多是豪華小區,當地房產中介說,一套三居的房子,月租金最少也在七八千。為了節省陪讀成本,不少來陪孩子學棋的家長選擇合租。
朱鬆林父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們租住的小區,是距棋院直線距離最近的小區之一,但這一路上仍要經過一段大約20米寬的十字路口,之前有媒體寫道,朱鬆林還為此擔心過孩子安全。小區戶型普遍在130平方米以上,但一些房間的玻璃窗並沒有安裝紗窗。

朱鬆林父子租住的小區。
那天下午,朱宏鑫在圍棋軟件上下了三盤棋,還在樓下玩了會兒跳繩。嚴格來說,那三盤棋都下得不太順利,一盤因為超時判負;另兩盤裏,朱宏鑫所執的黑棋在前期不斷被對方壓著打,有一盤勝率一度跌落到1%以下,但他沒有認輸,憑借著一股頑強的勁頭在撐,最後終於等到了對方的一次誤判,朱宏鑫翻了盤。
這成了他短暫生命裏最後的三盤棋。朱宏鑫的長輩們後來都到租住的房間裏看過,也拍過照片——事發時桌上比較亂,擺放了兩個白色的小風扇。打開的窗子離桌麵還有一定的高度,當天杭州的最高氣溫達到33℃,他們因此推測朱宏鑫當時比較熱,故而通過桌子爬上了窗子。
趕往杭州的多名親屬說,警方後來告訴他們,在監控視頻裏,朱宏鑫坐在10樓的窗沿上,把腳伸到了窗戶外麵。
但一個9歲的孩子,應該知道起碼的危險。具體是什麽原因墜樓,是主動還是不慎墜落,警方仍在調查中,尚沒有對外發布明確的結論。
無論如何,那次令人心碎的墜落,還是發生了。

圖源電影《年少日記》
厚望
朱宏鑫在福建晉江出生的時候,朱鬆林已經32歲,這是他的第二段婚姻的孩子。
1984年,朱鬆林出生,整個家族把他的出生看得很重,因為他是家族那一輩的第一個兒子。
而朱宏鑫的出生,是在2016年1月18日,那天上午11點多,朱鬆林發了一條「母子平安」的朋友圈。那也是他接下來9年裏現存的數百條朋友圈裏,唯一一條提到朱宏鑫母親的。
朱宏鑫的出生,趕上了家族發展的好時候。拆遷,真正讓家族快速積累了財富。現在,家族許多人都住在同一個小區。該小區2014年竣工,以拆遷安置房為主,至今許多住戶仍以「村裏人」相稱。
孩子墜樓事件發生後,一些自媒體把父親朱鬆林描述為貧窮、落魄,靠打零工度日的形象。在麵對媒體時,朱鬆林表示自己並不窮,「我名下目前還有幾套房,如果生活困難,我賣一套,不行我再賣一套!」
為了證明「朱宏鑫不會在生活上吃苦」,朱鬆林的一位叔叔說,朱鬆林家拆遷前在村裏的房子麵積大,拆遷時一共分得了2000多平方米的房子。父母留下200多平方米,剩下的兩個兒子分。「按照我們晉江這邊的房價1萬多塊(每平方米)來算,相當於朱鬆林分到了1000多萬元的資產。」
朱宏鑫一位長輩說,整個家族目前有超過80套房子,「像我們手上有房子的,每個月房租收入都一兩萬了。」
早年間,朱鬆林父母從事餐飲行業上遊的水產供應生意,開了一個幾百平方米的大排檔。一些同村人記得,大排檔生意還不錯。後來朱鬆林父母上了年紀,把大排檔交給兩個兒子,朱鬆林覺得倆人經營同一個大排檔不合適,於是自己出來學習廚師。
朱鬆林的朋友圈中,記錄了很多兒子成長和生活的經曆,但看不到孩子的母親。
當時,朱鬆林和妻子在生孩子沒多久,就開始產生矛盾。後來兩人分居,為了獲得兒子的撫養權,這對父母從2017年到2022年經曆了長達五年的拉鋸。2022年,雙方簽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協議書中寫到,「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離婚,雙方自(2016年)1月18日生育一子,2022年自願協商並達成一致意見。」與此同時,女方保留探視孩子的權利。
從地理位置看,兩人其實住得並不遠,隻有一兩公裏,所以理論上,媽媽要來看朱宏鑫是很方便的一件事。
朱鬆林的親屬說,雙方離婚的紛爭中,孩子是一個相當大的因素,此外,也與經濟矛盾和一些私人問題相關。
而在女方視角裏,家庭暴力是一個重要原因。女方家屬曾在網上發帖,談到離婚是因為家暴,也是為了逃命。「小孩被強占不給女方……孩子去世前兩三年都沒見過他的媽媽,男方拒絕母子相見,母親爭過孩子,但被威脅將打死她……」在晉江,《人物》撥打朱宏鑫母親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後來聯係到女方家屬,對方回應,「證據已提交警方,等待警方公布結果即可」。而在之前的報道裏,母親因為悲傷過度被送去醫院。
但後來麵對媒體,朱鬆林否認對妻子家暴。他承認有兩段婚姻,第一段隻有幾個月,沒動過手,第二段婚姻裏,「就打過一巴掌。」他說自己對這話負責。
所以在公眾麵前,對於朱宏鑫的照顧,雙方形成了截然對立的兩種說法,一種是母親從來不管孩子,「一開始一個月來一趟,後來一年來一趟,最後幹脆就消失了」,另一種是盡管有探視權,但母親不敢來看孩子,「如果看了,就會挨打,怕被打死」。
但在兒子朱宏鑫的視角裏,無論是哪種說法,他的生活裏都失去媽媽了。朱宏鑫祖輩的一位爺爺提到一段往事,有段時間,朱宏鑫喜歡看《西遊記》,他對長輩們說:「我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我沒有媽媽。」
那一刻,他或許是從孫悟空的故事裏找到了慰藉。
但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朱宏鑫,也寄托著全家族人的極高希望。「我們都想著要他來光宗耀祖。」朱家的一位長輩說。
在民營經濟極為發達的晉江,做生意才是更主流的選擇。晉江人喜歡一個字:拚。人們用一句「愛拚才會贏」的歌詞來概括晉江精神,就連晉江市的市樹——菩提樹,也暗含拚搏之意。在當地打車時,一名網約車司機隨口說出:「不拚不是晉江人。」
在整個家族寄予的厚望之上,朱鬆林對兒子的希望則更高:「為國培才」。後來他領兒子走上圍棋這條路,也是出於這個打算,家族裏做生意的人不少,有兩人已經是鞋廠老板,而現在的生意沒有前些年好做,下好圍棋,被家族人視做一種「差異化的競爭」。
朱家人說,為了培養孩子,朱鬆林也做足了準備,後來,他幹脆把餐飲生意盤了出去,全身心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專門買了個腰凳,出門也帶在身邊。不少村民也看到過他背著、抱著孩子在小區裏走。也是從那時起,朱鬆林成了一個全職奶爸。

朱鬆林的朋友圈背景圖。
天才
2020年年底,不到5歲的朱宏鑫,第一次接觸圍棋。
到2025年5月,9歲的他,已經是晉江市、福建省最頂尖的圍棋少年,哪怕是放眼全國,能在10歲以前突破業餘6段的兒童棋手,也不超過5人。
這孩子自幼活潑好動,還有股聰明勁兒。他在晉江長大,親戚之間又住得近,經常走動,大家關於他有許多回憶。有一次,家人帶他到圖書館看書,看書的地方在三層,朱宏鑫故意躲了起來,家人以為他跑到了一樓,便到一樓去尋找,他一看家人走了,便又回到了三樓看書,玩一種類似於調虎離山的遊戲。還有一次,因為找不到朱宏鑫,朱鬆林甚至報了警。
有點小謀略,喜歡你追我趕的活潑天性,最終在圍棋中得到了釋放。圍棋是一項需要嚴密計算的棋類運動。一片棋子是死是活,有時候就在於一口「氣」的較量。在杭州,一名跟朱宏鑫下過圍棋的少年說,朱宏鑫棋風比較活潑,不懼近身肉搏,有時候攻勢會相當淩厲。但他又很靈動,不是一味糾纏,有時候也會「脫先」,然後再殺個回馬槍。這像極了他之前在圖書館時的機靈。

朱宏鑫獲得2025「明仕杯」全國少兒圍棋公開賽兒童C級第一名。
最初,小宏鑫對圍棋是很喜愛的。有時候,晚上快九點了,漢字都不怎麽認識的他,還在抱著一本圍棋專項練習冊做題。
父親對兒子在圍棋上的要求也很嚴格。在朱宏鑫剛滿5歲的時候,朱鬆林發朋友圈說,「每天至少100局,昨天不夠的今天必須補上。」朱鬆林全程在旁邊監督。在一段視頻裏,小宏鑫一邊下棋一邊拍手唱歌,他會立即阻止,「認真下!不要再跟我扯了」。而過了一個月,這種指標又升級了,變成了「贏100局圍棋才能打球」。
對啟蒙階段的兒童來說,這個訓練量很大。當時,孩子下圍棋,普遍會在一款在線少兒對弈平台上,朱宏鑫也不例外,在啟蒙階段,就算使用的是13路的小棋盤,下一盤棋平均也要兩到三分鍾。照此訓練量計算,要在一天內下完100盤棋,朱宏鑫至少要連續不斷花3個小時。而往後,隨著換上了大棋盤,以及對弈複雜度增加,對弈時間還會更久。
這款圍棋軟件的對弈數據截圖,也證實了朱宏鑫接受的高強度訓練。截至2021年4月15日,學棋還不到半年的朱宏鑫,已經在上麵下了3319盤棋。
與訓練量相伴的,是不斷堆疊的巨大成就感。絕大多數情況下,圍棋隻有兩種結局,要麽贏,要麽輸。有人比喻,圍棋就像人生,是一條不進則退的升段之路。在這款少兒對弈軟件上,圍棋水平從25級到1級,再從1段到5段,分為幾十個不同的級別。越往上,贏棋加的積分越少,輸棋扣的積分越多。
在最早,朱宏鑫獲得了大量的勝利。從最低的25級衝到3級,小宏鑫隻花了幾個月時間。2021年4月15日,他成功突破3級,在3000多盤棋裏,勝率接近90%。朱鬆林對此的反應是:「勝率還可以」。到了3級,贏棋可加15分,輸棋會扣10分,一共要累積200積分,才能升到下一級別。
短短一周後,朱宏鑫成功進階2級。朱鬆林又開始期待兒子取得更高的成績,「爭取進去學校時突破1級!!!」
又過了一天,朱宏鑫首次對戰1級,以1.5目的微小優勢取得了勝利。朱鬆林還專門發了一個朋友圈記錄,「首次對局1級,也贏了。」
這種勝利的快感,不斷刺激著他們。但問題在於,反複被「贏」的欲望刺激,為了獲得更大的成就感,級別必須升得更快,需要打敗的對手也得更強。事實證明,朱宏鑫的確是按照這條路在前進,短短3天後,朱宏鑫升上1級,但有時也會掉回2級。朱鬆林不滿意,「就是不穩,站不住」。
麵對輸棋,朱宏鑫總是選擇想辦法再一次「證明自己」。升上1級的一個月後,他麵對一個1段(比1級更高階)的對手,取得了大勝。就像不斷升級打怪一樣,朱鬆林看著朱宏鑫不斷超越,這時候,打敗同級對手已經無法滿足了,他會要求兒子越級挑戰更強的對手。又過了一個月,朱宏鑫已經能戰勝2段的對手了,朱鬆林總結經驗,「認真就都贏,不認真就直接給我認輸」,「不逼他不行」。

朱宏鑫的複盤小結筆記。
2021年7月29日,朱宏鑫在少兒圍棋軟件裏升到2段。朱鬆林又開始期待更大的勝利,「爭取早日3段」。8月中旬,朱宏鑫上3段;8月底,上到4段。這時,他已經下了超過4000盤棋了。孩子的天賦和成績以周為單位地彰顯,而這時,他才剛上幼兒園大班。
這幾乎已經是這個兒童圍棋軟件上的最高水平,朱鬆林發了一條非常開心的朋友圈,「用了一年的時間,從什麽都不懂到現在4段,收獲離不開努力,爸爸為你感到驕傲!!」
這同時也意味著,朱宏鑫很難繼續在兒童圍棋軟件上下棋了,因為他已經幾乎找不到對手。他開始使用野狐圍棋——中國圍棋界不少業餘和職業選手都會使用的一款圍棋軟件。對朱宏鑫來說,那個幼兒園大班的秋天,他進入一個更加激烈的戰場,這裏要贏棋更難,對手也更加強大。他的圍棋少兒時代結束了。
2022年,朱宏鑫參加了晉江市第16屆圍棋比賽,他按年齡被分到了少年C組,7戰7勝,奪得了一等獎。並且,由中國圍棋協會陸續授予「業餘1段」和「業餘2段」稱號。就連他所在的學校也在網上發文祝賀。朱鬆林相當自豪,在朋友圈裏說「稱霸了泉州晉江這個年齡段」。
2022年的夏天,也幾乎是2021年的翻版——在野狐圍棋平台,朱鬆林定了一個目標,如果朱宏鑫能在7月份達到野狐7段,並且業餘4段定段成功,那他就帶兒子去中國最好的圍棋學校上學。
朱宏鑫以一種破紀錄的方式做到了。根據官方發布的資料顯示,在那個7月,他成了泉州市數年來首位小學前定上業4的選手;福建省首位2016年出生拿到業餘4段的選手;福建省現役最年輕的業餘4段。
那是命運的齒輪轉動的時刻。

朱宏鑫(右下)參加2023年「金陵杯」全國業餘圍棋公開賽。
以「愛」之名
時間回到2016年1月29日,出生的第12天,因為算出來五行缺金,朱鬆林給孩子起名叫朱宏鑫。
從那時起,在長達9年的朋友圈裏,朱鬆林幾乎隻幹一件事——拍攝和記錄兒子。事無巨細,範圍涉及兒子的吃、穿、下棋、學習等等。與很多人不同,除了跟兒子相關的內容,他幾乎不聊工作、不寫生活,不談感受。某種意義上,兒子就成了他的生活。
他試圖讓朱宏鑫按照他的期待來發展。在很多細節上,他會用一種「男子漢」的理念來培養兒子——朱宏鑫2歲時,搖搖晃晃地幫著他提了一袋食材進屋,他說「這樣才是我的兒子」;朱宏鑫4歲時,去遊樂園的水池裏駕船,在沒有家長陪同的情況下,一個人開到了水池中心,朱鬆林評價,「男孩子就是要這樣,天不怕地不怕」;他還會讓當時剛10個月大的小宏鑫,叼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拍視頻,他在旁邊大笑。

朱鬆林的朋友圈分享。
或許是由於照片和視頻拍得太多,最近幾年裏,朱宏鑫明確對朱鬆林表達過,自己並不喜歡經常被鏡頭對著。有時候,他用手遮擋眼睛或是鏡頭,以及在鏡頭前躲避,盡管如此,他依然會被父親想辦法拍下來,發到朋友圈裏。
而朱家人反複強調,朱鬆林對孩子很好,理由之一是最好的東西都會給孩子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事實。由於家裏做水產生意,朱鬆林常常會想辦法給孩子吃水產,尤其是野生的魚、蝦、蟹。
而這種「愛」,也伴隨著一種自我犧牲式的敘事。在朋友圈裏,父子倆的夥食標準也不一樣。有一次,買小龍蝦,蝦尾的肉都是朱宏鑫的,朱鬆林說自己吃蝦頭。朱家人還說,朱鬆林沒有穩定的工作,他把魚蝦這些有營養的給兒子吃,自己在家醃鹹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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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兒子,朱鬆林有許多標準。父子間的分歧、矛盾甚至暴力也基本源於此。比如,對於「乖」這件事,朱鬆林有著極高的執念。在朋友圈裏,人們通常會選擇性地發表自己希望對外公開的內容,而在這些內容中,不少條都是關於他對於兒子「不乖」「不認真」「不聽話」的強烈不滿。他常感歎,朱宏鑫沒有小時候乖或者聽話了。
然而,從朱宏鑫的視角來看,事情又會變成另一種樣子。
在生活和學習裏,小宏鑫麵臨著高強度的課業負擔。朱鬆林希望兒子不止這一個特長。幼兒園大班時,朱鬆林又給兒子報了硬筆書法班,「希望能像愛圍棋那樣愛上硬筆」。在上小學之後,課業壓力也在一點點膨脹。小學一年級,有一次半夜11點,朱宏鑫要吃餃子,在等著煮水餃的時間裏,他還要做3張數學試卷。而一年級的語文,為了寫一篇150字的作文,在不用漢語拚音的前提下,他寫了整整兩個小時。
學圍棋會占用大量精力,但除此之外,朱宏鑫每天還有許多事要做:有時候,一天要做5張期末測試卷,讀繪本;有時候,要做15張數學試卷;還有的時候,一天之內,把73條好詞好句熟讀至少3遍,看兩本繪本,做一些試卷,再做50道作業題……
特訓在延伸。還有一次,朱宏鑫甚至在一天之內要做完父親布置的整整3600道50以內的算術題。而第二天,父親又布置了1080道100以內的口算題讓他做完,還說「明天繼續」。這個時候,朱宏鑫還不到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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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家長會把自己的遺憾寄托在孩子身上。朱鬆林自己在早年間,其實並沒有在學習這件事上獲得太多正反饋。朱家人介紹,當年高考,朱鬆林勉強過了本科線,但誌願沒填好,最後隻錄取到專科。家人勸他補課,他不願意,「他也不願意去讀專科,說去賺錢算了。」
而盡管他選擇中斷了自己的學業,但在兒子的讀書上,他則投入了極高的熱情。朱家人反複強調,朱宏鑫未來是要上985大學的,甚至目標是清華北大。
朱宏鑫的桌子上也能看出這種功課量。有一次,朱鬆林拍下了書桌上堆放的幾十本各類輔導書,包括漢語拚音、故事繪本、漢字卡、英語讀物、數學……他還調侃,這是「填鴨式」教育。不光學習,身體上,朱鬆林也不希望孩子落下。有一次開學剛第二天,早上6點剛過,朱宏鑫就要起床穿好衣服,開始運動。而今年,小宏鑫則開始大量訓練跳繩。在視頻裏,朱鬆林數著朱宏鑫跳的500多個跳繩,跳完之後,朱宏鑫直接倒在地麵上。

朱宏鑫的書桌上堆放的幾十本各類輔導書。
圍棋本是朱宏鑫的特長,但在額外的種種特訓之後,從很多朱宏鑫生前的片段中,你可以看到,圍棋像是他的一個出口。有一次,朱鬆林讓朱宏鑫出聲念書,他讀了一會兒回頭問,「爸爸,我可以開始做圍棋題了嗎?」朱鬆林說:「不行,繼續讀。」然後朱宏鑫又很小聲地說:「我要做……」朱鬆林再一次打斷他:「不行!往後麵讀,這邊書還沒讀完,後麵的呢?另外課外的書呢?語文書都還沒讀完。」
而在最近這幾年,朱宏鑫還養成了一個咬鉛筆的習慣,很多支鉛筆,他都啃到殘破不堪,到了幾乎露出了鉛芯的程度。
朱鬆林非常想把朱宏鑫培養成一個「乖孩子」,他的總結是「不逼他不行」。在這種「逼」之下,視頻裏的朱宏鑫常常是一種溫順地完成父親指令的狀態。但在另一些時候,他又展現出截然相反、甚至逆反的一麵——他會把自行車騎得飛快,朱家人說,「騎自行車沒多久他就敢單手騎車了」;又比如,在墜落的那一天,無論出於哪種目的,在父親回到家之前,他都以一種極其危險的方式坐在了窗台上。

朱宏鑫的自行車。
勝負欲的盡頭
在絕大部分時候隻有輸和贏的圍棋運動裏,很多家長和孩子,每天都在麵對勝負的考驗。
在這樣的雞娃強度下,朱宏鑫幾乎一直走在「贏」的路上。2023年的首屆「渾南杯」全國少兒圍棋公開賽中,他拿了冠軍。這是他第一次奪得這一類全國賽事的冠軍。在學校裏他也表現優秀,獲得了泉州所在小學的一年級三好學生。
至此,朱宏鑫在當地幾乎沒有對手。鎮上的圍棋比賽,他是冠軍,在晉江市,他也是冠軍。2023年5月3日,他在廈門市第一期業餘圍棋4、5段賽上,6戰6勝,升到了業餘五段。這一成績刷新了他曾經創造的紀錄,成了福建省現役年齡最小的業餘5段選手。
在這一年,朱鬆林帶著兒子出門,大量參加各種賽事,名次都不錯,比如2023中國棋院杭州分院兒童圍棋公開賽衢州分站賽第一名(2015年後組)。父子的目標也再次「升級」了——讓兒子拿圍棋世界冠軍。
他們開始去省外學棋,最後選擇了衝段少年的聚集地——中國棋院杭州分院(簡稱杭棋)。
杭棋會從全國各地招收圍棋的好苗子,同時將學費減免,但必須要求一名家長陪讀。單親家庭裏,陪讀的隻能是朱鬆林。
在這一時間段,雖然朱宏鑫的成績越來越好,但已經不能讓父親足夠滿意。他在朋友圈裏越來越多地吐槽兒子的「缺點」——「動不動就飄」「不配合拍照」「字寫的(得)都沒一年級好看」「比賽不認真」……
在這些吐槽裏,最高頻率出現的,就是覺得兒子不認真。他似乎有種觀念:在下圍棋時,隻要兒子認真了就能贏,反之就是不認真。
2025年4月,福建省第一期業餘圍棋6段賽裏,麵對這次重要的升段進步,過去就連圍棋軟件裏升一級都頗為開心的朱鬆林,在朋友圈的表述已經沒有了太多的喜悅,「(朱宏鑫)整場比賽都在玩,僥幸過了6,不然真真把我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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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鬆林對兒子的不滿,有時候毫不掩飾,甚至會在賽場上當眾發作。
從事圍棋教育多年的張攀跟朱鬆林接觸過,今年五一假期,張攀在比賽場上看見,朱鬆林在很凶地批評朱宏鑫,「那是公開場合,會給孩子帶來很大的心理壓力。」作為業內人士,他統計過,在朱宏鑫這個年齡段取得這個水平的,全國不超過5人。「孩子已經非常優秀了,不應該這麽對他。」
劉非看見過朱宏鑫身上的傷口。那是在2024年福建青少年圍棋錦標賽上,劉非也帶孩子參加了。每局比賽完,都有時間給孩子們休息,一般小孩子都是跑來跑去玩鬧,「我之所以注意到朱宏鑫,是因為他比一般的孩子瘦小,並且身上有紅紅的傷口。而比賽結束,我發現他獲得了所在年齡組的第二名,這讓我印象很深刻。」劉非說。
勝負欲會讓很多家長心態失衡。孩子同樣是業餘棋手,也在杭州生活的家長「舒貝」媽媽回憶,有一次,她的孩子去參加棋院組織的比賽,「冠軍獎金有一萬多,在少兒比賽裏已經不算低了」。那時她孩子剛兩三段水平,下完棋出來,告訴她:「媽媽我輸了,對手比我段位高,按照規則應該讓棋,但對方沒有讓。」
「舒貝」媽媽當時很生氣,對孩子也比較凶,「你為什麽要簽字?你不會跟裁判說嗎?你現在字已經簽了,你再跟我說還有什麽用嗎?」
如今她的兩個兒子,分別到了業餘5段和6段的水平。但回想起來那件事,她會反思,「當時太執著於輸贏的結果,孩子其實是求助於我,他年齡還小,缺乏麵對這種事情的經驗,我本來可以做點什麽,但我沒有做,而是衝孩子發了一頓脾氣」。
2025年1月,朱宏鑫在父親的陪伴下度過了9歲生日,也是他生命裏的最後一個生日。跟之前生日時的朋友圈內容不同,這一年朱鬆林抱怨「什麽時候才能聽話點」。
今年4月,在朱鬆林口中,朱宏鑫又多了個新外號——「菜雞」,孩子在練習跳繩時被父親批「這菜雞水平」。可一個月後,他就已經能跳500多個了; 5月份,2025年名仕杯全國少兒圍棋公開賽,朱宏鑫獲得兒童C組第一名,朱鬆林的評價變成了「菜雞中的戰鬥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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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這場比賽上,許多人看到,朱鬆林當眾踢了朱宏鑫一腳。
不光如此,此前,多家媒體也陸續采訪到不同的目擊者,以各種角度關注過朱鬆林展現出的暴力問題。
但朱鬆林麵對媒體,有自己的說法。在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他說,自己不是因為輸棋踢兒子,是因為他「拿著棋盤和其他小朋友互推著玩,不尊重圍棋」。他說自己也不會把孩子打傷,至於照片裏胳膊上的傷,是兒子騎自行車摔的。朱鬆林還解釋了懲罰兒子的前提:「如果孩子犯錯,會帶他外出吃一頓,先談話,要說到20遍以上,他還是不聽的時候,才會打手心。」
他說自己一般會打左手掌心,「因為右手要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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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走後
5月21日,家族的人護送著朱宏鑫回家。
人群當中,朱鬆林抱著兒子的骨灰盒,除了這個小盒子,家人們也帶回了朱宏鑫生前最喜歡的黑色自行車。
5月底的一天,杭州棋院的二樓,在學圍棋的孩子還有很多。在這層樓學棋的孩子們段位相對較低,他們就像是更早以前的朱宏鑫,學棋壓力沒那麽大。孩子們會在走廊裏追逐打鬧,會在教室裏吃飯,有的會趴在桌上睡覺,而他們的父母,則在休息室裏安靜地等待。
棋院門口,一名已經是職業二段的年輕棋手說,朱宏鑫的事情在圈子裏傳開了。他能在9歲到業6,一定能算得上天才,雖然不能說是中國最強,但一定是最強那批人中的一個。
「自問我在朱宏鑫的年齡,遠沒有他這個水平。但職業圍棋是一項長跑,我覺得學圍棋最大的難點在於如何對待勝負,輸棋其實非常痛苦,就看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但就算我現在知道這個道理,我也會承受不住,沒辦法,這是圍棋職業道路上必須經曆的過程。」
一名6歲圍棋兒童的母親說,這件事也給眾多家長敲響了警鍾。「在我們家,孩子爸爸總會給他布置很多任務,比如說必須要贏多少盤,必須要達到什麽訓練量之類的,現在我就會跟孩子說,沒關係,開心為主,不能把下圍棋變成一件痛苦的事。」
圍棋少年「舒貝」的媽媽也覺得,「作為陪伴孩子成長的家長,不管是不是圍棋相關,最終都需要自我學習和成長,才能給孩子做好榜樣,也才能教育好孩子。」通過自學心理學,她以前過於重視「輸贏」的觀念也有了轉變,變得柔和了許多。父母要比孩子更先學會如何麵對失敗,這不止關乎圍棋,更關乎人生。
「有一次我的小兒子輸了棋,一個人躲在酒店的布草間痛哭,我不會責怪他,反而會給他安全感,告訴他『媽媽覺得你這麽努力,但還是輸了棋,媽媽真的蠻心疼的』。」
舒貝媽媽會想,讓孩子學圍棋,最終希望帶給孩子的是什麽?
「應該是陪伴他一生的興趣愛好。因為愛好,你會有一個圈子和棋友,這些棋友不會因為你是否精英、是否優秀去評價你,而是在比較純粹的精神層麵上與你交流。哪怕以後長大了、退休了,圍棋還可以成為他的精神寄托。」舒貝媽媽說。
可是,朱鬆林已經沒有了精神寄托。5月底,他原本通過微信說,希望與《人物》當麵聊聊。但一天之後,當我從杭州再回到晉江,朱鬆林的電話、微信又始終保持靜默狀態。
六一兒童節的前一天,朱鬆林再一次更新了朋友圈:「再也沒有人和爸爸撒嬌了,也沒有人天天吵著給我點菜了。」
在這條朋友圈裏,他一共選擇了9張照片,裏麵有朱宏鑫逛街、開遊船、讀書、下館子、睡覺等溫馨時刻。
沒有一張與圍棋有關。


六一兒童節的前一天,朱鬆林再一次更新了朋友圈。
(文中張攀、劉非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