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貸平台隻需幾分鍾的審核時間裏,年輕人就能獲得幾千到上萬元的“信用額度”,而真正償還這筆錢,往往需要數年,甚至拖垮整個生活。
他們是騎著電動車送餐的外賣員,是靠提成吃飯的銷售,是想翻身的直播創業者——在高強度工作與碎片化收入之間,他們借錢隻是為了“活得像個人”,但當催收電話、逾期利息與係統性羞恥接踵而至,生活變成一場無法逃離的圍獵。他們試圖上岸,也有人選擇逃離,更多的人困在沉默與孤立中。
這不僅是個體的困境,而是一個社會在信貸技術狂飆之後,留下的裂縫。我試圖通過幾個年輕人的故事,看清這套係統的運作邏輯,也重新理解,在“債務”之外,一個人還能如何保有尊嚴與出口。
不是不想還,是根本還不起
晚上8點,手機安靜了下來。小劉習慣性地翻了下屏幕,今天一共來了46個電話和70條短信,大多來自他已經記不清的催收平台。陌生號碼背後是類似的話術:“您好,提醒您今日賬單即將逾期,請於23:00前完成還款,否則將影響您的征信記錄。”短信末尾通常會加上一句,“為了您的信用,請及時處理。”
他將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像是按下了一個暫停鍵,世界頓時安靜下來。可那種安靜,更像是神經上的真空。即使鈴聲停止,他也無法徹底放鬆。小劉知道,催收不會真的停下。明天一早,電話和短信又會開始,它們不會疲倦,不講情麵,也從不需要解釋。
他坐在窗前,望著遠處的高架橋,車流不斷,白光流動。他的出租屋位於一棟老舊的筒子樓裏,屋裏隻開了一盞桌燈,照亮了狹小的空間。桌上攤著一張外賣訂單表,他今天跑了37單,收入不到兩百塊。這是他來北京的第10個月。最初,他以為靠勤奮可以換來穩定的生活。但現實證明,跑得越快,隻是讓他跌得更重。
小劉第一次借網貸,是在他來北京的第二周。那時他手機壞了,急需換新,身上隻剩五百塊。他刷到一個分期平台,隻要身份證和手機號就能“極速到賬”。他沒多想,點了確認。那一刻,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踏進了一個看不見的陷阱。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他陸續在多個平台借錢:用一個平台還另一個,用工資補洞再製造新的洞。有時候隻是為了湊房租,有時候隻是為了吃一頓熱飯。他清楚自己越來越難脫身,卻也找不到退出的路徑。“總想著先撐過去這個月,下個月一定會好一點。”他說,“可每次月初都比上個月更糟。”
每個平台的APP都像一個計時炸彈,紅色的數字提醒他還有多少小時會“超期”,會產生多少“違約金”。有些平台的日利率高得驚人,一旦拖延一天,成本就翻倍。他也曾試圖和客服溝通,分期還款、申請延期,但換來的隻有機械的語音回複或者幹脆的拒絕。“平台沒有情緒,它隻看數字。”
在這種生活裏,羞恥感是最先被摧毀的。他開始不接父母電話,不敢和老朋友聯係,也不再在朋友圈發任何動態。他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麽連一百塊都拿不出來。在外人眼裏,他是個勤勞努力的年輕人,但在他心裏,自己已經是一個信用破產、前路模糊的“失控者”。
那天深夜,他夢到自己被無數手機追著跑,每一個鈴聲都像警報。他從夢中驚醒,身上全是汗。他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麽,但他清楚一點:這不是噩夢,這是現實的一部分。
算法懂你,比你自己還早一步
小劉曾試圖做一次完整的清算。他在手機裏建了一個明細表格,列出所有欠款平台的名稱、欠款金額、利率、逾期天數和催收頻率。一共14個平台,有的是他自己下載的App,有的則是第三方“智能推薦”時跳轉的鏈接。他認真核對每一項,填了半個小時,最終還是關掉了表格。那個頁麵太像一張冰冷的體檢報告,而每一個數據都是一顆正在計息的定時炸彈。
他已經記不清最早欠的是哪一家。起初隻是三五百塊,短期應急。但很快,那些平台就像嗅到血的鯊魚一樣,紛紛發來“授信邀請”。有的短信開頭寫著:“尊敬的優質用戶”;有的直接彈窗顯示:“恭喜您獲得6000元額度,點擊立即到賬”。利率幾乎沒有人細看,反正界麵上寫著“日息低至0.03%”,點進去卻發現服務費、管理費、技術費層層疊加,真實利率高得令人瞠目。
“錢太容易借了,幾乎不需要思考。”小劉說,“我有時候半夜點進去,不到三分鍾就到賬了。”
而催收,才是他真正開始感到恐懼的地方。
最初催收還算“文明”,就是按時打電話、發提醒短信。但逾期超過五天後,平台就將他的“債務”轉交給了外包催收公司。那些號碼從全國各地打來,有些標注著“福建廈門”、“河南鄭州”,也有一些幹脆顯示為“騷擾電話”。他試過接聽,有人一開口就帶著狠勁:“你小子是不是不想還了?我們已經查到你家地址了。”“不還沒關係,我們找你單位領導聊聊。”對方說話時帶著一種玩弄的冷漠,那不是試圖解決問題,而是一場徹底的信息博弈與情緒壓製。
有一次,小劉在送單途中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直接叫出了他父親的姓名和他老家的門牌號。“我們已經發律師函了,下一步就上征信,訴訟。”那天他險些撞到前方的隔離帶。
更深層的恐懼並不來自於“還不上”,而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借貸人一旦逾期,就迅速進入一個非理性的情緒深淵:愧疚、恐慌、自責、羞恥,還有無所適從。他們被催收員一步步引導去麵對“最怕讓誰知道”的人,比如父母、老板、女友。他們常常不得不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卸載所有社交App,把自己“從世界中摘除”,以換取一點喘息。
“不是我不想還。”小劉反複說,“我隻是想自己解決,不想別人看不起我。”
從網貸誕生的那一刻,它就帶著一種“消費包容幻覺”。平台宣傳中強調“先享後付”“信用就是資本”,許多年輕人第一次接觸信貸並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平台給予的“資格感”。比如在校大學生,在沒有收入來源的情況下,也能獲得數千元授信額度。平台不會質疑他們的還款能力,隻要他們願意點下“確認”按鈕。
但這一切並不意味著金融平權,而是另一種門檻更低、代價更高的誘捕機製。
中國電子商會旗下消費服務保障平台消費保發布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5年2月25日,消費保累計收到網貸相關投訴超過19萬件,累計涉訴金額超過21億元。“2024年消費保收到的累計投訴量高達79025件,同比215.22%。”消費保有關負責人曾公開表示,在網貸平台主要投訴問題中,暴力催收、亂收費、隱私泄露等三大問題占比約五成,其中暴力催收和亂收費的投訴分別占20.64%和16.79%。利息問題、強製下款和提前還款及征信問題也是該行業的主要問題。
催收是一門生意,而不是一項服務。
大量的催收公司承接多個平台債務,以“傭金計價”,即追到賬多少,按比例提成。一些“激進話術”被包裝成“心理攻勢技巧”,寫進培訓手冊裏。一位曾在催收行業工作兩年的前員工表示:“我們要做的,不是理解他們,而是讓他們快速還錢,不管用什麽方式。”他承認,很多人並不真的“有能力還”,但公司不會考慮這些,隻關心數字是否到賬。
他們中,有人上岸了,有人崩潰了。
在一些網貸自救互助群裏,常能看到這樣的留言:“求問有沒有能分期協商的平台?”“剛剛接到電話,說我會被‘司法凍結’,是真的嗎?”“我真的不是老賴,我隻是走不出去了。”更多時候,這些群隻是一個臨時的情緒集散地,人們在其中傾訴、分享應對話術、轉發“催收停息申請模板”,仿佛在一場看不見的戰役中尋找一絲集體的力量。
小劉也曾進過這樣一個群。他看了一會兒,沒發言就退了。不是因為不需要幫助,而是因為那些問題,他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現在,他更願意靜靜坐著,等那一天真正到來。
不隻是欠錢,是無聲的社會審判
小劉的經曆並不罕見。當前,不少年輕人陷入網貸糾紛中。消費保數據顯示,在網貸行業投訴用戶中,男性占比55.17%,女性占比44.83%;在年齡分布上,90後投訴占比最高,為55.07%,80後和00後占比分別為29.77%、8.14%。
而在另一個城市,29歲的琳琳正在吃力地整理她的“還款日曆”。她已經嚐試“上岸”半年,每個月工資一到賬,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記賬App,先把各個平台的最低還款額補上,然後再決定這個月還能不能交房租、買菜或出門。她是一家教育公司的課程顧問,底薪隻有三千,收入主要靠業績提成,但因為疫情後線下業務萎縮,公司連著幾個月發不出獎金。
她第一次借網貸,是為了給自己買一部手機。她說,“當時同事們都用iPhone,我用的是個舊國產機,打電話都斷斷續續。”平台沒有拒絕她,反而自動“授信一萬”,頁麵設計得像一個遊戲獎勵:“恭喜您成為尊享用戶!”她覺得自己“也配得上點好東西”。
接下來,是幾次旅遊、朋友聚會、買護膚品,幾千塊就這麽花出去,後麵就是補不上賬的連環反應。
琳琳沒有告訴家裏,也沒有告訴男友,直到有一天平台致電她公司前台。她在廁所裏接聽電話時,眼淚瞬間湧出來。“那一刻不是因為怕,是羞恥。”她說,“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獨立處理這一切,可現實太快壓下來。”
那次之後,她主動聯係了各個平台,申請停息掛賬、分期還款,很多都被拒絕,但也有幾個願意協商。她嚐試過跑外賣,晚上七點下班就去站點報到,一直到淩晨,回家連衣服都顧不上換。她的膝蓋在一個雨夜騎車摔倒後留下疤痕,但她堅持了三個月。終於在今年春節前,把欠款從原來的4萬多壓到了2萬以內。
“上岸不是一次勝利,是很多次放棄的反複選擇。”她說。她不後悔借錢買手機,但她現在不會再點開任何“來錢快”的鏈接。
和琳琳不同,23歲的阿浩已經決定“逃離這個係統”。
他是一個小鎮青年,中專畢業後進過工廠、做過保安,也幹過一段時間的直播帶貨。第一次借網貸是為了湊直播啟動資金。他以為隻要流量做起來,就能靠廣告還債。但現實中他一個月也賣不了幾單,沒流量也沒轉化,隻有不斷追加的設備費和廣告推廣費。三個月後,他欠了六家平台的錢,總額超過1.5萬。
他試過還,但根本填不完。平台利息有的高得離譜,雖然2025年新規明確網貸綜合費率不得超過24%超過24%,但平台玩起“數字遊戲”,將利息拆分為“基礎利率+擔保費+服務費”,組合後突破36%。他也意識到,自己“被當韭菜割了”。
現在,阿浩不再接任何電話,也不工作了。他搬到廣州城中村的一個合租房裏,靠打零工和室友湊飯吃。他說:“我不是不想還,我隻是不想再被這個係統玩弄了”他計劃離開城市,去雲南或者西藏“斷網生活”,重新開始,他覺得反正已經逾期了等我後麵賺了錢再慢慢一點一點來還吧。
“這個國家有太多人像我了,信用爆了就像人被開除了戶籍。”阿浩苦笑著說。
這些年輕人裏,有人硬撐著“走完賬”,有人選擇從係統中“逃離”,也有人陷入深度抑鬱甚至輕生。
在知乎、豆瓣、小紅書等平台,關鍵詞“網貸”、“自救”、“崩潰”下聚集了大量匿名帖子,記錄著無數夜晚的恐慌與自責。
“債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種‘我好像誰都不能說’的感覺。”一位網友寫道,“你以為你隻是暫時困難,但平台不會給你時間。你以為是幾千塊的問題,到後來是你整個人都沒了尊嚴。”
他們不是老賴,他們是跌入結構陷阱後試圖掙紮的普通人。沒有惡意,沒有逃避責任的野心,他們隻是太年輕,太快被世界的“金融邏輯”淹沒了。
回到北京,小劉依然照常送著外賣。他開始關閉通知權限,把每個平台的APP都藏進文件夾最底部。現在,他不再做“全還清”的計劃,而是先活下來,先一單單跑完今天。“你問我有沒有想過徹底還清?當然想過。”他說,“但有時候,人活著也不隻是為了還錢。”
債務背後,是一場社會的深層裂痕
在這個互聯網極度發達的時代,借錢從來沒有變得如此簡單。而與此同時,理解一個人為什麽會借錢,變得越來越複雜。
“你為什麽會欠債?”是一個帶著道德預設的問題,它在語義上已經暗示了“個人的失敗”與“自作自受”的傾向。但如果我們放下對個體選擇的輕易指責,轉而去看這些債務背後的結構性誘導,我們就會發現,這場看似私人化的金融崩塌,其實是一種日常的、廣泛發生的社會性困境。
從技術上看,網貸的“繁榮”與普及,是算法與風控係統的勝利。平台通過大數據建模、AI風險畫像,幾秒鍾內就可以決定一個用戶能否放貸、放多少。表麵上,這被包裝成“普惠金融”,是對傳統銀行門檻的補充。但實際中,這些技術更像一台精準測算人性弱點的機器——它知道你在哪個時間節點最可能點擊“確認借款”,也能判斷你在什麽樣的語氣攻擊下最容易還款。
這個係統不需要了解你是否真的有收入,隻要你願意簽署一連串默認協議,它就可以繞過一切信用背書,把錢送到你賬戶裏。那一刻,個體的“理性判斷”其實已經淪為工具變量,金融行為變成了平台的“操盤遊戲”。
更重要的是,這套係統是單向透明的:它看見你的一切,你卻看不見它的深度。
我們從來不清楚,所謂的“服務費”是怎麽算出來的,也不明白,利息和滯納金在哪個維度開始急劇膨脹。每一次拖延,都不是一個具體的錯,而是踩中一個已經預設好的懲罰機製。而這些機製,往往遊走在監管之外,在“合法”與“灰色”之間取得商業最大化。
在國家層麵,近年來監管部門已多次出台政策限製高利貸、取締不合規網貸平台,推進“暴力催收”整治。2024年4月18日起施行的《消費金融公司管理辦法》首次新增“消費者權益保護”的章節,明確要求消費金融公司不得采用暴力、威脅、恐嚇、騷擾等不正當手段進行催收,不得對與債務無關的第三人進行催收。
2024年5月15日,中國互聯網金融協會發布的《互聯網金融貸後催收業務指引》明確,金融機構和第三方催收機構應隻向債務人催收,不應向聯係人催收。在催收時間方麵,晚10點至早8點禁止催收。以語音形式(含智能語音)進行告知式催收,每日合計不得超過3次。但真正滲透到底層生活中的網貸文化,卻沒有那麽容易清除。一方麵,正規銀行難以覆蓋的小微群體,依然隻能依賴線上放貸作為短期應急手段;另一方麵,消費主義和“即時滿足”的心理趨勢在年輕人群體中早已深入骨髓。
你很難要求一個月薪三千的人,完全抵禦住一個“隻需身份證即可獲得6000元額度”的誘惑,尤其當這個誘惑出現在他剛發完工資、錢包空空、而他正在翻看朋友圈裏別人剛買的新手機時。
從心理學視角看,債務不僅僅是一種經濟狀態,更是一種社會狀態。它剝奪的是人的“時間權”——也就是決定如何度過未來的權利。
一個背負債務的人,無法自由地規劃人生。他們往往會陷入一種“當下壓縮”狀態:每一天都在為昨天的錯誤買單,每一個念頭都要計算得失。他們的生活空間縮小了,他們的情感連接斷裂了,他們的社會身份在“欠錢”這件事麵前變得邊緣和模糊。
債務也往往裹挾著羞恥。
在多數公共話語中,負債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它被默認為是“無能”“懶惰”甚至“墮落”的結果。這種語境,使得陷入債務的人越來越沉默,不願求助、不敢暴露,於是隻能越陷越深。
但現實中,很多“負債者”其實極其努力。他們日複一日地工作,加班、接單、節食、壓縮生活。他們不是不負責任的人,而是在某一個時間節點,被一種近乎係統性的力量推了一把。
這並不是在為一切借貸行為開脫,也不是否定個體在選擇中應承擔的責任。問題在於:在多大程度上,我們允許一種隱蔽的、不透明的機製,悄悄地將不堪與痛苦轉嫁給個體?
而如果責任始終被歸咎於最下層的那一群人,我們就無法真正看清這個社會係統中正在斷裂的縫隙。
或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建立一種新的金融倫理。它不再是“誘導—放貸—懲罰”的三段式收割,而是一種兼顧風險與人的尊嚴的關係機製。在這樣的機製裏,“借錢”不再是一個羞恥的動作,而是一個被看見、被支持、被合理處理的過程。
回到開頭的那個夜晚,小劉坐在出租屋的窗前,手機在桌上靜靜地亮著。他沒有再去接那個電話,也沒有再打開那個貸款App。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車流穿梭,樓宇發光。這個城市依然喧囂,他的債務沒有減少,他的困境沒有解決,但他感受到一種遲到的平靜。
那不是“還完了”的輕鬆,而是“活下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