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像開盲盒",都市獨居青年,收留陌生人住宿
南方周末
2025-05-16 19:10:39
一日淩晨,黃珍跟留宿女孩一起看吃播視頻。受訪者供圖
2025年5月7日淩晨,黃珍還在公司門口興奮地講述她與一群女孩的故事,那都是她曾經的住客,她記得每一個名字。
在上海,30歲的她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那屋不大,30平方米左右,帶一個小小的陽台,可以在上麵擺張小桌,吃飯時抬頭看看夕陽和主街道的梧桐樹。
自2024年11月起,她在社交平台上發起收留陌生人免費住宿的帖子。她把用心打理的獨居空間對外共享,提供幹淨被褥,允許女性陌生人在緊挨床邊的綠色地毯上過夜。
過去半年,小屋來來往往住過29個女孩。黃珍說,這段公眾眼裏需要有勇氣的冒險舉動,實際上美好又神奇,“沒有一次不好的回憶”。
她的靈感來源於在歐美盛行的“沙發客”文化,指旅遊者到異地旅行時睡當地人家裏的沙發,也通過這種免費住宿的機會,對當地文化有更全麵的認識和更深層次的體驗。提供住宿的人,被稱為“沙發主”。
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發現,像黃珍這樣對外提供免費住宿的獨居年輕人並不少見。他們大多出於善意,想為有需要的人提供幫助,也期望在這樣的互動中結識“有趣的靈魂”。
“溫暖的傳遞”
在黃珍家的玄關處,有一麵色彩斑斕的留言牆,上麵是住客們留下的痕跡——手寫的便利貼。其中有對黃珍和這間小屋表達感激與喜歡的內容,有對生活的感悟和俏皮的告別語,也有暖心提醒下一位住客的注意事項。“她們會留下一些話,讓下一個住客看見,她們之間也完成了溫暖的傳遞。”
2024年冬天,一個住過的女孩給她的便簽噴上香水,上麵寫道:“我們會在路上再相遇的。”也有女孩幫黃珍研究閑置的咖啡機,手寫了一份詳細的咖啡機使用步驟說明,希望下一位住客能夠在黃珍家享受一杯咖啡的時間。
“其實來我家入住的女生,不是都有經濟困難,也有比我生活狀態更好的。”黃珍說,住客主要有三類女生:有來上海旅遊想體驗“沙發客”文化的,有剛畢業來上海找工作的,還有因生活窘迫尋求臨時歇腳地的。
一位28歲的單親媽媽,帶著幾百元來上海找工作,每天找便宜的飯裹腹,住青年旅社,還得寄幾百元給家裏的孩子用,實在難以為繼。
她問黃珍,能否提供幾天時間,這樣能省一兩百元。黃珍同意了,“我覺得自己還沒長大,她都已經是個單親媽媽了。”
女生住進來頭兩天,兩人總說不上話。黃珍從事廣告業,經常加班,等回到家對方已經在地毯上睡著了,次日早晨6點,女生早早出門去一處展覽中心做日結兼職。
女生走時留下一張便簽,語氣並不哀怨,而是暢想未來也擁有一間房子,為陌生人提供免費住宿。
“大家都過得很不容易。”另一位收留陌生人免費住宿的南京市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願意貢獻獨居房間,是因為有次刷到一個網友情緒崩潰的帖子,“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有了輕生的念頭”。
在黃珍的“沙發客”裏,有一個堅定追夢的女生讓她印象深刻。2024年11月中旬,26歲的楊豔瑩提著大箱子出現在黃珍家門口,一副嬌小的南方女孩模樣,她介紹自己是一名獨立導演、編劇。
那是楊豔瑩來上海的第4個年頭,她有個自高中就堅持的導演夢。2024年,為拍獨立短片,楊豔瑩花光將近9萬元的全部積蓄。求助黃珍時,她剛退租,無處可去,但短片還剩一場日落鏡頭沒來得及拍。
“一個尷尬的過渡期,經濟情況窘迫,也想體驗‘沙發客’的經曆。”楊豔瑩向南方周末記者講起自己的故事,她本住在上海市中心一棟居民樓頂樓曬台的違章棚屋,8平方米大,租金相當便宜,每月1800元。
棚屋潮濕,外麵下大雨,玄關頂和衛生間就下小雨,維修幾次無濟於事,水滴打在接雨的臉盆裏和木地板上,聲音很響。
“住差不多就行,還是以拍自己的短片為主。”在上海,楊豔瑩過得清貧,因為身形瘦小,靠穿初中的舊衣服省去一筆開銷。大多時間,她跑劇組賺錢,日均夥食費維持在30元,基本是素菜;在臨期商品店買便宜的牛奶、處理價的水果和洗護產品。
在黃珍家當“沙發客”的幾天,算是楊豔瑩過得很好的時日。黃珍給她攤的蛋餅擺盤好看,像意大利披薩。她燒蘿卜丸子湯給黃珍喝,清淡暖胃。
她說黃珍有一項厲害的技能:將江西臍橙一圈圈削皮,削一整條都不會斷,那一長條彎彎曲曲的黃色橙皮,被掛在廚房的門把手上、窗台上,像香薰。正巧,楊豔瑩的獨立短片也有類似片段。
離開時,楊豔瑩把自己寫的劇本留在屋裏。黃珍偶然瞥見,陽光透過玻璃杯落在劇本上,“很神奇,就印在她的名字上麵”。
黃珍家中,住客寫滿的留言牆。受訪者供圖
“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最先啟發黃珍成為“沙發主”的,是她此前在尼泊爾的青年旅店認識的小康。
“小康說,我很適合去做沙發客,跟沙發主交朋友。”小康是台灣人,一年後來到上海,在黃珍家睡了一晚,次日就飛往羅馬旅遊。黃珍連歎“神奇”,“我也沒有做什麽,卻感覺真的有助(小康)一臂之力。”
這件小事在黃珍心裏埋下種子,她因工作原因沒能成為“沙發客”,但她可以做“沙發主”。她開始在社交平台上發帖,願意對那些想看世界的女生提供短暫幫助。
在杭州臨平,24歲的獨居青年曹滕之做著跟黃珍一樣的事。他渴望用“免費住宿”換“沙發客”的故事,想想就很酷。
但實際上,他沒接待過什麽“沙發客”。過去兩個月,他接待過一個從外地來杭州旅遊的大學生,也接待過剛來杭州找工作的女孩。如今家裏的兩位住客,一個2025年剛創業失敗,欠有外債;另一個剛來杭州,也無固定工作。
放在三年前,曹滕之不會允許別人住進家裏。想成為“沙發主”的念頭,萌發於2023年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衝動”的來源與他的原生家庭有關。
曹滕之老家在河南,父母都是教師,他從小生活在學校家屬院。父母限製他出校園,說外麵危險;為讓父母應酬“有麵子”,曹滕之很早就懂酒桌上的座位講究,讓煙敬酒的規矩。
而在他心底,這全是束縛。2018年考上杭州一所大專院校後,他很少回家,想離家遠一點。
2023年,他第一次乘坐飛機,獨自飛往吉隆坡旅遊。他碰到幾個年齡相仿的德國人,是跟父母借錢出國旅遊的大學生,背包去過十幾個國家。曹滕之感到落差,“特別想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如今,有很多人也評價曹滕之很酷,他也背個包到處跑,朋友圈風景照下的定位在國內外各個位置變換。曾有很多個早晨,他在嘈雜的機場排椅上醒來,毫不在意路人的好奇打量,翻個身繼續睡。
一係列旅遊經曆,讓曹滕之更有底氣與人接觸。2024年,他在柬埔寨一座冷門小島上,線上申請辭職。2025年3月,他決定將生活調整為慢節奏,在杭州臨平的偏僻地帶租下一處約235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一廳,對外招攬“沙發客”。
“我有一個執念,不做壞事,多做好事。”他愛貓,養了三隻,其中兩隻都是被別人拋棄的。對他來說,收留有需要的陌生人免費住宿,又是好事一樁。
黃珍手捧住客留給她的花束。受訪者供圖
“我不是單方麵付出很多”
很多人問過黃珍,為什麽要冒著風險,收留陌生女孩免費住宿。
在黃珍看來,成為“沙發主”讓生活變得有趣,有了許多“第一次”的嚐試。她在朋友圈裏寫道:“下班回家就是互相開盲盒的時刻。兩個陌生人一起度過一個晚上,想想大家都蠻勇敢的。”
最重要的是,她在與借宿女生們的相處中,有種被保護和被治愈的感覺。“我不是單方麵付出很多,她們也有給予。”
有一次,她跟一名住客挽手逛商場,聊起家庭與成長經曆,黃珍不自覺說出“我好像從來沒被填滿過”。
“那次對話,讓我更看清楚自己內在的一些東西。”黃珍成長於江西一處小鎮,父母一直忙於生計,作為長女,黃珍用很多時間照顧弟弟。“成長環境其實沒有很充盈,我反而付出很多,在大學畢業之前,都不知道怎麽去愛自己。”
大二暑假的一次旅行,黃珍隻身帶了不到兩千元,從南昌獨自乘坐36小時硬座,一路到敦煌。淩晨六點,她在鳴沙山的山脊上看日出,從沙丘上俯衝狂奔。那是她第一次獨自去陌生地方旅行,“感受到很多善意,好像我擁有了全世界。”
此後很多年的工作間隙,她都會去旅行。在尼泊爾,她認識了一位環遊世界的菲律賓工程師。兩人語言不通,靠著翻譯軟件相處得也很愉快。
兩人第二次見麵,在香港的維多利亞海港邊分享彼此的愛情跟生活,“她說,珍珍你要勇敢,要讓人看起來你有點力量”。
而收留陌生人免費住宿,就讓黃珍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她說這都是借宿女生們給予她的,“有被填滿的感覺”。
借宿女生們的禮物藏在很多細節裏。比如擅長下廚的楊豔瑩會給黃珍做很多菜,把被遺忘在冰箱兩周的一條魚燒了吃,幫黃珍省去處理魚內髒的麻煩事兒。“有種媽媽叫我回家吃飯的感覺,讓我第一次覺得這不是出租屋,是家。”
另一個借宿過的女生為保護黃珍安全,寄來的快遞和外賣禮物,收件人寫的都是“天使(先生)”,並備注叮囑快遞員,不要打擾家裏人。
過年期間,黃珍家的架子上堆滿她們寄來的食物,有重慶的火鍋底料和罐頭,有澳門的蝴蝶酥,還有從甘肅和長沙寄來的零食。
曹滕之也能感受到住客們帶給他的便利:兩個女生通過做飯、打掃衛生來補償免費住宿的打擾,也會采購零食飲料和蔬菜。冰箱裏的東西,曹滕之隨便吃。
“我以前根本就沒時間搞飯,點了兩三年外賣,現在能吃上正經做的飯了。”曹滕之放心買來牛羊肉食材,有住客幫他搞定。對應的,他也共享了長期門鎖密碼、洗衣機和吹風機,在這個家,曹滕之真的有了家的感覺,“搭夥過日子,互相幫助嘛”。
兩個女孩住了兩個月左右,她們靠一些群發的日結兼職度日,比如在體育中心做球賽觀眾充場,或去商場幫商家吆喝,時常半夜歸家,日子過得緊巴巴。曹滕之不打算趕她們走,也不忍心,“我不知道她們離開了這,還能去哪。”
他有了些許改變,比如廚房儲物架要順應女孩們的身高,不再光著膀子在客廳裏晃悠。“這也是成長,以前我真不會處理這些,獨居慣了。”
有住客後,曹滕之的廚房有了生活氣息。受訪者供圖
“不想房子變成流動招待所”
2025年5月,黃珍接受媒體采訪的新聞報道,受到許多網友關注。她挨個刷完讀者的評論,被討論最多的是安全問題。“他們提醒得對,所有的鼓勵跟建議我都有看見。”
五一前後,黃珍暫停接待陌生女孩。4月密集的人流讓她有點疲憊,“我個人的精力有限,我需要去照顧好自己,不想房子變成一個流動招待所。”
那段時間,上海一名記者問她,為什麽接受采訪。她回答,希望更多有餘力的朋友站出來,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為陌生人提供免費住宿的機會,“因為我發現這種需求量很大,每天都有私信我的人,但我精力有限。”
再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黃珍的想法變了,不再鼓勵大家成為“沙發主”。“很害怕引起不好的效仿,女生看到我的事情更輕易相信陌生人,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
按照過往的流程,收到求助女孩的私信後,黃珍會加對方微信,先發語音介紹自己,並讓對方出示身份證明,雙方約時間視頻聊天,黃珍再將家的具體地址告知對方。“很多女生都是白天到,比我先進房間。我把鑰匙放在一個地方,讓她們自助。”
黃珍考慮過最壞的情況——頂多房間裏少點東西。“我想做這件事的意願非常強烈,有風險我也能夠接受,做事情永遠會帶來風險……我也不很富裕,我家就這樣敞開來,沒關係。”
黃珍規避風險還有一環流程,她會通過私信內容和對方賬號主頁動態,判斷是否適合借宿。她也拒絕過一些人,有未成年人說跟家裏鬧了矛盾,但沒有身份證住店;也有過來上海享受夜生活的女孩,在深夜醉酒,突然聯係她。
借換宿平台Shestays創始人陳思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安全問題是目前借換宿過程的一大風險。她建議遊客在國內外尋求免費住宿時,除了提前視頻溝通、判斷風險,還應掌握當地的報警電話,以及國外大使館求助電話。
“特別作為年輕女性,如果獨自旅行需要借宿,可以從安全的城市開始,提前了解清楚旅遊地,尤其在國外。”陳思宇認為,借宿者不能完全依賴免費住宿,還是要在資金方麵做好應急預留。
黃珍想想也後怕,她能看得出來,一些來借宿的女孩絲毫沒有戒備心。還是她主動提醒女孩,把行程分享給親友,“如果她們願意,我也會主動跟她們親友打聲招呼,讓他們看到真實的我。”
她接待過年紀最小的女孩隻有19歲,一時興起訂了飛上海的特價機票。這個女孩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自己喜歡旅遊,一直想嚐試在陌生人家過夜,下了飛機就直奔黃珍家。“當時沒仔細想,她問我貿然來她家會不會害怕,我說還是很相信珍珍姐姐的。”
回頭細想,黃珍覺得,存在一些安全隱患。她準備聽網友的勸,換個密碼鎖,以後會向公安報備住客信息。
當然,這不妨礙她繼續成為“沙發主”,6月份的住客已經定好一位。黃珍有點期待,那是一個向往上海的女孩,考研到上海的願望沒達成。“她很不甘心,覺得應該來上海看一看,我也很樂意幫她更靠近上海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