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相思
尋子二十二年,雷武澤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兒子。
“我崽現在長得像爸爸還是媽媽?他有什麽興趣愛好?讀書成績怎麽樣?”他形容那種感覺,像一個人的單相思。他經常依據兒子3歲半那年的照片,逐幀分析五官——鼻子、耳朵、眉毛像媽媽,嘴巴、眼睛像爸爸。
社交賬號頭像全都用這張照片,“釘釘也用的這張”,他強調,想證明無論工作還是生活,每當他拿起手機,看見頭像,就會想到兒子,“這讓我覺得我們父子一刻都沒有分開過。”
直到2023年6月,兒子終於在廣東找到,已經25歲。雷武澤第一時間公布了認親計劃——預訂100桌酒席,舉辦認親儀式,在各界人士的見證下,與兒子團圓。還要有1998份花生,520份喜糖——兒子是1998年農曆三月十三出生的,數字都有講究。最後,他在一起尋子的老朋友孫海洋的包子鋪,預訂了313份包子。
每個環節都要高調,這樣的結局才配得上“雷公尋子”這個故事。
他自詡尋親圈的“封神榜”——二十多年投入百萬財力,通過上千萬次人像比對,承受了“100個男人以上的”壓力,最終找到兒子。因此在他看來,兒子是“最幸運的”被拐兒童:擁有尋親圈天花板級別的父親雷公;拐走他的人販子王浩文,又是全國“頭號人販子”。這些響當當的稱號,他說都是外人封的。
百桌酒席的消息散出去,等來的卻是不止一次的拒絕。最初是在電話裏,雷武澤得知,兒子不喜歡高調,他隻好向媒體“撤回”之前公布的認親計劃。聽說兒子在深圳,雷武澤立刻帶著老婆和小女兒一起,從長沙過去,想先私下見一麵。但兒子以工作忙為由,放了他鴿子。
認親從6月推遲至7月。雷武澤繼續籌備百桌酒席,同時和兒子電話溝通,解釋高調認親的必要,“你是被人販子偷偷摸摸拐走的,我們想‘敲鑼打鼓’,把你迎接回來,這樣你會很有麵子,對我們多年的尋找也是一個交代。”
整個過程裏,兒子的態度沒變過,“他想私下、低調地認親,意思是親戚之間一起吃一頓飯就好。”雷武澤後來才意識到,高調認親的主張讓兒子產生了不信任感,“他怕我擅自帶媒體來。”

●雷武澤。圖/解亦鴻
最後酒席取消。認親定在2023年7月17號,地點選在嶽陽市公安局,民警安排了食堂裏的一個包間,雷武澤和妻女、兒子和養家的姑父、警察三方坐下來,吃了頓午飯。雷武澤發現兒子安靜,禮貌,話少,性格內向,像媽媽。“如果崽的性格像我,陽光開朗,肯定願意高調認親,回家的速度也會很快。”
也是那一天,二十二年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雷武澤得知,兒子川川3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帶去了汕頭,一對夫婦買下他,當作孫子,給他們過世的大兒子續香火。這對夫婦還育有2個兒子,4個女兒。
他為兒子感到苦澀,又自行腦補完了剩下的故事——生長在潮汕地區大家庭,身邊那麽多親戚,作為個體得到的關心和愛護很少,再加上沒有父母疼愛,給別人又當兒子又當孫子,我崽一定很孤獨。但是,養家沒有父母,不全然是壞事,這樣一來,原生家庭的父母仍然是唯一的父母,兒子不會有太多糾結,很快就能回歸了——這都是他下的判斷。
事實卻跟想的截然相反。兩年下來,兒子回家5次,雷武澤去廣東找他14次,多數時間是求著兒子見麵,見到的幾率不超過一半。認親一個月了,兒子仍然沒回過長沙的家。他每天給崽發十幾條消息,錄製“視頻家書”,對麵多數時間不回複,或隻回幾個字。

●為川川準備的臥室,多數時候空著。圖/解亦鴻
2023年8月23號,雷武澤終於沉不住氣,直接買票殺到深圳。兒子回複自己並不在深圳。雷武澤第二天,又去了養家所在村子,拍下幾張照片,發給兒子,“如果不見麵,我就守在這裏,直到見麵為止。”
微信聊天記錄中,兒子讓他不要擅自打擾爺爺奶奶,說周六有時間,讓雷武澤到廣州來,見一麵,並主動提出,來高鐵站接他。雷武澤激動不已,想象兩人見麵後,一定都會感傷。到廣州前一小時,他發消息給兒子,“今天肯定會掉一臉盆眼淚,見麵不適合在公共場所,你訂個酒店,再買點勁酒和花生米。”
見麵後,雷武澤問兒子做什麽工作,聽對方說在做海外電商,他覺得不謀而合,立刻邀請兒子回長沙一起做電商IP,被拒絕。
兩人都沒有掉眼淚。好在雷武澤這次終於有時間,仔細端詳兒子,他覺得“我崽蠻帥”,盡管跟想象過的大不相同。“嘴巴不像我,像媽媽,長成扁平的圓弧形了。眼睛變化不大,但是也像媽媽。隻有絡腮胡像我。”
分別後,雷武澤又開始逐幀分析兒子的性格。
兒子見麵時沒笑過,平日也不喜歡打語音或視頻,從頭到尾都不想見媒體,雷武澤抓住這幾個細節,分析出“兒子有回避型人格”,“被拐這件事造成了他精神上的壓抑,還有可能患上憂鬱症,這樣的人很難接受新事物,隻好逃避。”
養家的爺爺奶奶卻有不同說法,他們告訴雷武澤,孩子這23年是在快樂中長大的,沒掉過一滴眼淚。雷武澤想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請教了心理情感谘詢專家,由此判斷——兒子是被溺愛的,隻享受過物質意義上的愛,沒掉過眼淚,也就等於沒經曆過打擊和挫折;沒有經曆過父愛母愛,爸爸媽媽的出現讓他內心感到恐懼。
心理情感谘詢專家還告訴他,適當的挫折教育,才能讓人格更完整。

您和你
為了讓兒子願意回歸原生家庭,雷武澤決定做一個好父親。
先是把煙戒了。因為兒子不抽煙,當爸爸的要提供一個健康無煙的生活環境。他每天5點起床,沿著瀏陽河,跑7公裏——鍛煉好體魄,老了不給孩子添麻煩。晨跑那條路的中央有一條黃色實線,雷武澤並不靠右,而是每一步都踩在黃線上,這種跑法給他帶來精確感,“每一步都有目標,永遠不會跑偏。”
關於目標,他自有一套理論。小到戒煙,先把目標設定為“不買”,隻有旁人遞煙時才抽,一根不過癮,就再問人家要一根。一年下來,不說實現戒煙,也可以說實現了不買煙。“不難,關鍵是要自己給自己找目標。”
大到尋子。為了能被人記住,擁有更多曝光,雷武澤製造了“雷公”這個IP。源自創業做軟件公司時,客戶管他叫“雷工”,他聯想到天上的雷公,取了諧音。但IP不能光有事實,還要有故事。他為“雷公”的由來另找了一個故事,“我出門尋子都是雷厲風行,說走就走,而且一定會下瓢潑大雨。”

●河邊晨跑。圖/解亦鴻
尋子路上,他也是一路靠目標感支撐到今天。第一年是貼尋子廣告,要貼滿嶽陽附近80多個鄉鎮。前十年是要找到那個把兒子弄丟後就失聯的鄰居,他猜測對方手上有兒子的線索,在第十二年,他找到了,鄰居卻沒有吐露更多有用信息。
第十六年,他在電視節目《挑戰不可能》裏看到一位會人臉畫像技術的警官,拜托對方為兒子畫了一幅19歲的像,之後的目標便是利用大數據人臉比對的方法,“全麵排查找兒子”。
雷公左邊眉毛格外長,有媒體注意到這點,問他叫“雷公”是不是因為這一撮眉毛。他就坡下驢,又認可了這個過度解讀。
“種種巧合聚在一起恰恰說明,雷公尋子注定會成為話題。”今年5月,我在長沙見到他。56歲沒有啤酒肚,穿各種款式的polo衫,搭配七分西褲,踩一雙沙灘鞋。圓寸的頭上白了幾撮,自稱是兒子找到後,“情感磨合白了頭。”
知道我與他的兒子同齡後,雷武澤開始反向提問——“你多久主動給爸媽打一次電話?爸媽過生日會給他們發紅包嗎?找對象了會告訴他們?”他想知道兒子對待他的方式,在這個年齡段的人群裏,算不算正常。
雷武澤想不通,“雷公尋子”感動了天下人,為什麽唯獨沒有感動自己的兒子?
之前的年夜飯,他跟妻子都在飯桌上給兒子擺一套空碗筷。這兩年兒子找到了,春節卻沒回家,這是雷武澤無法接受的事。他想象兒子在養家“拜老爺”,參與當地祭祖儀式,越想越惱——“親爹還沒死呢,憑什麽在那邊祭奠一個死了的假爹。”
雷武澤同時意識到,找到兒子已半年過去,自己的“目標”一個也沒實現——既沒確定情感意義上的父子關係,也沒確定法定意義上的父子關係,兒子的戶口還在汕頭養家。
他立刻調整策略。情感一時半會修複不了,就先把戶口遷回來。2024年3月23日,他在微信上第一次告知兒子遷戶口的事。利用兒子低調、注重隱私的性格,雷武澤想了個話術,“如果你不配合,派出所會啟動強製注銷程序,在村委會門口張貼公告,不出兩個月,全村全網的人都會知道你這件事。”(注:被拐兒童在買方家庭沒有出生證明,上的戶口可以走法律程序強製注銷。)
兒子當天沒回複。雷武澤每隔一兩個小時發一條微信催促。第二天中午,兒子讓雷武澤給他時間考慮一下,雷武澤進一步勸說。接下來三天,雷武澤每天給兒子發去兩條五分鍾的“視頻家書”,在他的解釋中,這是“用理性的法律工具來扭轉父子之間的情感局麵”。
他知道遷戶口會讓兒子感覺不舒服,但這是“綜合考慮後不得不使用的殺手鐧”,“因為將近十個月的努力,找不到做父母的尊嚴。”雷武澤形容,讓兒子從不舒服慢慢變成舒服,“緊一下,鬆一下,就是彈鋼琴的藝術。”
被兒子拉黑是意想不到的結果。
那幾天,雷武澤以遷戶口為由,在養家見到了奶奶。奶奶勸他尊重孩子的想法,不要逼他太緊,交談中說了幾句氣話,雷武澤轉述,“如果你真可以把一個成年人綁架帶回長沙,就動手,我不攔著,我有20多個孫子,不差這一個,不跟你搶。你喊公安來把他拷走,有需要的話我還送你三公裏。”
奶奶講潮汕話,口音重,雷武澤聽不明白,但他抓住了這句話,覺得是對兒子不尊重。他把奶奶的話轉述成文字發給兒子,喊他離開養家。
半小時後兒子在微信上回複,“你要去注銷戶口,去村口公示,都隨便你,注銷完咱們從此斷絕關係,你拿著戶口回去開心就好,以後也別想我見你們。”隨後拉黑了父親。雷武澤和妻子用多種方式嚐試跟兒子溝通,沒有回應,他把在養家給奶奶錄的視頻,發到網上喊話。
雷武澤沒想到,自己把“匕首用成了原子彈”。
微信發不出去,他就給兒子寫信。被拉黑的一年裏,他寫了八封信,每封都有三四千字,四號宋體,用粉色卡紙打印下來,快遞寄到兒子家裏。信中他用“討債鬼”稱呼自己,用“複仇鬼”稱呼兒子——“複仇鬼”看不到,“討債鬼”為了他,忍受了多少的委屈、掉了多少眼淚,比沒有找到之前還痛苦,頭發都白了30%。

●雷家牆上的尋子海報(正中)。圖/解亦鴻
去年中秋節,兒子又沒回家,雷武澤下定決心,做出二十三年來的大改變——不再用“您”字稱呼兒子。
2001年的第一封尋子海報上,雷武澤寫下,“兒子,您在哪裏?”那年,三歲的川川在嶽陽土橋附近丟失,雷武澤從全家福中截下兒子的頭像,製成海報,用“您”字的寓意是,把你放在心上。
二十一年後,雷武澤撥通了上海吉尼斯世界紀錄的電話,試圖申請吉尼斯證書,理由是:為了尋找兒子,他跟所有人打招呼都說“您好”,每天堅持用“您在哪裏”呼喚兒子,按照他的估算,他使用“您”字累計已達到150萬次。在他看來,有了證書,就可以吸引媒體的注意,製造一波話題,在“媒體尋子”這個領域,又能有更多成功找到兒子的機會。但是電話對麵,以“不好量化”為由婉拒了他。
去年,他在中秋的信中向兒子宣布,“這是我最後一次用您字稱呼晚輩,以後將恢複成你字……舍得,舍得,先舍後得。”

她的心事
童常娥這兩年開始害怕過節。春節,媒體來家裏,她和女兒要坐在沙發上,擠出笑容,對著鏡頭齊聲喊“川川回家”。父親節,丈夫錄了個視頻發到網上,讓網友分析兒子在養家接受了怎樣的教育。中秋,丈夫在網上喊兒子回家。第二個春節,又在網上作打油詩一首,“二十三年擺空碗,人間煙火非香火。”
童常娥怕兒子看到後,會更加怨恨爸爸,認為父母在利用他蹭流量。
兒子過年不回來,她也難過。第一年,她擔心兒子吃不慣湘菜,專門學了幾道潮汕菜,改好刀的魚加點薑絲放到鍋上蒸,還有潮汕的家常豆腐。兒子沒回來。第二年,她觀察兒子喜歡吃湖南的扣肉,特意做了兩大盆。兒子也沒回來。三個嘴巴吃不完,她把扣肉全凍進冰箱。
不過她漸漸覺得,兒子不像剛找回來時那樣不在乎這邊的家人。有一次失眠頭痛,睡不著,童常娥在微信上順嘴抱怨了一句,兒子問她“要不要緊”。
去年秋天,小女兒在微信上跟哥哥說羽毛球拍壞了,第二天,哥哥就給她寄來一副新拍子。今年勞動節,她跟雷武澤帶女兒一起去汕頭找兒子,女兒要寫語文作業,兒子主動找模板,把作文格打印在白紙上,給妹妹寫作業用。

●童常娥給女兒梳頭。視頻截圖
“但他可能還是把那邊看得更重,畢竟跟我們隻能算是剛認識的陌生人。”童常娥逐漸理解了兒子的處境。她也知道,兒子不喜歡爸爸。
兒子提過,對爸爸的第一印象不好。2023年8月在廣州,父子倆第一次單獨見麵,爸爸就讓他花錢訂酒店,吃飯也全讓兒子買單,還要求兒子給他備好酒。“爸爸心思不壞,壞在思想太傳統,你如果總是記恨著這事,也是有些小氣。”兒子第二次埋怨這件事時,她說了兒子這一句,兒子沒有還嘴。
川川丟失第一年,童常娥跟丈夫投入全部精力,在嶽陽找了一年。之後,兩夫妻離開傷心地,搬去長沙。她做保潔,雷武澤聽說軟件賺錢,自學軟件,創業開了一家公司,賣物業管理係統。現在每年有十幾萬收入,童常娥的社保,也由他的公司來交。
也是從搬家開始,他學會用無厘頭轉移老婆的注意力。川川是童常娥在家裏帶孩子時,鄰居來串門,提出要帶孩子出去玩,之後被人販子拐走的。她是兩人當中更自責的那個,最初不是陷在情緒裏哭,就是換一個地方坐著發呆。
雷武澤模仿過小孩的樣子,故意向老婆撒嬌,夾著嗓子說,“媽媽,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後來看到公司的年輕人,管童常娥叫“嫂子”或“阿姨”,雷武澤看她對外人笑得開心,在家裏像塊木頭,就也在家裏管她叫“阿姨”,還把老婆的通訊錄名字改成“親愛的嫂子”。
童常娥又氣又笑。2015年女兒出生,她辭掉大廈保潔的工作,在家全職帶女兒,直到去年女兒上了三年級,才重新回去做保潔。
大廈有空調,夏天不用風吹日曬,冬天也不會挨凍。她每天上午打掃兩個小時,拖地,倒廁所的垃圾,擦門廳的玻璃,就可以休息了。下午再拖一遍地,三四點鍾就能回家。到了五點鍾,她會去學校門口,等著接女兒放學,幫她背書包。
兒子找到前,雷武澤每年有一半的時間不著家,要去別的城市找兒子。在家就是忙“人臉比對”,處理公司業務,到飯點下樓吃飯。這兩年又忙著讓兒子回歸,女兒上下學,他很少接送,有幾次是到校門口才發現,女兒已經自己回到家,他撲了個空。除了女兒生病,或是要整牙,這些需要去醫院的時候,由雷武澤帶著去。

●找兒子時期的車票票根,他基本都留著。圖/解亦鴻
童常娥管著家裏的大小事。晚上洗好的衣服,第二天上午如果不在家,會掐著點給丈夫打電話,提醒他下樓去晾。茶幾上如果看見女兒拆開蛋糕沒吃完,要提醒她別浪費,不吃就丟進垃圾桶,否則會長蟲。輪到雷武澤給女兒洗飯盒,她會盯著他瀝幹盒裏的水。
傳統的男外女內的模式,少不了過日子的麻煩。但找到兒子後,在童常娥看來,麻煩越來越多。除了打理家務,照顧女兒,她還要平衡父子之間的矛盾。兒子在廣東有自己的事業,丈夫卻總要過去探望。
她最初順著丈夫的來,2023年9月,為了創造跟兒子相處的機會,雷武澤讓她搬到廣州住,找了一套老鄉在那邊閑置的房子,邀請兒子來家裏,給他做一日三餐。但兒子說要忙工作,最後一麵也沒見到,她覺得像坐牢。後來童常娥逐漸找到父子間矛盾的症結,“兒子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為了平衡雙方,她現在更想依著兒子,卻攔不住丈夫。
得知川川在做電商,雷武澤也注冊了自己的電商品牌,起名“雷公電母”。名字源自直播間裏,有網友開玩笑說他老婆是“電母”,雷武澤就把這個說法化為己用。童常娥覺得好尷尬,“我怎麽就是電母了?”
她播過幾場,想著女兒還小,還有很多用錢的地方,帶貨能多賺點。但童常娥普通話不利落,室內直播,聲音更顯得甕聲甕氣,於是彈幕裏總有人問,“話都說不清楚,怎麽還好意思來搞直播?”她麵子有些掛不住,直播時變得不愛講話。
童常娥參與的最後一場直播,雷武澤想跟妻子秀恩愛,誇她不僅家裏的衛生抓得好,在外麵也勤奮,是大廈裏搞衛生做保潔的。童常娥瞬間覺得沒了自尊。自己做什麽工作,兒子沒主動問過,她也不打算主動提起,怕兒子嫌棄媽媽的職業不夠風光。“又不是什麽高大上的工作,怎麽就被拿到網上大聲說。”自那以後她決定再也不播。

“命運讓我演一個尋子爸爸”
在雷武澤原本的計劃裏,隻要找到兒子,他的人生就會回到正軌。
兒子搞丟那年,他在嶽陽一家白酒企業裏做到了小股東。老婆孩子熱炕頭,剩下的就是踏踏實實賺錢。他童年有四個夢想。一是鯉魚跳龍門,當上大學生。二是開一輛小轎車回老家,衣錦還鄉。三是給回家走的那條馬路捐點錢。四是拍一部自己的電影。
前三個都實現了,還剩第四個。他想象過自己的人生劇本,一定要演一個英雄式的人物,《閃閃的紅星》裏的潘冬子,或是《地道戰》裏的高傳寶,舍生取義,為攻下山頭,衝鋒陷陣。
“沒想到命運讓我演一個尋子爸爸。”雷武澤這樣總結過去的二十年,“尋親家庭的社會基礎自信是遠遠低於普通家庭的。”
兒子還沒找到?每當身邊有人問出這句話,他都感到自卑,既不想承認,也不想撒謊否認。
尋子家長都懂得蹭流量。2023年4月,孫卓被拐案開庭,法院門口聚集了不下20位尋子家長,穿“尋子衣”、舉“尋子牌”,拿著自拍杆直播。隻要有媒體詢問,他們就湊到鏡頭前。孫海洋出現,他們會立刻繞到孫海洋身後,把尋子牌舉到他的臉旁邊。
雷武澤的策略是,給還沒找到的兒子提前兩天慶祝25歲生日,就在開庭那天辦。相比蹭流量,雷公是要主動製造流量的。
他買了一個1888元的80公分大蛋糕,“相當於一張辦公桌的三分之二那麽大”,放在法院門口。“那個蛋糕店從來沒做過這麽大的蛋糕,是把三個蛋糕拚起來才做出來的”,雷公對尺寸很滿意。媒體和尋子家長很快把他包圍。雷公插上蠟燭,跟人群一起唱生日歌。唱到最後,雷公忽然拖了長音喊道:“川川——回家——”吼完就蹲不住了,栽倒在人行道邊的矮木叢裏。
再往前一年,他在家裏給兒子慶祝生日。餐桌上擺了24件禮物、24個蛋糕以及24萬現金“見麵禮”,獨自一人唱起生日快樂歌。也是從這時開始,他把尋子的每一步都錄成視頻,發到抖音上。

●2022年4月,雷武澤在家中客廳給還沒找到的兒子慶祝生日。講述者供圖
孫海洋轉發了他的第一條抖音作品,“看雷公給兒子唱生日歌,以前覺得很平常,今天看著怎麽有些毛骨悚然?”兩人是多年的老搭檔。2021年底,孫海洋的兒子孫卓先被找到。童常娥記得,丈夫的性格也是從那時開始變得急躁,“看別人上岸了,他越來越著急。”
今年四月,被拐兒童謝浩男的媽媽直播帶貨,銷售額達到五個億。這個數字雷武澤從四月念叨到五月,“我們也要努力。”童常娥聽得耳朵起繭,“別個賺別個的,人各有命。”
她向來說不過丈夫,無外乎瞪著他,吼兩句,雷武澤如果繼續吹得天花亂墜,她早已學會了左耳進右耳出。找到兒子後,丈夫的酒也喝得比以前多。每餐都要喝白的,吃飯時不停複盤——當初認親,兒子不願意高調,如果我不管兒子想法,把認親視頻發到網上,漲幾百萬粉,沒準能立刻把他喊回家。
製造、依靠流量,是他一直以來落實目標的策略。2023年6月,媒體報道他DNA匹配成功的那個月,他的抖音一共漲了13萬粉絲,在那之前隻有5萬。複盤這個數據,他覺得如果高調認親成功了,聚光燈照在身上,父子倆在100桌酒席前痛哭一場,百萬粉絲不成問題。
尋親圈都知道,人人都想看“過個團圓年”,尤其是孩子被找到後的第一個春節。2022年正月,孫卓回到老家,跟原生家庭一起吃團圓飯,主動起身給爺爺奶奶敬酒。解清帥一年後被找到,跟爸媽一起在除夕夜的飯桌上幹杯。然後是謝浩男,找到後也跟爸爸一起敬酒,招待親朋好友。這些時刻都錄成了視頻,發在網上。
雷公毫不掩飾對“頂流”們的羨慕。“孫海洋的劇本,謝嶽的劇本,原本也是我的劇本。”說到這裏,他又往回找補,“當然,我跟他們的劇本還有一個差距,人家是千萬富翁,我不是。”再加上買方家庭比他有錢,他感到處境更加尷尬。

●雷公電腦裏的視頻素材。視頻截圖
被兒子拉黑前,雷武澤也想拍團圓視頻,有一回未經兒子同意,他把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發在抖音上,怕兒子不高興,給他的臉打了馬賽克,還是惹來兒子的怨恨。
尋親二十二年,以前的同學現在多數當了領導幹部,也有少數從體製內出來,幹到副總、老總。撫養川川的養家,爺爺奶奶各自有積累多年的生意,資產達到千萬。雷武澤發現,川川被拐走後,在養家從小就有護照,多次出國旅行,是在有錢人家長大的小孩。
雷武澤細數自己和他們的財富差距,也因如此,被兒子拒絕見麵時,他一刻也不願再等下去了——怕兒子因為這個不願意回來。去年有一回,他忍不住發消息向兒子宣泄,“我卑微了二十多年,從現在開始,我要做自己!”
為了證明自己,他抓住一切兒子回家的機會,在抖音上做文章。去年年底,兒子久違地回了趟家,雷武澤不怎麽做飯,但還是想下廚露一手。他全程開直播,記錄自己給兒子燉一鍋老母雞湯。
八角和桂皮漂浮在湯的表麵,有懂行的網友在直播間告訴他,燉雞湯最忌諱放大料。雷武澤看見彈幕,立刻把大料挑出去。又有網友在直播間喊他,“鍋裂了!”換完鍋,煮完湯,直播結束,他又剪了五條燉雞湯的視頻,告訴網友兒子回家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就像我們家一樣,破鏡重圓,因為我們不斷地修修補補。”

從網絡回到現實
找到孩子的家庭會組建尋子上岸群,在群裏交流跟孩子的相處。多數都在分享自己跟孩子相處中的“尷尬”。
沒有人確切統計過,具體有多少孩子在被找到後願意真正回歸原生家庭。但據雷武澤的觀察,這樣的隻占極少數,且絕大多數是18歲以下的未成年。18歲以上的,甚至結婚成家,有了孩子的,更不願意跟親生父母有什麽往來了。見一次兩次,便不再搭理。或是把父母拉黑,再沒有交集。
雷武澤在群裏看到,很多父母選擇接受這樣的現狀。哥哥也勸過他,“你跟川川像遠房親戚一樣處著就可以了”。但這是他最怕的——“如果我放棄了,隨他去了,未來這種彌補情感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他也就更加感覺不到我。我不重視他,他怎麽來重視我?”
經朋友介紹,今年三月底,雷武澤找來一位IP推手合作。30多歲的衡陽人梁坤一開始不想接這活兒。他聽說雷公黑粉多,如果做不好,自己可能也要跟著被罵。那段時間,雷公一直在掉粉,他跟梁坤說,訴求是為了做電商進行IP轉型,還有兒子多多回家。
梁坤覺得雷公能“聽話照做”,可以省去不少溝通上的拉扯,最終接了下來。還幫他想了一個“王炸”——時機又選在兒子生日那天,雷公依照推手的劇本,曝光了被兒子拉黑的聊天記錄。
雷公也擔心發出去,黑粉會變得更多,但梁坤引用《道德經》跟他解釋,“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他告訴雷公,運營策略第一步就是讓他做自己,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大聲說出來,讓兒子感受到,“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兒子才會回家。
視頻發出後,雷武澤漲了一萬粉,全是黑粉。有人說他是表演型人格,建議拿雷公當“電子寵物”,最常見的聲音是同情兒子,認為他擁有一個控製欲強的父親,還有人專門打電話來罵雷公。
童常娥想讓丈夫退網。一天晚上,她正在看電視,女兒在臥室寫作業,雷武澤在客廳直播,又跟網友在直播間因為兒子的事吵起來,吵得沒法做事,童常娥忍不住,把直播的手機連帶充電寶搶過來,一起扔到樓道裏。
晚上,兩人帶女兒去河邊散步,丈夫跟她抱怨黑粉多,她揶揄丈夫,“你黑粉確實多,光家裏就有你的三個黑粉。兒子,女兒,我。”雷武澤聽完被逗笑,女兒也跟著笑。
做號請不起團隊,他想拉著妻子女兒一起出鏡。妻子不喜歡網絡,不配合,女兒還要上學。他的確認為,女兒寫的作文,畫的畫,都可以錄成短視頻,在瀏陽河邊朗誦,再找導演團隊,拍成故事。女兒不同意,“這是我的隱私”。雷武澤不放棄,反過來講,“這是你的著作權,老爸可以給你付費。”女兒還是不同意。
五月第二個周日是母親節。雷武澤又想借此做文章,拍女兒給媽媽過母親節,“他(兒子)如果不向媽媽表示表示,網友就隻能看見我們一家三口熱鬧……我們給他製造這個機會,就看他的情商能不能跟得上。”
童常娥聽後立刻急了,“別發!你兒子又不是你女兒那個年紀,他想祝自己會祝。”她覺得丈夫頭腦好簡單,活在網絡的世界裏,被網友的目光拖著走。幾天前,雷武澤分享家裏三個人吃飯的照片,已經有粉絲發來私信,張口就罵兒子“不懂事”“沒良心”。
雷武澤把手機落在餐桌上,童常娥刷到了,覺得“孩子有自己的生活,不在身邊就是沒良心?關你什麽事。”她知道丈夫在意網友的看法,怕他被拱火,在雷公看到之前,悄悄把他手機裏的信息刪掉。
兩個多月前,兒子把雷武澤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不是因為爸爸變了,是兒子同村的朋友石光磊在中間幫忙做了工作。石光磊85年生人,已是五個孩子的爸爸。今年三月份回長沙辦理戶口遷移,養家的奶奶怕孩子一個人會有什麽想不開,就喊來這位朋友陪著他。
那次經過警方調解,兒子同意把戶口遷回長沙,但也提出一個條件,要求原名原姓遷,仍然跟養家姓。雷武澤電話裏告訴警方,“姓名好商量,兒子先回來再說。”等兒子回了長沙,他在陪兒子去派出所的路上,開始勸兒子,改回原名“雷嶽川”,如果保留養家的名字,就是個笑話,父與子都會被網暴。
兒子當眾指控父親,“你又說話不算話!”兩人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吵起來,遷戶口的事就這樣擱置。

●雷武澤辦戶口事務。圖/解亦鴻
吵架後,也是石光磊回到賓館開導兒子,“你爸爸有不對的地方,你可以不聽,可以溝通,但是不能拉黑他。”兒子解除了拉黑,但仍然不想理爸爸。
那一個月,童常娥總失眠。她想起去年三月,丈夫第一次要兒子遷戶口,兒子放過狠話,說不想認他們做父母了。後來見麵,她試探地問過兒子,“是不是對爸爸媽媽很不滿意?”兒子沒置可否,隻是說那邊養了他二十年,“做人也要有良心。”
今年,童常娥為改名字的事跟丈夫吵了幾回。“名字隻是一個符號!不改名字他也永遠是你的兒子!”丈夫聽不進勸,反反複複,繞不開那一句,“姓雷是原則性問題!”
遷戶口隻剩最後一步。雷武澤決定退讓,他算好八字,把自己的想法發給兒子,“保留養家的名字,但是在前麵再加一個‘雷’,就叫‘雷吳家聰’,怎麽樣?”兒子沒理他。
兩天後,5月8號上午,雷武澤接到派出所電話。周警官告訴他,已經跟他的兒子溝通好,孩子願意改名字落戶長沙,但孩子提了個要求,要跟媽媽姓,叫“童家聰”。
雷武澤還想要爭取姓雷。一家人的家事從三月鬧到五月,周警官已經失去耐心,一句話懟回來,“別‘你認為’了,我已經幫你做好了孩子的工作,他為什麽不想跟你姓,你心裏不清楚原因嗎?雷公醒一醒吧!不要活在網絡的世界裏!”
雷武澤沉默了幾秒,先是打開百度,搜“童家聰”的八字,還想跟周警官溝通,周警官幾乎不給他解釋的機會,追問他“是否同意”。雷武澤鬆口了,“好吧,媽媽也不容易,跟媽媽姓也是應該的,就讓他姓‘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