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我們總要“被提醒”,才看見保潔阿姨的休息區?
青年誌Youthology
2025-05-09 21:36:12
就如那個不起眼的保潔阿姨的休息區,過去沒有被仔細端詳的人、背景和細節,似乎被相片定格之後就變得重要起來了。
被提醒的觀看
今年的三八婦女節,在大量商家女性主義營銷口號的信息流中,最刺目的莫過於一場“呼籲為保潔阿姨設立休息室”的發聲活動。以高校女大學生為主體的年輕人在網絡上積極發聲,用鏡頭記錄下保潔阿姨蜷縮在樓梯間啃冷飯的場景,又或者是拍下女廁所永遠打不開的最後一格,狹小的空間裏,放著椅子和清潔用品.....
當觸目驚心的日常畫麵被強調出來,人們才恍然驚覺,原來很多保潔員都沒有專門的休息場地。保安有保安室,為什麽保潔沒有保潔室?保潔員們維持著公共空間的衛生與秩序,而她們的生存卻被極限壓縮在一平米之間。近日,官方媒體也報道了此事,稱“給保潔阿姨設立休息區,不是福利而是權利。”
在輿論中衝浪,我發現了很多後續。有很多女孩子寫信給學校,或是跑去公司行政處,用自己的行動響應議程。在刷微博的時候,我發現
@憤怒銀行 去年7月的一組創作被多次轉發。
評論區裏有人說:
“讓我想起外賣人員的辦公室就是各自的電動車。”
“喜歡作者的創作形式,用手電筒照亮這些本沒有在意的角落。保潔阿姨休息的地方經常是沒有光的,她們也需要光。”
過去沒有被仔細端詳的背景和細節,似乎被相片定格之後就變得重要起來了。賬號的主人叫閆家成,是一位青年攝影師。這個作品完全不是為響應熱點而創作,早在去年七月就拍攝完成了。
閆家成在當時拍攝的那個小區租住了三年,因為住的是二樓,他一般都不會坐電梯。樓梯過道就是那一棟樓清潔工阿姨休息的地方,那裏通常有一把被業主丟棄的椅子,指引路障,一瓶水,和清潔工具。熟了之後,他偶爾會和阿姨聊幾句,快遞紙盒拆完後也會直接拿給阿姨,或者放在約定地點。
有一次,他出門鑰匙忘記拔了,回來時,阿姨把鑰匙還給了他說,幫忙保管了一下。閆家成送了一盒巧克力作為感謝,一來二去有了一些交流。後來清潔阿姨也會問他們要一些過期的米麵,拿去喂雞。閆家成才知道她好像是住在周邊的村民。這種不算重也不算輕的交往一直持續著,直到去年七八月搬家。
“我經常路過這個空間,也好奇其他樓棟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空間?在搬家前,我去我們整個小區看了一圈,確實都有這樣的角落,就想記錄下來。當時也沒想過要采取像舞台聚光燈的形式,隻是單純想把它照亮,因為那些空間采光很差。我在拚多多上花十塊錢買了一個手電筒,以現在這樣的形式拍下來了。”他說他創作的緣由蠻簡單的,就像日常做作品一樣。他發到微博上,也沒有預想大家會有什麽反應。
這是閆家成比較習慣的創作形式,他喜歡不太經過修飾的畫麵。他創作時就在想,其實這個空間很多人都能看到,但當你拍出來,這個事件才又被重視起來,這個過程還蠻奇怪的。
我想,大家好像特別需要一種被提醒的觀看,才能對熟視無睹的日常產生一個新的觀看動作和思考角度。創作的意義大概就是如此。
再發現日常和普通群像
瀏覽他的賬號時,我發現他是一個對日常、勞動者和城市公共空間投以無限關注的創作者,他的作品像是城市觀察日記。
在一席的分享中,他說,“我的拍攝主題大部分集中在我生活的區域,包括我住的附近、我公司的附近,以及上下班的路上旅行行的時候反倒比較少拍照,因為我總覺得觀察很多時候需要時間,很多有趣的東西可能在重複看過很多次以後才會意識到它的不同尋常。”
下麵這一組圖是閆家成在小區樓下的公交車站廣告牌旁邊拍攝的。閆家成覺得車站廣告牌不掛廣告的時候很亮,很像攝影燈箱。在成百上千次的路過後,他突然想到,既然那麽像攝影燈箱,為什麽不利用一下,拍下經過的人呢?他立刻開始行動,在廣告牌旁邊,拍了上千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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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閆家成打車。司機看起來五六十歲了,頭發也有些白,全程沒有交談。但下車付款時,閆家成發現他的昵稱叫星星,後麵還有三個emoji的。
當時他覺得這個昵稱特別可愛,很好奇但又社恐,不好意思問。之後凡是打車時,他都會先拍一張司機的照片,下車時再把付款界麵截圖。當素材越來越多,他就拚到一起,組成了一個叫《每個人都有一個網絡昵稱》的作品。
作品發到微博之後,有不少人喜歡。閆家成說,不僅是出租車司機,很多街邊小販、餐館老板,或者是便利店老板,付款時都能看到他們的昵稱。這些昵稱是冷冰冰的服務關係之外,更接近對方內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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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家成關注群像,他喜歡拍攝在某個特定場景聚集在一起的人。一個日常場景能夠把身份各異的人吸引到這裏就一定有它的能量或者文化意味,這很吸引他。他習慣用長圖的形式去展示這些場景。
這是人和路障的互動。
左滑查看坐在路障上的人們
下麵一組記錄的是暴風雨天,在地鐵站外等待乘客的摩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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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大部分人被要求居家辦公,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他走去公司拿電腦,在路上被眼前的場景震驚。那是一群清潔工人在做保潔,十幾個人站在一排,擦拭街上的欄杆。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看起來都上了年紀,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疫情在真實地發生,之前更多的是看新聞。”閆家成站在那裏拍攝他們,因為街的位置不夠寬,就隻好一段段地拍,之後把這組照片通過後期的方式還原當時的場景。
左滑查看《疫情期間給給欄杆做清潔的工人們》
過了幾天,他又站在最繁忙的十字路口,花壇邊緣,舉高相機拍攝這些從十字路口經過的外賣員們。短短十五分鍾,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拍夠了。
回家之後,他把外賣員從原圖裏一張張摳出來合成進一個大街道背景,連著摳了四五天,手都抽筋了。最後合成了一幅作品,名字就叫《十五分鍾從十字路口經過的外賣員們》。這幅作品相信很多人都有印象,在那時登上了很多新聞媒體的版麵。
《十五分鍾從十字路口經過的外賣員們》
左滑查看《海底撈的攝像頭》,那些大部分時間對著服務員的攝像頭們
這幾年,閆家成每年的固定項目是去廣州火車站拍攝春運,綠皮火車依然是很多打工者的首選。“隻不過因為乘坐了不同的交通工具,讓不同階層的人可能很難再見麵,所以我每年都會來到這裏拍照。”
閆家成每年會選擇一個不同的拍攝主體,有時是蛇皮袋,有時是裝滿幹糧的塑料桶,還有上麵寫著“中國旅遊”但用處並不是旅遊的包。2021年,他以行李作為拍攝主體,完成了這個叫《中國旅遊》的作品。
左滑開始《中國旅遊》
2022年,他站在火車站欄杆外開始拍攝這些經過的人們,有青年人,有老年人,有人拿著背包,有人拿著泡麵,有人拎著桶,每個人都戴著口罩,行色匆匆。他把快門速度調快,去捕捉他們的動作和神態。
左滑查看2022春運期間廣州火車站前的人們
2023年,他選擇在廣州火車站外麵一個合適的點位蹲守了兩天,拍攝了一列比較滿意的火車,拚貼了起來。
左滑坐上一輛從廣州開往蘭州的列車
閆家成迷戀群像是因為一個印象深刻的場景。那是在廣州城中村的一個凶案現場,他原本站在被觀察到這一麵,看到很多人望向自己。沿著群眾的目光,他看到很多警察在商店裏調取監控錄像,還很天真地問了一句,發生了什麽事?
警察沒理他,接下來閆家成看到一些人從樓下拿了很多取證的黃色塑料袋,再往前就是很多警車在前麵。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站在這邊後,他就去了對麵,左右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沒人說的清楚。後來他上網去按各種各樣的關鍵詞搜索,都沒有發現任何信息。因為一直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幾個月後他又去線下問,還是沒有人清楚。
“那時候我就在想,我們經常在網上或者線上能看到一些不公的事件,一般曝光被看見了,都能有一些相對積極的處理。但我發現能夠被看到的事件其實很少,尤其是當你上網看到這些細節時,會有一種錯覺——不公的事,隻要來到網上就能獲得處理。我那時候意識到很多事情是不會被看到的,能被看到的,都有一定程度的幸運。”
我問他 ID
為什麽叫“憤怒銀行”?他說,在大學時代喜歡齊澤克,他講過一個類似的比喻:當整個國家係統失效、社會不公頻發時,人們的憤怒會被“集中存儲”起來,就像存在一個“憤怒銀行”裏——但這個銀行不是幫你解決問題的,而是像體製的一部分,把你的憤怒收編、轉化,變得可控。他告訴我,他現在不是特別憤怒了,還是比較關注自己周邊和生活中的一些事。
人間百態的真實
有張圖片在他手機裏保存了快10年,這是深圳打工人的一則采訪。
“我隔三差五就會看一下這個圖,他說的就是正常人或者普通人的狀態吧。他不再是傳統成功學敘事裏的生活狀態,不是奮鬥了變成人上人,我的人生就不一樣,。至少在中國不是這樣子。雖然這個話他說出來有一點沮喪,但我覺得這種東西是很有力量的。”
閆家成相信,“真實有一種巨大的力量。”
在他從小生長的環境裏,周圍的人都會外出打工,小學同學或初中同學,可能隻有幾個人讀了大學,他想要去理解他們的生活。
2020 年有一天,他在微博上看到好友發了一張 58
同城的截圖,截圖內容是關於找工作的,裏麵的敘述特別真誠。他才意識到原來58同城還有一個成熟的社區,他就下載了 58同城看了看。
58
同城上的信息展現了人間百態,他看了之後挺難受的,因為他立刻意識到,在網絡上有很多低迷的聲音,這些聲音遊離在主流的聲音之外,不太為人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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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會在微博上發很多打動自己的截圖合集,有些是線上兼職群裏發布的在廣州工作的時薪價格;有些是自己搜索到的“打工妹”和“打工仔”的新聞合集;還有一些是“不戴頭盔”通報平台裏非常生動的人們。這些算不上作品的發現,常常像石子投入互聯網水塘,激起或大或小的漣漪。
相比於攝影,閆家成說自己可能更喜歡上網。有時,這些網絡發現也能轉化成一個作品。
比如在一個工作群裏,他發現在同事對接的活動上,有領導合影的照片框出了一位女士,以此點出她是嘉賓。他一下子被這張合影擊中,因為照片裏的其他人都是男性。他就想著做一張作品去反映這種職場現象。
“下班之後,我就用最簡單的關鍵詞,'領導'加'合照',找到這些照片下載下來。用最簡單的處理方式,也就是加框,把男性的臉遮掉,隻保留女性的。”他說,整個作品半個小時就完成了,發到微博上後,共鳴和爭議同時出現。
《網絡合照中尋找女性身影》
《網絡合照中尋找女性身影》
當我們聊起如何去拍攝勞動者的攝影機權力問題時,閆家成會提到,他自己也很困惑。拍攝很難避開拍攝人物主體,在拍攝時,他仍然非常緊張,“如果你去關注別人,又帶不來什麽太大的改變,就會讓我有一些困惑,好像把自己置於了一個高一點的位置。”
他有時候也在想,公司有很多清潔工阿姨,但他連她們的聲音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可能她們永遠在沉默,在那裏幹活,僅限於此。後來他又想,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她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角色或崗位。“同情”也是一種需要警惕的心態。
閆家成最後告訴我,在他搬來的這個新小區,他發現保潔阿姨連樓梯過道都沒有,隻能坐在室外的一個台階上,經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或者一晚上。因為小區比較老,沒有電梯,樓梯每天都有人走。阿姨連個正常的空間都沒有,我和他都很唏噓。
這幾年,一直支撐著他創作的還有一句話,是馬克思在《學術與政治》中寫到的,“單靠期望與等待,隻能一無所有。我們應當采取不同的行動,應當從事我們的工作,以滿足當下的需求。”
勞動者當然應該有尊嚴地生活,這一切都還需要所有人持續的關注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