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關於「極端通勤」的新聞越來越多,「全國仍有超1400萬人口承受極端通勤」、「全國超800萬打工人每日通勤上百裏」。
帶著對這些數字的驚詫與好奇,我們對極端通勤進行了探究。通常語境下,單程通勤時間高於1小時的,被定義為極端通勤。我們訪談到的「最極端」的通勤者,每天有近6小時在上下班的路上。在擁擠而憋悶的車廂中,通勤者們深感消耗,也焦躁於被剝奪的時間、被侵犯的邊界。
極端通勤是大都市圈的標配,是全世界與全人類的難題。而完美應對的樣本還沒有出現。可以想見,為了讓上班的路更幸福一些,人類或許還有許多別的路要走。
「我就是一塊肉」
中國陸地邊界長度大約2.2萬千米,如果忽略海拔的變化,要在一年內環中國一圈,每天需走60公裏。
魏巍住在河北省廊坊市燕郊,供職的公司在北京市西城區積水潭。一年的248個工作日裏,他每天通勤往返92公裏。隻用這248天,他就可以環中國一圈。
他早上7點出門,7點半,在燕郊意華小區站坐上815路公交車。8點45分左右,他隨車到朝陽大望路,下地鐵,1號線轉2號線。9點半,出西城積水潭地鐵站,再步行一小段距離,9點40左右到達公司。
從走出家門,到進入辦公室,他平均用時超過兩個半小時。晚上返程,因為排隊和擁堵的延長,這個時間會增加到3小時。每個工作日,他花費至少5個半小時在路上,一年就是1364小時,約等於57天。
這一路沒有舒適感可言。從他上車的那站起,815路已顯得擁擠,往後的每一站,陸續上來的人會把剩下的每一道縫隙填滿。
為了有一個座位,他有時會提前半小時在公交站台排隊,冬天受凍,夏天暴曬。但與他共同等待的人還有很多,隊伍甚至會拐進站台後的停車場裏。努力在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裏獲得一個座位,意味著身體的舒展麵積能多0.2平方米。
最不適是在1號線大望路地鐵站,「下地鐵站的樓梯很長,往下走,有一種下地獄的感覺——因為你知道你馬上要麵對什麽。」2024年,1號線的日均客運量是88.06萬人次,排名北京第三。前幾年,他通常要等三班地鐵開過,「才能被後麵的人硬推進車廂。」這兩年好些了,一到兩次就能擠上去。
「哲學意義上我就是一塊肉,從這裏被運到那裏上班。下班後,又從那裏被運回這裏。」魏巍說,「我有什麽感覺?我沒有感覺。每天跟將近一百萬的人在同一條線上擠來擠去,什麽人都會變得麻木。」
將目光從哲學轉移到城市規劃學,魏巍正經曆著「極端通勤」:在美國,這個詞匯指向50至100英裏(80.47公裏至160.93公裏)的通勤距離;在歐洲,每天通勤時間超過100分鍾是極端通勤;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則將單程60分鍾以上的通勤,定義為極端通勤。
根據該研究院在2021年、2022年的數據,中國44個城市中有超過1400萬人承受著極端通勤;2023年,超大、特大城市中有800萬人的單程通勤超25公裏,耗時90分鍾以上。北京、上海、天津、重慶、廣州等,都是極端通勤的高發城市。其中,北京以30%左右的極端通勤人群比,常年位居榜首。換句話說,在北京,每3到4個上班族中,就有一個人的單程通勤時間超過一小時。
通勤距離越長,留給自己的容錯時間越短,這是受訪通勤者們的共同經驗。人們計算出效率最高的通勤線路,好多睡一會兒、晚出門一會兒。而隻要其中的一個環節出了錯,整段行程就會失控。
亞夢是往返於北京大興與望京的通勤者,早上經常從家拚車到最近的地鐵站,這正常耗時10分鍾左右。有一次,她拚到一輛「繞特別遠、等其他乘客特別久」的車,10分鍾被拉長到了30分鍾,致使她最終遲到。疫情時的一天,魏巍6點多就出門等公交車,但被堵在燕郊的進京檢查站外近3個小時,中午11點多才到公司。
小閆是極端通勤中的極端案例,他家住河北省張家口市懷來縣,每天搭乘網約車、高鐵、地鐵和公交,到北京朝陽平樂園上班,往返超過250公裏。中國的陸地邊界線已經接不住他的通勤距離了——赤道長度略大於4萬公裏,上下班一年,小閆可以繞赤道1.5圈。
有一天下班路上,隻是下了一場雨,「路上堵了那麽一下」。公交車陷入車流,他也陷入糾結:是繼續等待,還是下車,直接搭地鐵去高鐵站?按他日常的通勤方案,容錯時間隻有幾分鍾。一旦錯過那班回懷來的高鐵,臨時改簽怕沒有車次,那麽今夜在北京他將無家可歸。
最後,他還是下了公交,回頭狂奔,在平樂園地鐵站坐上4號線,又換乘15號線、昌平線。高鐵停止檢票前一分鍾,他衝到了檢票口。那是他此生最激烈的一次衝刺,坐上高鐵,還覺得氣血上湧,幾欲暈倒。
擁堵、誤車、天氣變化……在這些強烈的不確定性中,如何尋求哪怕最輕微的可控?通勤者們逐漸領悟出技巧。
比如,6點下班,最好不要立刻去搭地鐵,等15分鍾再走,同路競爭的人會少一些;隻要能穿過等待的人群,就盡量往地鐵的首尾車廂走,那裏相對空,人與人的間距可以增加到十幾厘米;特定的車站會多下人,在快要到達那些車站前,擠到坐席邊等候補缺。不確定哪一站下的人多時,就觀察有座乘客的神情和肢體動作,下車前,他們會忍不住抬頭看線路圖——同樣的,快速湊到他們麵前準備「補位」。可以買個折疊小馬紮放在背包裏,沒座位的時候就打開坐會兒。盡管許多時候,車廂裏並沒有能撐開小馬紮的空間。
如果實在無座可求,站立也有黃金位置:在公交車上,後門邊有個台階可以坐下。在地鐵上,是豎立的扶手杆周圍,這杆子可撐、拉、靠,用途靈活。不管是在公交車還是地鐵上,貼著牆壁,都比貼著人舒服。
許多個晚上,在大望路坐上回燕郊的公交車前,魏巍會順路去SKP解手,這是一位通勤打工人的「奢侈」。那裏的馬桶是智能的,廁紙、一次性坐墊、洗手液和護手霜一應俱全,環境幹淨,人又少。這是體恤身體,也是慰藉內心。畢竟,在之後的一到兩個小時裏,他沒有地方方便,更無法逃脫擁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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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過的都不滿意,滿意的都租不起」
關於通勤,人類有過美好的想象。
19世紀末,英國城市學家埃比尼澤·霍華德曾提出「田園城市」的概念,希望城市節製發展,擴張至一定規模後,轉而發展附近的新城,使每座城內的就業和居住平衡分布,居民的工作「就在住宅的步行距離之內」。
一百多年後的21世紀,這個願景在世界各地的許多大都市圈中都已落空。
去年的兩則新聞提到,有6.4萬名「超級通勤者」從紐約三州以外的地區,跨市趕赴曼哈頓工作;東京上班族的每日平均往返通勤時間是95分鍾,全球最長。
究竟為何會出現極端通勤?國內外學界廣泛認可的說法是,這是一種「大城市病」,是城市化的附帶結果。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因為政策、地價的原因,北京的房地產建設不斷向郊區推進。在今天看,北京及周邊著名的「睡城」都在五環外:天通苑、回龍觀各常住約30萬人,燕郊常住約60萬人。
就業機會的發展則是另一套邏輯。北京的就業區域富有個性,又彼此獨立。人們在穿梭的地鐵上就能總結其規律:14號線近望京時,背小包的白領多;4號線經北京南站前後時,拎著蛇皮袋的體力勞動者多;接近中關村時,就格子衫、衝鋒衣多。國貿附近最精致,很多女孩一邊出地鐵一邊化妝……這些區域間至少相隔十餘公裏,與「睡城」們更是動輒二十公裏以上的距離。
2019年,武漢大學、北京交通大學等科研機構發文指出,北京居民主要的就業機會大多在四環內的中心城區。同年,中國城市規劃年會的一份報告則顯示,北京市一半以上的常住人口居住在五環以外。
在大都市裏,「住得遠」,常常是多方妥協的結果。
依魏巍的預算,租房成本不能高於月收入的30%,在這範圍內越低越好。但他也是個對居住品質有要求的人,搬到燕郊前,他租住過十裏河、傳媒大學和通州北苑等區域,「一環一環搬出去,越搬越遠。」就是試圖在價格與居住品質間尋求平衡。直到他慢慢發現,這種平衡在北京市內難以獲得,「北京的房子就是,租過的都不滿意,滿意的都租不起。」
他在通州北苑月付3200元租過一個小一居,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造的,裝修風格則是90年代的。家具老舊而潦草,淋浴噴頭鏽得噴不出水來。他當時在一個很體麵的單位上班,出差總住設施高級的五星級酒店。回家因此更讓人痛苦,「你就發現你的生活是很割裂的,外頭的光鮮亮麗都是虛的,回到出租屋,才回到現實。」
後來他搬去了燕郊,這樣的割裂不複存在。他和太太月付1300元租了一個70平方米的大一居,朝向、格局、裝修都好,家電家具又新又幹淨。馬上,他們預備每個月加500塊,搬到一個10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裏去——在北京四環內,同樣條件的房子,月租不會少於八九千塊。
這些年,他換了幾份工作,收入變得不穩定,是燕郊的低房租讓他得以喘息,「就算三四個禮拜接不到活,壓力也不會太大。」他懂得的,在大都市圈,要麽花錢買距離,要麽省錢花時間,兩者總要擇一。
小閆是堅定選擇後者的那類人,也是最資深的極端通勤者。北漂近10年,除了剛開始短暫地住過公司旁邊,「上班隻要走10分鍾。」往後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租住在房山,每天花一個半小時左右進城上班。他算過,每年能省出至少兩三萬的租金。
去年年底,他幹脆搬回了老家懷來——老家的房子是自己的,再也不用付租金了,還能陪著太太。要知道,太太一直在老家工作,他們結婚5年,有4年多都是異地分居的狀態。他們渴望互相陪伴,即使代價是,他的通勤時間從單程1.5小時增加到了2.5小時。或許是因為常年的長距離通勤鍛煉出了他的忍耐力?他不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幸運,反正他幾乎已經忘記步行就能到公司的滋味。
在朝陽門上班、昌平居住的Bill曾經很不一樣。來北京8年,他換了4份工作,搬了6次家,前5次都是家隨著工作遷徙。多數時候,他把通勤時間控製在半小時內。
最後一次搬家前,他在西二旗上班,女朋友在大鍾寺工作,兩人折中距離、公司補貼範圍,在清河地鐵站附近租了一個半地下室的loft,月付5000多塊錢。住了兩年多,因為地下潮濕,他的鼻炎反複發作。
他開始感到疲憊,想要停止流動,想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好一些的環境。他決定買房,但手頭的預算有限,「五環內基本不用考慮。」五環外看了一圈,他最終在昌平老縣城買下一套商住兩用小戶型。他的通勤距離飆升到每天往返八九十公裏。
做買房的決策時,通勤距離當然曾納入考量。但沒有辦法,「你就隻有這麽一筆錢,隻能買這個範圍外的房子。」
他想了兩種思路來安慰自己:
看房時,他被昌平街上「慢悠悠溜達、慢悠悠說話的大爺大媽們」吸引,他們不像中心城區的人們那樣行色匆匆,有一種「不在北京」的鬆弛感。為了沉浸在這鬆弛裏,他願意忍耐長距離通勤,「工作會換,但居住是長期的事情,要選擇自己內心更向往的環境。」
而且,以前他租住在公司附近時,通勤太便利了,反而容易在辦公室久留,不知不覺「自願加班」。社交圈子裏也都是就近居住的同事們。生活與工作纏在一起,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看到過一個理論,要組織一場成功的團建,最好選擇距公司5公裏以外的地點。「你隻有逃脫了公司的環境,才能真正做到放鬆。」他希望居住也是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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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剝奪的與被侵犯的
實際當然事與願違。一旦聊起極端通勤,「鬱悶」才是最常被提起的詞匯。
幾乎每個受訪的極端通勤者都提到,最鬱悶的是早上鬧鈴響的那一刻,「不想起床」、「每天都想把工作辭了」。有時,鬱悶在前一夜設置鬧鈴時就到來,讓人焦慮得難以入睡。
睡眠被轉移到了通勤的車廂裏,在早晚高峰構成一幅疲憊又匆忙的場景:歪著、坐著、蹲著、站著,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睡姿。會睡著,但很少坐過站——所有人都堅稱,那是一種臨界狀態的睡眠,是半睡半醒,所有人都能在到站的一瞬間睜開眼睛,「一種肌肉記憶」。《通勤夢魘》一書裏有過類似的描述,「列車的節奏早已蝕刻在城市居民的身體裏。」
如果不睡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玩手機了。早晚高峰的通勤車廂裏像有成片的密林,軀幹間密不透風,但總有舉手機的臂膀從斜裏伸出。有人來北京前,就聽說過這裏的奇觀:「甭管地鐵、公交車有多擠,大家一定有辦法把手機掏出來玩。」小閆也很快掌握了這個技能,這有時需要一點柔韌和耐力。
關鍵是,不睡覺、不玩手機,通勤者們還能怎麽打發時間呢?
有人在通勤路上重溫了《海賊王》和《雍正王朝》,幸好隻是重溫——地鐵上,每15、20分鍾就要上下換乘,人是無法長時間靜止的,觀劇的體驗很差。有人站著時從不聽音樂,也很少看書,「怕被吸引注意力,不能及時發現有座位空出來。」隻好玩《羊了個羊》這類機械化的遊戲。
漫長的旅途積蓄著壞情緒,一些爆發時刻讓人印象深刻。
有一次早上坐公交,Bill見到一個女生被夾在前門外的人群裏,她大聲哭喊著求大家讓她上去,否則,她就要遲到了。但大家都無能為力。好幾個乘客的臀部都已經露在車外了,司機硬關上的門。
小閆在地鐵上常能旁觀吵架。可能隻是碰了一下肩膀,兩位男士就互相推搡起來,一個把另一個的眼鏡打掉了,最後叫來了警察。「我想,就這點小事,上班忙一天了,何必呢?但又想想,上了一天班,誰的怨氣不大?」
有多篇論文表明,極端通勤會對人的生理、心理造成損害,導致睡眠紊亂、肥胖、更多的肌肉骨骼疼痛和胃腸道問題,甚至患抑鬱症的風險也在增加。
西南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林超越訪談了全國各地的30位極端通勤者。有人告訴他,因為地鐵上的風聲、人聲太嘈雜,他長期在車廂裏戴著降噪耳機刷視頻,這兩年明顯感覺到了聽力下降。「工作附加時間延長」、「不是在上班,就是在上班的路上」、「每天都很忙碌,但是除了工作以外,其他鮮有收獲」……也都是林超越常常聽到的抱怨。
和Bill最初設想的一樣,昌平環境好、節奏慢,是宜居的。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心情,昌平的鬆弛、擁有自住房的喜悅隻讓他開心了一陣子。開始體驗極端通勤後,他很快低落下來。
更年輕一些時,他在互聯網大廠上班,同事們年齡相仿,住得也近,節假日經常約著出門玩耍。現在在昌平居住,這類社交就變得很少了。節假日,他非必要不進城,因為「進城的路線和上班的路線基本上有90%的相同」,去玩也像是去上班,興致全無。
亞夢與Bill相似,已和愛人在大興買了房。原本她在媒體行業工作,不坐班,沒有任何通勤的困擾。她也沒料到,搬進新家不到半年,自己轉了行,開始每天到望京上班,往返加起來3個小時。
這3小時像是忽然從她的生命中被剝奪了,她與它共度,卻並不掌握它。這3小時本可以用來做許多事:散步、逛街、收拾家裏衛生、和愛人聊聊天……去年剛搬進新家時,她在附近的遊泳館辦了一張卡,到今天隻遊了20次。她每天7點下班,8點30左右到家,還要收拾泳衣,騎車到遊泳館——遊泳館9點閉館,再怎麽掐點也遊不上。
屬於自己的時間太少了,她就總是報複性熬夜到1點多才睡。她其實需要睡的覺很長,所以每天早上都頭昏腦脹。她又認床,在通勤的公交、地鐵上也睡不好,隻能在周末補覺,一口氣睡到下午1點,「工作日活人微死,雙休日死人微活。」
還有更糟糕的通勤體驗,源自被侵犯的邊界。
那天在地鐵14號線上,亞夢發現對過有個中年男子盯著她看。她瞪他,他也不移開目光。她走到另一節車廂,他跟了過來。地鐵靠站時,她立刻衝下車,跨過兩節車廂又上了車。「我想他總該以為我走了吧。」但隱約之間,她好像又看到他朝這裏走來。
幾分鍾後到了換乘站,她驚慌地下車,一路小跑,幾次擦到路人,都覺得害怕。
當時是夏天,她剛開始極端通勤不久,沒有任何防備的經驗。她穿了一件勉強算緊身的針織衫,下身是到小腿的綢緞裙——她通常的態度是絕對的穿衣自由,但這次以後,她還遭遇過兩三次類似的目光侵犯,她逐漸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狹小的車廂空間、高密度的人群、長距離的出行,不安感是那麽強烈,她不得不考慮,以後要披件防曬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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錨點
2020年的一次TED演講中,法裔哥倫比亞城市學家卡洛斯·莫雷諾講述了「15分鍾城市」的概念:城市應該被重新設計,以便市民們通過15分鍾內的步行或騎行,滿足對工作、住房、用餐、醫療、教育、文化和休閑等多方麵需求。這與埃比尼澤·霍華德的「田園城市」有相似之處,但更細致,莫雷諾將城市中心設想為生活、社交和工作三區共存的模式。
在另一場訪談中,他也曾慷慨激昂地說,「我們把很多人趕到房價更低的郊區,告訴他們,『坐火車,你就可以花一小時上班和下班。你要為有一份工作而感激,因為世界屬於早起的人』……我們不能再在更遠的地方建設城市,建造起三、四個新的火車站,然後對人們說,來吧。」
盡管關於「15分鍾城市」的可行性是否隻停留在口號,學界與媒體有過許多討論——2021年,莫雷諾甚至因這一概念獲得奧貝爾獎——它實際掀起了多少改變?根據Moovit全球公共交通報告,2024年,巴黎人的單程通勤平均時長還是長達46分鍾,全巴黎有5%的通勤人群的單程通勤時長超過了2小時。
為了讓上班的路更幸福一些,人類或許還有許多別的路要走——在現有的知識與製度下,城市的尺度變大,就像人會變老一樣,臃腫與遲緩總會隨之而來。而如何有效應對極端通勤,人類還沒有完美的樣本。
避無可避,隻有接受與忍耐。
為了捱過這段漫長的通勤路,很多人想到了「心理暗示法」:比如,在冬季早起通勤,外麵還是黑天,「整個小區沒有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隻鳥在叫。」如果感到自憐,就再往外看看大馬路,城市已開始運轉,環衛工和擺早餐攤的都出來了,「襯得自己也沒那麽孤單。」至於最近,天越亮越早,「對所有的極端通勤者來說都是好事兒。」
有人把自己的通勤經曆拍成視頻傳上網,與網友們討論,嚐試更換不同的通勤路線。原本是坐兩條地鐵、一趟公交車的,改成倒三趟地鐵,果然早到公司10分鍾。這10分鍾在動輒兩三個小時的總時長裏不值一提,但對個人而言,這種節約是快樂的,好像微微撼動了一塊巨石。
有人快要35歲,一邊焦慮失業,一邊又莫名期待:如果真的被裁,自己或許能被推著換一份近點的工作,或許幹脆去創業,更自由,反正不要再這麽苦哈哈地上下班了!這麽看,連失業都不一定是百分百的壞事兒。
有人每個月給自己留400塊預算,在實在沒有動力搭公交的早上,打車去公司。也有人靠每天晚上回家做飯給自己提氣。這聽著很不可思議,經曆往返三小時通勤後,居然還有做飯的精力。但這確實是一些人的錨點,抓著它,就能抓到生活的實感,「上下班已經這麽累了,吃難吃的外賣會更難過。」一頓好飯,疲憊減半。
還要抓住夜生活的豐富性,比如Bill,常常和女朋友在九、十點鍾後出去打台球——大部分商業會在這之前就打烊,台球廳、小酒館、電影院是為數不多的去處。
Bill依然習慣樂觀地看待一切。他煩長距離通勤,但認為它也不是全無好處:他現在的工作是人力資源,每天對著同事、客戶,從早到晚都在講話。回到昌平的家,那又是個一居室,沒有太多個人空間。往返通勤的三個多小時裏,即使是在人潮洶湧的車廂裏,也是他少有的「獨處且不需要講話」的時間,從這點上講,他「其實還挺幸福」。
解離也是一種方法。剛來北京時,魏巍在國貿工作。每天在華廈萬間下行走,他記得,震撼與感動持續了很久。想到自己將進入其中一間,更覺得與有榮光。他上下班總帶著相機,給樓宇、街道和行人們拍照。
但最近幾年,在大望路轉乘,再經過國貿,他隻看到一堆鋼筋水泥,「與我無關。」這種無關也包括通勤路上那些擁擠的、嘈雜的、焦躁的細節。被動或主動地,他覺得自己能從其中抽身而出,在安全的距離下,冷靜地看待它們。這幫助他保持著鎮定。
隻有到了通勤的最後一個環節,他步行穿過一個小公園時,看到湖水、荷花和小鴨子,一切才又變得真實可感。他經常忍不住停下腳步,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在踏進辦公室以前,他的心情已經得到了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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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麽糟糕的可能性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不幸也是。
剛開始極端通勤,魏巍會疲憊,但很少覺得沮喪,直到他聽說家鄉發小的通勤時間——他的老家在東北的一座小縣城裏,朋友們的通勤時長超過10分鍾都算是一大關。他們總有大把的業餘時間用來享樂,釣魚、喝酒、吃燒烤、組團打牌,「無論掙多少錢,幸福感很強。」
兩年多前,魏巍北漂滿十年。在經曆了一次堵車造成的單程5小時通勤後,他突然萌生退意,「總忍不住想,這十年我獲得了什麽?總在奔波,沒有生活。」他果斷地辭職回了東北。
他想要複刻發小們的幸福,但現實很快給予他打擊。
在老家縣城,體麵的或是讓他感興趣的工作,他一份也找不到。隻能去沈陽,找了份和在北京時相似的工作,工作強度不比北京低,但工資要低很多。於是,思前想後,還是回北京、住燕郊吧,苦歸苦,至少機會多一點,鈔票多攢一些。
在林超越的訪談中,一位在廣州工作了兩年的受訪者,因為受不了每天往返兩小時的通勤時間,辭職去了南昌。他期待的或許是十幾二十分鍾的通勤時間,但真正上班後,他每天仍有一個多小時在路上。
「以前,我們普遍覺得極端通勤隻存在北上廣深等特大城市,但實際上,不管是我們的訪談結果,還是已有的其他統計顯示,極端通勤都正在向中小型城市蔓延。」林超越說。
根據《2024年度中國主要城市通勤監測報告》,與2019年對比,中國45個主要城市中有42個城市職住分離增加,39個城市通勤距離增長。武漢、青島,這兩座並不以大而聞名的二線城市,極端通勤的人群占比也超過了15%。
這就是大城市病,每一座極速膨脹的城市或許都難以避免。在其中,個人主觀能動性的作用有限,城市需要被治療,通勤者需要被解救。
2023年,北京發布的《交通綜合治理行動計劃》中,提出以調控機動車使用強度、優化公共交通網絡、倡導綠色出行等方式,降低市民的通勤時間與難度。
長距離極端通勤被人厭惡的原因,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王小偉在一席演講時有過表述:通勤路上,烏泱泱的通勤者們的個體性被完全擦除,通勤本身是一種無意義的損耗,對很多人而言,隻有通勤的起點和終點是有意義的。
他同時建議了一些通勤者的自救思路,「我們要記住……每天在擠地鐵的時候,我會知道道路可以不是用來通勤的,生活不一定非要消費。通勤可以不是枯燥的成本,行走本身並不關注起點和終點,行走的過程也可以是一種生活。」
如何關注「行走的過程」,每個人的答案不同。在豆瓣話題「通勤時間對人的影響有多大」中,我們找到一些正麵案例。它們稀缺、難以達成,甚至有點反人性,但它們揭示了一絲事情可以不那麽糟糕的可能性。
都是利用每日往返通勤的2小時,@呼嚕呼嚕被迫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生活習慣;@軟妹子完成了中級會計師、中級經濟師、中級銀行管理師、基金從業資格證書的備考,並順利考過;@鏟屎大將軍每年閱讀40多本書,「當你沉浸其中的時候,就不會覺得通勤的時間有多麽漫長和痛苦了,反而強製開辟了一個固定的讀書時間。要不,下班到了家就又要(被)各種瑣事幹擾了。」
這種奮鬥的緊迫性和興奮的心情,幾位受訪者也都有過。他們在通勤的地鐵上背單詞、聽播客、看小說。開始總是鬥誌昂揚,但「很難堅持過一個月」。很多時候,就是累,累到什麽也不想做。
一位極端通勤者的家屬這樣描述:「通勤的累和其他累是不一樣的。比如工作累了,她還有表達欲,還能不停地吐槽。但通勤的累就是真的好累,被吸光了所有力氣,回來後什麽也不說,就往那裏一躺。」
魏巍很久不拍國貿了,但上下班的路上,他還是會習慣性地攝影、錄像。他是學導演的,第一次來北京前,他的夢想是「成為中國新一代最牛的攝影師」。
第二次來北京,他回歸現實了,對穩定的渴望第一次壓過創作欲。「打工是不想再打了。」他正在備考軍隊文職。
在老家,他的理想通勤時長是5分鍾。至於在北京,別幻想了,他會把這個數字提到1小時。還有好幾個受訪者和他一樣,脫口而出半小時,遲疑一下,又說,既然是在北京,實際些,說1小時吧。
訪談的最後,魏巍說,他最近養成了一個新的小愛好,養魚。他已經在燕郊的房子裏擺了5個魚缸了,休息時,他會研究它們到天亮。
魚缸可以包含一套複雜的係統,酸堿度、溫度、光線、過濾、水泵等等。但他喜歡從簡,隻配了缸、燈和水泵。魚缸裏像個烏托邦,亮堂、幹淨。對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魚,他很喜歡,又有些羨慕——它們自由自在,它們不被打擾。下班到家後,看著它們,他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


魏巍養的魚。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