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出現在公眾視線裏的王健林，身形看上去一次比一次消瘦。隨體脂同步減少的，是他名下的資產。
最新一回，他一口氣出售了48座萬達廣場。它們大多分布在北京、杭州、廣州、成都等一線、新一線城市，是不少白領打工人吃飯、逛街、看電影的可選去處。在這次交易之前，它們都是大連萬達100%控股的資產。
名單裏最顯眼的，還得是杭州拱墅區的萬達廣場。最近幾個月，賣身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萬達曾經出麵否認，但最終，這座意義非凡的廣場還是出現在了貨架上。
▲ 杭州拱墅區的萬達廣場。圖 /視覺中國
對曾經的萬達來說，它不隻是“殺”進杭州的第一步，更意味著集團“攻克了華東地區最後一個省會城市”。那是2013年，上升期的萬達大手一揮，以14.26億元拿下了杭州北部軟件園的一塊商務用地，平均每平米價格超過6000元。這對於一貫低價拿地的萬達來說，算是“很貴了”。
一年半之後，萬達廣場開業，當天就完成了100%的商戶入駐率。盡管萬達此後還在杭州餘杭、富陽相繼開出了廣場，但在業內人士看來，拱墅萬達是其中最優質的資產。當時還是萬達杭州公司總經理的彭輕塵曾說過，這座廣場寄托著“萬達的杭州夢”。
最終，這個“夢”折價14.8億元，隻能勉強收回12年前的土地成本，甚至“還可以再談”。時過境遷，夢碎得很大聲。
拱墅萬達，不失為眾多萬達廣場命運的一個縮影。翻開名單，48座萬達廣場都稱得上是優質的資產。在全國範圍內，萬達廣場也依然具有吸引力。今年五一假期，官方宣布超1.3億人光臨萬達廣場，累計銷售額超過60億元，其中超200座商場到訪客流超30萬人次，比2024年同期增長10%。
但將時間拉得更長些，變化出現了。2021年五一，全國369座萬達廣場累計客流1.4億人次，累計銷售額111億元。過去4年時間，萬達在全國增加了數百座萬達廣場，但累計銷售額卻下跌超過50億元，客流減少近1000萬人次。
這些變化自然反映到了收購的價格上。知情人士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透露，所有收購將通過專項基金平台完成，共計500億元。計算下來，平均每個廣場的售價僅為10.4億元。
打包出售，也給了不小的折扣。萬達一位內部員工向《南方周末》透露，一座北方地區的萬達，建造成本7億，2024年賣出時隻有“4個億左右”。
“賣賣賣”，已經成了王健林近些年的常規動作。據不完全統計，從2023年到現在，累計超80座萬達廣場換了主人。放在10年前，他還沒成為首富的時候，這絕不可想象。人們記住的是他在哈佛演講時，意氣風發向全世界宣告：“萬達的第一核心競爭力就是有錢。”
有錢就是底氣。王健林曾計劃自2018年起，10年之內建成1000座萬達廣場，按此推算，平均每年需要有76座萬達廣場剪彩開業。
曾經提到萬達廣場，員工的言語裏滿是自豪。巔峰時期，一座萬達廣場，“就是一個城市中心”。不少地方政府一度也以引進萬達廣場為目標，期待著它能撬動更多的需求，盤活一市、一縣的消費。萬達因此獲得“議價權”，在中國大多數城市裏暢通無阻。
很快，萬達廣場成了一個可以快速複製的模式。全國各地的萬達廣場幾乎都有一模一樣的廣場設計、入駐商家，合作夥伴包括優衣庫、麥當勞、肯德基、星巴克、沃爾瑪，這些品牌享受萬達給予的免租優惠，也為萬達引來人流。
▲ 萬達廣場曾是人流匯集的中心。圖 /視覺中國
王健林一聲令下，萬達廣場的複製速度也越來越快。從第一座萬達廣場開到第100座，萬達花了14年，而從100座到第300座廣場，萬達隻用了5年。從2005年開始，定位商業綜合體的萬達廣場不隻成為城市名片，更成為了萬達的“現金牛”。截至2024年上半年，萬達廣場為所屬的萬達商管貢獻了接近244億元，其中毛利率高達70%。
沒有人想要變賣最優質的資產。但最近幾年，王健林始終在和即將到期的債務纏鬥，他不得不學會“割愛”。而業內人士判斷，未來三、四線城市的萬達廣場也會繼續待價而沽，因為萬達的現金流還遠不夠“安全”。
割肉自救，無止無休
王健林曾在很多場合說起，萬達廣場是自己的心頭肉，更是萬達這艘巨輪的核心引擎——現金流的來源。他反複強調，“我什麽企業都可以放，這個（廣場）不能放。”
可命運偏偏和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危局之中，沒有其他選擇。王健林不隻變賣了一座座萬達廣場，甚至失去了對珠海萬達商管的絕對控製權，
2024年，萬達在風雨飄搖之中，太盟挺身而出，聯合中信資本、Ares Management旗下基金（Ares），和中東基金阿布紮比投資局旗下全資子公司、穆巴達拉投資公司（Mubadala Investment Company），聯合投資人民幣約600億元。
這筆“救命錢”當然不白送，需要靠股份來換。注資之後，大連萬達商管對珠海萬達商管的持股比例從78.83%降至40%——王健林親手交出了這艘巨輪的掌舵權。而太盟這次繼續加碼收購48家萬達廣場，是在控製了萬達輕資產業務後，進一步拿下重資產中的優質標的。
過去幾年，王健林迫於償債壓力，一直在不斷失去、不斷放手。風頭正勁時，他不無自豪地總結過萬達的四次主動轉型，每一步都“踩準”了時代的脈搏——上個世紀90年代走出大連、走向北京，2000年進軍商業地產，2008年布局文旅企業，2012年開啟國際化之旅。
如今在缺錢的壓力下，他隻能坐視這些勝利果實被別人一一摘走，自己的夢想接連折現，其中就包括他心心念念的文旅夢。
▲ 圖 /視覺中國
兩個月前，萬達酒店以24.97億元的價格，出售全資持有的萬達酒店管理（香港）有限公司100%的股權，收購方為同程旅行。而截至2024年年底，萬達酒管在營酒店204家，籌備開業的簽約酒店376家。毫無疑問，這接近600家酒店是酒旅版圖中最賺錢的業務，也是最核心的資產。
更早之前，王健林已經賣出了萬達的北京總部大樓。它地處北京CBD核心區，緊鄰“店王”SKP和京城第一高樓“中國尊”，這棟大樓的地理位置，足以匹配商業巨艦昔日的實力和地位。它不僅是萬達的精神象征，也一度陪伴了萬達將商業版圖擴展到全國。王健林以1700億元資產超越李嘉誠，登頂成為胡潤全球華人富豪榜榜首的時候，它也是見證者。
▲ 地處北京CBD核心區的萬達北京總部大樓。圖 /視覺中國
談到總部，王健林有掩飾不住的自豪。每天供應的蔬菜、家禽，都是專門雇人在北京延慶買了六七千畝地種的、養的，直供總部食堂。這棟大廈從未對外出租，直到去年，新華保險和中金資本成為它的新主人。
剜出了“心頭肉”，王健林又砍掉了萬達的“左膀右臂”。一些難以觸及的目標自然也都隻能放手。“百年企業，國際萬達”是王健林的願景，他雄心勃勃想製訂全球的商業規則。但危機來襲，最先被放棄的就是海外資產，影業、院線、地產項目，統統清倉。
即便不斷出售資產，萬達如今賬上的資金依然不多。萬達商管披露的2024年公司債券中期報告顯示，大連萬達商管的負債總額高達1375.61億元，而賬麵現金僅115.77億元，資金缺口超過1000億。
外界很難探知，王健林手中的籌碼還剩多少，但胡潤財富榜或許可以成為觀測他身價的坐標。2024年，王健林以290億元財富，排名第157位。相距巔峰時期2150億元的身家，他的個人財富縮水接近9成。
王健林和萬達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和此前為了尋求上市，不斷與投資者簽署的對賭協議脫不開關係。
2016年，手中籌碼尚多時，王健林認為萬達被資本市場低估，毅然決定從港股退市，向中國證監會遞交招股書，籌備重回A股。為此，他開始強調輕資產運營，大規模減少地產業務。這一步動作見效很快，第二年，萬達的房地產收入比重大幅降低23.7%，集團同步失血，收入減少一成。
最關鍵的是，王健林要找到真金白銀完成私有化。為了補齊資金缺口，萬達和投資人簽署了對賭協議。萬達私有化項目書顯示，如果萬達商業在2年內未能實現A股上市，萬達不僅需要回購全部股份，還會向海外、境內投資者分別支付12%和10%的利息，整個資金規模高達數百億元。
這份很有底氣的對賭協議，一度也讓外界相信“王健林總有辦法”。但自此之後，萬達就陷入了對賭、衝刺上市、失敗後高額負債的死循環。
2018年，衝刺A股失敗之後，萬達找來騰訊，聯合蘇寧、京東、融創、永輝超市等方麵，以340億元收購了此前投資人認購的14%股份。至此，王健林的上市夢依然沒有破滅，眼看著重回A股無望，他成立了珠海萬達商管再次向港股IPO發起衝擊，由此帶來了第二次“天價”對賭——珠海萬達商管需在2023年底前完成上市，否則要向投資者支付380億元股權回購款。
也正是後來這份對賭協議，讓王健林最終失去了萬達商管的控製權。結局已經揭曉，上市再次失敗，美夢破碎，王健林同時失去的還有二級市場的融資渠道。這讓他的償債之路變得遙遙無期。
兄弟變債主
擺在王健林麵前的，還有更為棘手的問題。
他持有的大連萬達商業管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已有約3億元股權被凍結。加上此前被凍結的大連萬達集團、大連合興投資、萬達體育等公司股權，王健林被凍結股權數額已累計達到4.9億元。這些凍結措施多半是債權人為確保王健林還錢，而提前申請的財產保全。
這些排隊討債的人當中，有不少是王健林曾經的兄弟。
兄弟之間最重要的相處原則之一，就是關鍵時刻能為彼此兜底。王健林昔日的戰友都曾經向他伸出過援手，但當真正的危機降臨，他們為了全身而退，不得不把利刃揮向王健林。
▲ 圖 /視覺中國
融創中國的掌門人孫宏斌，就加入了向萬達追債的行列。曾經，他在業內以“付錢快、肯吃虧”著稱，但就在幾個月前，融創中國向中國國際經濟貿易仲裁委員會提起對萬達的仲裁，要求後者支付95億元的股份回購款。而去年年底，ST易購（以下稱蘇寧易購）也和萬達反目，同樣要求裁決萬達集團支付股份回購款50.4億元，同時，萬達商管對欠款承擔連帶責任。
老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向王健林追起了債。蘇寧易購的張近東和孫宏斌，都曾是參與過萬達上市的戰投股東。
也不是沒有過惺惺相惜的日子，不論在巔峰還是低穀，他們都曾經彼此扶持。
張近東算得上是個慷慨的朋友。2019年，王健林試錯之後對外宣布，要輕裝上陣，電商業務成了被割舍的對象。聽聞之後，蘇寧易購立刻拿出真金白銀，收購了萬達百貨全部37家門店。在此之前，張近東已經為萬達上市送去過彈藥，出資購買了萬達商業持有的約3.91%股份。
而孫宏斌之所以讓王健林引為“兄弟”，是因為他出手豪爽。萬達遭遇“股債雙殺”的當口，孫宏斌做了一回“白衣騎士”。萬達商業將旗下13個文化旅遊城項目的91%股權轉讓給融創房地產集團，交易對價超過438億元。隨後，孫宏斌又以95億參與購買了萬達集團的股份，僅這兩筆投資，融創就給萬達輸血533億元。孫宏斌一戰封神，成了地產行業一員猛將。
除了大手筆為王健林撐腰，孫宏斌也不吝嗇為他說話。在業績發布會上，他稱王健林是真正的企業家，是“勤奮、壯誌未已”的人。
如今兄弟情為現實利益讓位，很多時候是因為關係裏的每個人都自身難保，想要維係感情都力不從心。
孫宏斌大概沒有想到，自己很快會和王健林跌入同一片泥潭。2025年剛剛開始，債主中國信達（香港）就向孫宏斌發難，向香港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呈請清盤融創中國，換句話說就是要求融創停止運轉，將所有資產出售變回現金後，按先後順序償還給債權人。消息一出，融創股價應聲跌去30%。實際上，這次訴訟涉及的債務僅為3000萬美元的本息。但此前，孫宏斌已經遭遇了幾次嚴峻的債務危機，2023年化債規模高達900億。
今年，孫宏斌再次出麵，流動性的重壓下，他的頭發幾乎全部變白。除了債務，本身融創的業績也不容樂觀。財報顯示，2024年融創營業收入740.2億元，同比減少52%。孫宏斌清楚，這次他等不到兄弟慷慨伸出援手，隻能把每筆錢都當作救命稻草。
張近東同樣要麵對蘇寧高達數百億元的債務危機。2025年剛剛開始，三家蘇寧係的公司包括蘇寧電器、蘇寧控股集團、蘇寧置業集團分別被兩家公司申請債務重整。靠“破產”的傳聞，許多人才發現蘇寧已被債務困住了很久。截至2024年年底，蘇寧的資產負債率高達90.6%，其中超過331.9億元逾期未支付，而168.1億元銀行和金融機構借款已經觸發了借款合同的違約。
危機時刻，昔日的兄弟撤回了曾經伸向萬達的援手。能夠再幫王健林一把的人，越來越少了。
▲ 能夠再幫王健林一把的人，越來越少了。圖 /視覺中國
曾經，每一個熟悉王健林的人，都評價他是一個敢做決定的狠人。“直接、強勢”是他收獲最多的評價。他曾告訴媒體：“企業最主要還是靠企業家，我不同意集體智慧決策，那都是扯淡。”他崇尚嚴格的製度，萬達軍事化的管理風格完全承襲自他。員工將他稱為萬達的“大腦”，對於他的決定，幾乎沒有人敢提出反對意見。
但如今，狠人也犯難。懸崖邊的王健林，對麵站著的是單偉建。有人稱他為“中國PE之王”，他掌舵的太盟投資是如今為數不多還能馳援王健林的財團。在拿下萬達商管控股權之後，幾天前，他又把48座萬達廣場收入囊中。
單偉建完全不是“白衣騎士”，而是一個謹慎的“狠人”。他擅長找到承壓的優質資產，然後對它們進行控股型（Buy-Out）的投資。他在自己的專欄文章裏給地產公司規劃好了化債方案——“需要大股東用股權或其他資產來補償債權人，換取債權人的認可”。簡單來說，想要我救你，你得交出控股權。
單偉建解釋過控股投資的好處，因為不管資本市場怎樣，退出從來都不是障礙。但或許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掌控全局的機會，“（做控股投資）就像開公交車一樣，你是司機的話，想在哪停就在哪停，你想什麽時候下車都可以”。
王健林和單偉建都是“狠人”，最終，形勢讓王健林不得不低頭。
更早一些時候，那時萬達還沒有陷進對賭泥潭，不少人見識過萬達掌舵人的脾氣。那是2017年，萬達遭遇“股債雙殺”，王健林把旗下13個萬達城控股股權轉讓給融創，77家酒店轉讓給富力地產，借此套現700億元。
三個強勢的決策者讓簽約現場充滿戲劇性，因為富力地產直到最後一刻依然在砍價，現場一度傳出摔杯子的聲音。但現在，王健林已經不會在人前顯露自己的壓力和失落了。交出萬達商管控製權的簽約現場，氣氛相當輕鬆。現場拍照時，太盟的投資合夥人不忘提醒攝影師注意美顏。隻是這一次，王健林根本沒有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