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9位山西年輕人心聲:支持雙碳轉型,也焦慮未來
南方周末
2025-05-15 20:01:15
2023年2月6日,山西晉中,工作人員正在調試“礦用智能巡檢機器人”以監控皮帶跑偏、跑冒滴漏、異物檢測等設備異常狀態。
“一煤養三代”,在山西街頭,出租車司機常如此形容。這片土地因煤而興,煤炭產量占全國1/4。如今,走進山西煤炭通道路邊的小餐館,“退煤”“禁煤區”“關停焦炭廠”則成了貨車司機交談的高頻詞。
“碳達峰、碳中和”目標下的雙碳轉型,對山西的普通人尤其是年輕人意味著什麽?
2024年,在201位山西大學生誌願者和本地非營利機構“晉青”的支持下,在太原、大同、朔州、忻州、陽泉、呂梁、晉中、長治、晉城、臨汾、運城等城市,蘇州大學傳媒學院教授賈鶴鵬和副教授潘野蘅的研究團隊共回收約六千份問卷,其中3309位受訪者小於24歲。
2025年3月,研究成果發布。六千份問卷顯示,普通山西人高度支持雙碳轉型政策,但是認知水平不足;應對雙碳轉型帶來的工作變化,隻有30.9%的受訪者認為自己擁有技能;年輕人對雙碳轉型認知比普通公眾高,但是仍需提升。
調研以滾雪球的方式,從誌願者能夠接觸的親朋好友推開。受訪者以普通人為主,幾乎沒有政府官員或者國企高管,六千多位受訪者樣本中,家庭年收入在30萬以上的隻有160個,占比僅2.7%。
應對氣候變化的轉型中,公正成為關鍵議題。調研團隊還深入訪談了三十多位山西人,有大學生對從事新能源行業的工作信心不足,或認為新能源行業缺乏穩定性。調研團隊建議,在公正轉型的背景下,應考慮普通人的生計,提供職業技能培訓、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年輕人更支持雙碳目標
南方周末:對雙碳轉型,年輕人的態度有什麽不同?
潘野蘅:24歲以下青年群體在樣本中超過3000人,我們的訪談與調研結果顯示,相較於其他年齡段,青年群體對“雙碳”目標表現出更強烈的支持。
在山西能源使用方麵,青年群體普遍認為,未來應該增加清潔能源的使用,超過3/4青年受訪者支持未來山西增加太陽能/光伏(79.8%)和風能(78.9%)。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他們對煤炭的態度,支持減少煤炭使用的比例(55.8%)明顯高於支持增加的比例(12.9%)。
南方周末:對雙碳目標的理解,年輕人的認知更強嗎?
賈鶴鵬:調研之前,我們感覺很多的氣候變化宣教活動都是針對年輕人,他們應該有更高的認知和更強的信心。但是在雙碳認知上,青年群體比其他群體稍好一些,但是絕對水平並不高。
比如關於“實行多年‘節能減排’政策後,我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已經降低了”的題目,有接近九成(88.6%)的青年受訪者都沒答對。
南方周末:這些年輕人對轉型是什麽樣的心情?
潘野蘅:有的很焦慮。一位大學生告訴我:“老實說,我有點擔心。雖然我支持能源轉型,但如果讓我自己找新能源行業的工作,我沒有太大信心。新能源行業需要新技能,比如光伏、風電、智能電網等,而我在學校學的是市場營銷,感覺和這些不太相關。”
也有部分大學生在訪談中提到:“新能源行業看起來也不太穩定。能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錯了,真顧不上考慮氣候變化、低碳這些問題。”
南方周末:如何緩解青年群體的這種焦慮?
賈鶴鵬:青年人對清潔能源的接受度更高,但職業選擇上仍受限於地域經濟結構。許多青年受訪者都認為,自己所學習的專業在山西幾乎沒有就業前景。這種割裂感,凸顯了產業轉型與人才供給的錯位。
在轉型的科普宣傳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摸底,哪些人要麵對能源轉型帶來的失業風險,並且及時提供職業技能培訓、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轉型不僅是產業調整,更是一場社會心態的重塑。當煤炭從經濟支柱變為曆史包袱,山西人需要找到新的身份認同。而在此之前,他們的疲憊與希望,都值得被聽見。轉型不僅是數字目標,而是每個數字背後活生生的人,要考慮普通人的生計。
山西臨汾,新能源卡車充電站。李嘉誠/攝
煤炭的光環與陰影
南方周末:接觸了六千多山西普通人,你們發現他們對於煤炭是什麽樣的感情?
賈鶴鵬:在山西,一煤養三代,一煤養一家的說法比比皆是。但山西人的情感不僅是經濟上的依賴,更是一種深深刻在骨子裏的驕傲。
比如一位23歲青年認為,煤炭養活了很多山西人,山西是為全國產煤,能帶動國家的發展。這位受訪者及親友大多不從事與煤炭相關的工作,盡管如此,談起山西的煤炭,他的驕傲之情還是溢於言表。
山西大煤礦居多,很多人對於煤炭的依賴自動內化成了對國企、對國家的依賴:仿佛與煤炭產業一起“投奔”了國家,未來即使煤炭產業出了問題,國家也會兜底。
相較於河南、河北、陝西等周邊省份,煤炭產業的繁榮也讓外出打工的山西人相對較少,進一步強化了山西人對於煤炭的依賴和聯結感。
南方周末:依賴之外,山西人對於煤炭還有哪些其他感情?
賈鶴鵬:還有對煤炭汙染環境的擔憂。比如一位出租車司機回憶,二十年前的某礦務局到處是煤渣子,空氣裏飄的都是煤灰。
他們求變心切。當談起山西的GDP,他們常常把經濟的疲軟歸結於對煤炭過度依賴,從而產生強烈的無力感和擔憂。
南方周末:對於煤炭產業轉型,他們期待如何改變?
潘野蘅:我們的調研結果顯示,有近六成(58.9%)的受訪者認為煤炭造成了嚴重的環境汙染,超七成(72.6%)的受訪者支持山西推行雙碳目標,但是談到改變,近五成的受訪者不支持關閉更多煤礦或淘汰燃煤電廠。
究其原因,可以發現有超七成(74.4%)的受訪者認為煤炭是山西經濟的支柱,近七成(68.4%)的受訪者預計“未來山西的經濟發展還是少不了煤炭”。
我們分析的結論是,盡管山西公眾高度支持能源轉型宏觀政策,但在麵對本地具體轉型措施時,支持力度相對減弱。尤其當政策涉及本地煤炭產業利益時,公眾態度更趨於謹慎和保守。
2023年1月11日,山西大同,在塔山煤礦的工作麵上,檢修工正在為一套智能化割煤機更換機組截齒。視覺中國/圖
轉型的倦怠
南方周末:急於求變又謹慎保守,如何看待雙碳轉型的這種矛盾?
潘野蘅:對於山西而言,轉型最具象化的表達是“去煤”的過程,我們叫“能源轉型”,受訪者也能夠理解。
但“轉型”這個詞在過去40年頻繁出現,讓山西人有一種倦怠感。大多數受訪者還沒有認識到雙碳轉型與以往轉型的區別。
南方周末:過去40年,山西經曆了哪幾次轉型?
賈鶴鵬:不算這次“雙碳”帶來的轉型,至少有三次大的轉型。
第一次轉型是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那時候叫“轉型增效”。一批低效能的老礦山,比如大同礦務局(現晉能集團)的二礦已經開始枯竭,需要關閉。
之後緊接著就是國企改革,帶來了大麵積的下崗問題。與此同時,山西開始大量出現小煤窯、私人礦主,也就是我們曾經在電影裏見到的煤老板。
第三次轉型在2010年前後,這次轉型要關閉小煤窯,把產能集中到國營大礦。
南方周末:如何理解轉型的倦怠感,僅僅是因為轉型的次數多嗎?
潘野蘅:我想引用“習得性無助”來解釋。在過往的轉型中,普通人若長期體會到自己很難參與、產生實質影響,就容易產生心理上的無力感。尤其對未來的不確定性缺乏掌控,無力感就會增強,表現出冷漠和倦怠。
調研數據顯示,對於能源轉型,煤炭行業從業者比行業外的人員更加悲觀。煤炭從業人員當中,有近四成(39.7%)認為其所在的企業沒有做好應對能源轉型的準備,超四成(40.3%)認為能源轉型對其家庭的經濟狀況有負麵影響,超四成(43.6%)認為周邊的人也沒有做好應對能源轉型的準備。
南方周末:為什麽這麽多人覺得,各方都沒有做好應對能源轉型的準備?
潘野蘅:有年輕人跟我說,上了“同煤”(指大同煤礦集團)就是“上岸”了。我個人感覺,山西更認同“體製內”,在體製外工作生活的不安全感會更強。我是浙江人,浙江跟山西的社會氛圍就差異很大。
很長一段時間裏,煤炭集團在山西經濟效益最好,福利幾乎覆蓋了員工生活的各個方麵,連子女教育都包括在內。對他們來說,單位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承載著生活的全部,換工作,就像是從熟悉的土壤中被連根拔起,不僅意味著資源的清零,能力的重新評估,還要重新安排生活。
南方周末:能源轉型,意味著就要跳出體製內嗎?國企中也不少新能源公司。
潘野蘅:即使是在體製內,想要流動到新能源公司也並不容易——這些崗位對很多人來說,有很高的技能門檻。
賈鶴鵬:曆史上,煤炭能讓山西人幾輩子平安過來,有積累的依賴感。而現實中,大家其實不太清楚新能源怎麽幹,在大同等晉北地區,雖然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風機,但日常中與老百姓的交集很低。所以山西人們隻能籠統地感到,離開煤電就是去往陌生的地方,產生恐慌。
2024年6月18日,山西運城,平陸縣張店鎮境內中條山上風力發電場。閆鑫/視覺中國
對新能源的支持“比較抽象”
南方周末:這次雙碳轉型和之前的轉型有何不同?
賈鶴鵬:之前隻在煤上做工夫,這次的轉型納入了新能源。
南方周末:當地人如何認知新能源?
賈鶴鵬:我覺得當大家去想象“雙碳”的時候,腦子裏想的主要就是新能源。調研數據顯示,有近五成(46.8%)的受訪者認為“山西有條件大力發展新能源”。
相較於減少煤炭使用或者關閉煤礦,有近五成(46.8%)的受訪者對山西大力發展新能源很有信心。煤炭從業人員普遍認為山西應增加對清潔能源的使用,其中超過四分之三的從業受訪者主張未來山西應該增加太陽能/光伏(78.7%)以及風能(77.9%)。
還有一個不在煤炭行業工作的受訪者告訴我,那些有門路進煤炭國企的人覺得“旱澇保收”,像他這種沒在煤礦工作過的,反而更願意嚐試改變,他對於矗立在山上的風電設備就很關注。
南方周末:當地人對新能源的實際應用了解多嗎?
賈鶴鵬:大家對新能源是一種比較抽象的擁戴,與低碳發展、雙碳目標密切相關,與自身生活的具體聯係其實並不了解。接受訪談的三十多位山西人中,除個別出租車司機外,其他人對新能源的實際應用和優勢知之甚少。
目前的轉型是以增量轉型為主,新增風電、光伏、電動汽車等新能源,公眾還沒有受到那麽大的衝擊。如果未來走向存量轉型,要逐漸關閉煤礦、煤電廠時,那公眾對於知情權、對各方麵的公平公正的要求一定會很高。
對“公正轉型”的期盼
南方周末:作為研究者,你們如何理解“公正”這個定義?
潘野蘅:我們從理論上認為,公正包括四個維度,第一維度是過程正義,強調轉型過程中要征求各方意見;第二維度是分配正義,強調轉型的負擔和收益分配要公平;第三是恢複正義,即需要彌補過往造成的傷害,減少轉型帶來的新傷害;最後是認可正義,即尊重社會群體內部的差異,認識到來自不同背景的人有不同需求並可能存在不公正的情況。
在正式調查之前,誌願者會向受訪者解釋公正的含義,比如山西兩會提到的“公正轉型”;大幅減少煤炭開采使用的過程當中,要確保大家都能參與、公平享受利益。
南方周末:實際調查中,受訪者是怎麽理解“公正”的?
潘野蘅:調查發現,超過70%的受訪者認為公正轉型的各項議題都很重要,排序前三的是“對因煤炭開采健康受損的人群進行補償”“考慮不同人群的處境和需求、不一刀切”和“執行能源轉型時優先考慮當地特殊情況”。
賈鶴鵬:訪談中能感覺到,受訪者期待“補償正義”。這種心理折射出民眾對“公正轉型”的模糊認知——他們默認山西為國家能源供應做出了貢獻,卻尚未意識到,轉型本身也需要對普通人的生計負責。
再者,普通人事實上也無法準確提出,個人應該得到怎樣的補償。比如有工人會說“作為普通工人,考慮那些(如氣候變化、能源轉型)沒用”。還有工人會說“(崗位)要不要你,還不是一句話”。
南方周末:從時間維度看,“公正轉型”有多緊迫?
賈鶴鵬:非常緊迫。山西省政府去年“兩會”提出了“轉型正義”這個概念,後麵尚未見到落實文件。
訪談中有一位煤炭國企的中層告訴我,有關能源轉型的文件在傳達時往往隻到中層為止,中層相關人員也未必會仔細研讀,普通工人對轉型政策更是知之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