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午十二點半,七樓住戶用力敲響了五樓的房門,“大中午的彈琴,還讓不讓人休息了!”這是沈陽一家國企的職工住宅樓。開門的是一位消瘦的老太太,老太太解釋說自己老伴是退休職工,孫女小花最近沒找到工作,過來散心,彈琴解悶,沒想到打擾了鄰居午休。
隔了一天,鄰居在電梯裏遇到了小花。小花的個子有178厘米,說話聲音卻小得像鵪鶉。鄰居看似關心地探究小花為什麽沒上班?小花所答非所問,“現在很多年輕人不都不上班嘛!我爸都失業了。我們一家五口,就我媽一個人上班。這麽多人都找不到工作,我不上班不很正常!”
小花說的“五口人隻有一個人上班”背後,是沈陽許多家庭中三代人的處境:
青年一代,據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16到24歲青年調查失業率在暫停公布前已突破21%。全國統計局上海調查總隊顯示38%高校畢業生選擇“慢就業”——先看看。據全國高等學校學生信息谘詢與就業指導中心統計,高校畢業生的靈活就業占比,2020屆為16.9%,2021屆為16.25%。2022年全國高校畢業生留存本地的人員僅占31.5%。
中年一代。沈陽作為老工業基地代表,汽車、機床、重型設備等支柱產業轉型過程中,受到智能化浪潮的衝擊,導致45到55歲的中年群體由於“技能斷層”,失業率遠高於平均水平4.8%。
而沈陽60歲以上的人口,約為30.6%,也就是說,每3個人,就有一個老年人。中國人民銀行沈陽分行2023年抽樣調查揭示,65歲以上老年人中有37.5%存在定期轉賬給子女的經濟行為,平均每月轉移支付額度占養老金收入的25.8%。
類似情況在日本等東亞地區早已出現。根據日本內閣府、厚生勞動省、總務省2023年調查顯示,45到54歲群體失業率是全國平均的1.6倍。雖然15到24歲青年失業率2023年維持在4.1%,但非正規雇傭占了四分之一。日本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數據顯示,65歲以上老年人中14.7%需經濟支持子女家庭。
正如早稻田大學經濟學者山田久所言,“當三個世代在就業市場同時失速,整個社會的流動性引擎就會熄火。”“中年失業、青年蟄居、老年養家”的代際困境,悄無聲息地漲潮了。
文|Oscar
編輯|oi

上班讓人生病,在家也是
2001年出生的小花,2023年從渤海大學畢業前,沒想到波折從此開始。小花手機裏有一個叫做“朋友群”的微信群,是在大學時關係很好的同學,除了同寢室的四個人外,還有同係的幾個人。這個原本打算讓分散到各地的同學分享吃喝玩樂的微信群,成了訴苦、減壓和打氣的精神樂園。
小花抱怨自己周末加班,放棄了已經買好票的電影。群裏立刻冒出一連串的“我也是”。有人半開玩笑地打氣,等項目結束也許還能收到大紅包。
大紅包沒收到,連加班取得的業績也改頭換麵給了老員工。小花在姐妹群的鼓勵下,手抖地拿著改了十幾遍的報告,當著辦公室裏全部九個人的麵質問組長,“我一個月累死累活寫出來的東西,到最後怎麽和我沒關係了?”組長隻是淡定地笑笑。
從那天下午開始,每周至少有四天,小花會被部門的三位領導分別談話。工作上的大小問題,都成為“談話”的起因。
小花開始失眠。隨後是黑眼圈和輕微脫發。枕頭就像吸發石,起床時總要強行留下十幾根。小花把頭發剪短也無濟於事。
2024年初,試用期還沒過,小花交了辭職信。公司給她結算了當月的兩千元工資。
剛失業在家的幾天,小花報複性睡懶覺,每天上午十點多才起來,不梳頭不洗臉,先去冰箱裏找吃的。花爸花媽起初還心疼地讓她多睡睡,覺得她“過一陣子找到工作,又套上小夾板(東北話,受束縛受管理的意思)了。”
小花沒把求職目標定得太高,從認真讀職位要求再有針對性地投幾份簡曆,到後來看一眼崗位名就投二三十份簡曆,不再加倍小心也不再感覺害怕。小花隻得到了兩次麵試。第一次HR直接問她能不能接受加班,第二次則說試用期薪資隻有兩千。小花的信心被打磨得越來越薄。
她發現想在沈陽找一個雙休、扣完保險到手四千以上的工作,大多得要有五年以上工作經驗。從數據錄入員到廣告公司設計、再到銷售、餐廳服務員和直播運營等崗位,小花在求職過程裏,不僅沒找到工作,還被對方拒絕語氣裏的瞧不起,打壓得喘不上氣。失眠卷土重來。
可當她得知大學同一個寢室的四個人目前全在家“歇菜”,忽然就吐出了胸口憋著的那股氣——原來屢屢碰壁的並不是隻有她。
小花在手機上領了失業金,一個月可以拿到1980元。小花認為這是一筆可以白拿的錢,忍不住網購了一條闊腿牛仔褲,花了六百多塊錢。
快遞到的那天,花爸花媽爆發了,“你怎麽有錢買新衣服的?”從小花失業後,父母就沒有給過她零花錢。小花也不主動要。畢竟和大學時不一樣。可花爸花媽此刻卻接受不了小花領失業金,“傳出去多丟人!”“這有什麽,不領白不領!”
家庭中這樣的拌嘴往往沒有結果。小花白天在家,老房子供暖不好,她一直開著空調。花爸花媽本就不滿意她停止找工作,借機說她這麽想過舒服日子,不如出去自己住。
小花充耳不聞,唯一有點心虛的地方是自己不咋會做飯。偶爾會頂一句,“這麽想讓我上班,你們幫我找個工作得了!”
2024年11月初,小花接到了父母的“通知”,“這幾天先去奶奶家住。”小花本就偶爾去奶奶家蹭午飯,這次更是連跑帶顛地坐地鐵去了。
“他們那時還打算瞞著我爸被裁員的事。”

《鋼的琴》劇照

工作到底誰在做
小花的父母都被失業這件事“嚇壞了”。和年輕人不同,中年人應對失業更加手足無措。小花意識到這一點,是一周後花爸來到奶奶家,小聲問小花如何申請失業金,並示意她別讓奶奶知道。
奶奶有小花爸媽家的鑰匙。11月19日上午十點多,花爸還在家裏睡覺,奶奶過去送一些新買的菜蛋奶。拉開門,七十多歲的奶奶和五十多歲的花爸,麵麵相覷。事已至此,花爸隻好告訴奶奶,自己正在找工作。這是小花印象中花爸第一次“換工作”,花爸回避“失業”這個詞。
小花看來,花爸低估了找工作的難度。樂觀是花爸所剩不多的選擇。花爸之前做的是機械設備銷售和安裝。用花爸的話來說,這類設備屬於使用中產生汙染的,前景不好。加上前期市場趨於飽和,如今銷售難度越來越大。
小花幫花爸製作簡曆,並在招聘APP上對標銷售和售後崗位發了出去。花爸特意強調,要挑小一些的公司,免得競爭激烈。他周末可以單休,加班也沒問題——這是花爸自認為的中年人求職殺手鐧。但消息大多“已讀不回”。小花看著花爸束手無策的表情,裝模作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為花爸加油的,還有七十多歲的奶奶。每天上午十點左右,老太太拎著一個花布袋出門。坐公交車,轉地鐵,再走上一段,最後抵達花爸找工作的地方,一個市內的零工市場。

花爸找活的零工市場之一,遠處可見仍在等活的務工人員(筆者攝)
奶奶的花布袋裏,是兩個飯盒和一個保溫桶。飯盒一個裝飯一個裝菜,保溫桶裏是熱湯。奶奶偶爾做麵條,保溫桶裏就裝著鹵。奶奶早上做好,裝不進飯盒的飯菜,就成了小花的早午飯。
花爸不讓奶奶做得太鹹。奶奶最初兩次回來都歎氣,“一點鹽都不吃怎麽行呢!”“怕多喝水不方便,也不能一口鹹的都不吃啊!”小花不知道怎麽安慰奶奶,隻能在奶奶家裏彈琴解悶。中午的琴聲格外擾人。
奶奶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年輕人都沒時間好好吃飯。”像在解釋自己為什麽給兒子做飯、送飯:一份外賣至少要十六七塊,身高180厘米體重200斤的花爸恐怕還吃不好。加上花爸有高血脂症,不能吃太油膩的。
小花偶爾回家,發現有高血脂的花爸以前吃八十塊一周的原研藥,副作用能小一些。現在換成了國產藥,一個月還不到十塊錢。沒了工作,生活的方方麵麵都變了。
2025年元旦後,花媽也開始來奶奶家吃飯。爺爺身體不錯,就是耳朵聾。奶奶在廚房忙碌時,爺爺也會去幫忙。可小花想先吃,奶奶堅持要等花媽。花爸提前從零工市場回來,奶奶也不讓他先吃。爺爺有時偷偷夾一筷子塞進小花嘴裏。
花媽是五口人裏唯一的上班族。她成了飯桌上聊天話題的發起人。但話題還是常圍繞著小花。花媽最近讓小花考慮找個“基礎工作”。家裏也不指望她賺多少錢,隻要養活自己就行。
小花聽煩了,還是那句,“那你幫我找一個吧!找到了,我就去上。”

七十多歲的頂梁柱
奶奶不再每天送飯了——花爸找到了一個臨時替班的工作,在一個公交車維修廠當保安,廠裏管飯。
“廠裏管飯”四個字成了奶奶和鄰居聊家常時小小炫耀的談資。
小花有些羨慕奶奶:她和爺爺的退休金加起來將近六千塊錢。這筆錢養活一家五口,不成問題。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的底氣。
奶奶有一個記賬本。她不會用手機記賬,但記賬本讓奶奶很安心。

奶奶的記賬本,受訪者供圖
小花從來沒想過,五千多塊錢五口人花還能頓頓有肉有菜。奶奶卻說,這樣的飯菜一個月還不到兩千。
少吃幾塊肉,更適合小花。這是奶奶的話。奶奶不是舍不得,單純因為小花隨花爸,高高胖胖的。“最好減減肥,不然怎麽找對象。”奶奶這樣對小花說。小花不愛聽,說自己想辦健身卡。
“辦什麽健身卡,還花錢。每天下樓多走幾趟,人就瘦了。”這是奶奶的建議。於是,不能彈琴的中午和傍晚,小花開始下樓散步。
從小區裏偶遇奶奶到一起上樓,是奶奶和小花為數不多的交流時間。進了家門,小花刷手機,奶奶忙廚房,祖孫兩個人的話題永遠是花爸的辛苦和花媽的“懶惰”——“我剛才去你爸媽家了,一進屋就看到沙發上都是髒衣服,你說你媽怎麽不知道洗呢!”但奶奶也隻是在小花麵前抱怨。
小花納悶,七十多歲的奶奶是怎麽做到這樣充滿勁頭地生活的?光是奶奶每天送飯這件事,讓小花佩服: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公交倒地鐵,手裏還拎著兩三斤的飯菜。讓小花去車程一個多小時之外的飯店吃飯,她都懶得動。
奶奶每天晚泡腳後,都會嘟囔腿脹。小花曾因為奶奶做飯太鹹提出抗議,奶奶會說,“人老了,記憶力不好,鹽都放了兩遍。”暖壺塞忘記塞,沒熱水喝,奶奶的語氣也是自怨自艾,“人老了……”可現在,爺爺想替奶奶去給花爸送飯。奶奶不同意,說爺爺耳朵聾了,走在路上都聽不到車按喇叭。奶奶說自己就是操心的命,家裏兩個男人都不讓自己省心,怕老的聽不見,怕小的吃不飽。
奶奶幾乎不怎麽吃藥,飯吃的也不多。花爸說,要是小花有奶奶這樣的運動量和飯量,肯定胖不起來。選擇性耳聾的小花看到微信群裏,昔日的同學正在分享去泰國參加潑水節的視頻。小花有些驚訝,原來不上班的人這麽多?
像小花一家三代人依靠祖輩養老金來資助生活的情況,不是個例。這種三代人共擔經濟壓力的現象,與東北產業結構轉型滯後形成鏡像關係。國家發改委2023年白皮書顯示,東北三省裝備製造和原材料工業占工業總產值的60.7%,數字經濟核心產業增加值占GDP的4.9%,較全國平均水平低8.6%。正是這種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的遲滯,造成了中年人再就業困難、年輕人本地擇業空間狹窄、老年人被迫成為家庭經濟“穩定器”的三重困境。

《老後兩代破產》報道了日本“靠養老金生活的老人+非正式雇傭子女”的家庭模式中兩代人兩敗俱傷,NHK特別節目錄製組,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出版

尾聲
小花還是決定做點什麽。
簡曆投多了,小花感覺有點惡心,像機器人一樣,重複著一件沒有希望的事。她琢磨著還剩下一條路,考公考編。
小花看了一下,2023年省內一個縣的公務員報名人數都達到了30:1,甚至50:1。沈陽大連周邊的熱門縣一個崗位更是超百人競爭。小花也覺得不一定能考上,可至少是一種希望。“不然也是閑著”——這希望,既是給自己,也是給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