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珍是一個「非典型老太」。
她沉迷網絡遊戲,常常抽著煙,喝著奶茶,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小時,旁邊還豎著一個手機支架,循環播放短視頻。
孫女小柒勸她,阿珍頭不回,手不停,叛逆回答:“你管得著嗎?”
小柒覺得有趣,將阿珍拍下來,發到社交平台,獲得了上千萬的瀏覽,阿珍的日常,成為了無數網友心中理想晚年的具象化呈現。
有人感歎“這不就是我的人生追求嗎”,還有人憧憬“等我老了也要這樣過” 。
遲來的「叛逆」成為了向往的晚年,也構成了阿珍與小柒故事裏,一個精彩的注腳。
然而,一切卻在2024年的夏天,隨著阿珍的離世戛然而止。
這個夏天過後,阿珍的電腦再也沒有亮起。推開臥室的門,小柒也永遠無法見到,阿珍吃著冰棍,翹著腳,用遙控器打開風扇的場景。
某種程度上,阿珍與小柒間的陪伴,貫穿起了三代女性的人生,在這些不同時代的故事裏,有著女性間的互相托起,也有著血緣帶來的堅定支持。
沒有終點,也不會消散。


晚上七點,太陽剛剛落山,發燙的電腦主機已經吸滿灰塵。
戴著老花鏡的阿珍端起奶茶杯喝了一口,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隨著笑容先皺在一起,後又舒展——“真好,今天又過了20關。”

喝奶茶的阿珍
阿珍和別的老太太不一樣,不喜歡跳廣場舞,玩遊戲才是她的最愛。
她的網癮史要從十年前一個叫“QQ農場”的遊戲說起。
最初,是阿珍的女兒教會了她在QQ農場裏種菜、偷菜。當第一棵生菜被收入囊中,阿珍的眼神突然亮起來。學會之後,她便常常去別人家蹭電腦玩,見著電腦就挪不動步。
那時孫女小柒還在上大學,好不容易盼到她放假帶電腦回家,每天天剛蒙蒙亮時,阿珍就躡手躡腳地溜進小柒的臥室,視察自己的“莊園”。
眼瞅著開學的日子近了,阿珍很是失落:“哎,以後就沒電腦玩了。”就這樣,她有了自己的專屬台式電腦。

邊喝汽水邊玩遊戲的阿珍很開心
起初小柒怕阿珍沉溺其中,就給電腦設置了密碼,阿珍每天早上都等著她給自己打開。
小柒有起床氣,起不來。阿珍就在臥室進進出出,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實在沒轍了,就坐在小柒的床尾生氣:“我以後不玩電腦了,你讓我玩我都不玩!”
話雖這麽說,但當小柒妥協取消密碼後,除了操持必要的家務,阿珍每天在屏幕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遊戲精力值有限,一個賬號不夠玩。阿珍就從兒子、女兒、孫女、外孫女那“搜刮”了7個QQ號,每個都打到了1000多關。
小柒的QQ空間一度被遊戲分享刷屏。同學發來消息:
“你號被盜了?” “盜號的是我奶奶,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偷菜。”

阿珍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後來,QQ農場的服務器關閉。但阿珍的熱情並未因此消減,她開始轉戰其他遊戲,比如開心消消樂。
在遊戲裏,阿珍給自己起了各式各樣的ID名:“紅日”“母儀天下”……甚至還給自己和老伴希久起了CP名——“時髦老頭”“時髦老太”。
沒上過多少學,不認得字母的阿珍,把所有賬號和密碼都在紙上“畫”了下來。
每次登錄時都要戴著老花鏡,對著鍵盤一個個核對字母形狀——“Q是0的右下角掛了一個點,W是兩座倒著的小山,V是一座……”

阿珍的遊戲ID之一“時髦老頭”
對待阿珍的“網癮”,小柒的態度有些複雜。
一方麵,她覺得阿珍能夠接觸些新事物,是件好事。
所以當小柒發現,APP上不管是開屏廣告還是片頭廣告,阿珍都一定要跳過去時,小柒立即給她開了各種平台的會員。
每當小柒提出充值,阿珍總要擺出節儉的架勢:“花那冤枉錢幹啥?” 但如果小柒忘記續會員,阿珍就會敲著顯示器邊框不停嘟囔:
“你看這個廣告,煩不煩。”

早上七點半阿珍已經坐在電腦前玩遊戲
另一方麵,阿珍的網癮很大,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小時,屁股都不抬,經常忘記開燈。
早些年,阿珍做過青光眼和白內障手術,小柒擔心黑燈瞎火,會傷害她的眼睛,叮囑她開燈,阿珍卻頭也不回地甩來一句:
“我的草原我的馬,我想咋耍就咋耍。”
當小柒把阿珍的“叛逆”日常發布在社交媒體平台,有關“網癮奶奶”的日常生活記錄迅速走紅,評論區反響熱烈,網友們紛紛調侃:

小柒把阿珍的日常發到網上後網友的評論
隔三差五,阿珍的口中便會蹦出幾個小柒從未聽過的新詞:
她說自己“醉生夢死”,因為自己白天喝酒晚上能夢見去世的人;說小柒的老叔很“無語”,因為他總是坐在那不說話。
這些日常碎片,在時光裏慢慢堆積成溫暖的畫卷。那時的小柒隻感歎奶奶時髦又可愛,卻未曾想,這樣充滿生活氣息的對話,會在未來的日子裏成為難以割舍的記憶。

阿珍玩遊戲不開燈,叛逆回應小柒的勸告
後來,爺爺奶奶相繼離世後,小柒反複想起某個午後:
奶奶阿珍左手握著奶茶杯,右手拖動鼠標,喝奶茶的同時,眼睛還不忘盯著電腦屏幕裏開心消消樂的遊戲關卡看,“unbelievable!”的遊戲音效在房間裏此起彼伏。
三米開外的布藝沙發上,爺爺希久外放著他最喜歡的快手情感主播視頻,“家人們點點紅心”的話音剛落,希久就伸出手指戳了戳屏幕。
阿珍注意到,扭頭就跟孫女小柒吐槽:“聽的什麽破玩意兒,也就能騙著你傻爺!”

阿珍拿著家人的照片笑得很開心
當時隻道是尋常,那些關於爺爺奶奶的日常,在他們離開後化作小柒記憶裏的碎片,在某個觸景生情的瞬間,拚湊成一句未曾說出口的想念。
小柒也終於明白:“自由隻有站在牽絆的背麵才成立,沒有了牽絆,自由就充滿了失重感。”

1940年,阿珍出生在東北農村,一個靠豆腐磨坊為生的窮苦家庭裏。
每天天不亮,爺爺就推著豆腐車滿村吆喝。他臉皮薄,總被賒賬。可阿珍天不怕地不怕,跟在爺爺後麵做收錢小掌櫃,誰的麵子都不給。
阿珍打小身體弱,母親也因此不喜歡她。有回她犯了胃病躺在炕頭,隱約聽見母親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語:“就這樣還活著幹嘛,趁早走了得了。”
母親打了退堂鼓,但阿珍的奶奶卻護住了年幼的阿珍,奶奶對阿珍的母親說:“不能說那話,你別管了,阿珍就放我這。”
自此,阿珍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小柒帶阿珍拍的生日寫真
阿珍不記得奶奶的名字,隻知道叫王門王氏,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算命師。
奶奶格外嬌慣她,農活家務一概不讓碰,總說:“姑娘家以後嫁人了得幹一輩子,在自己家還幹什麽。”
村裏同齡的女孩,六七歲就開始跟著母親納鞋底、拾柴禾,未曾打理過的頭發亂蓬蓬的堆在一起,衣服補丁摞補丁;而阿珍的頭發永遠被奶奶梳得整整齊齊,每天紮成兩個俏皮的羊角辮,走起路來一顛一顛。
阿珍就這樣無憂無慮的長大,在村裏“橫行霸道”,是十裏八鄉嘴裏“豆腐坊的要賬小魔頭”“神婆家的刁丫頭”。
十幾歲時,阿珍去生產隊勞動,頭天被派去除草。嬌生慣養的阿珍沒幹過農活,分不清雜草,把剛插好的秧苗全拔了。大隊長數落幾句,她扭頭就不幹了,從此生產隊再沒找過她。
畢竟,神婆家的刁丫頭,沒人敢惹。

阿珍背著手跟小柒逛超市
18 歲那年,阿珍的父親覺得她該嫁人了。但是村裏沒人敢提親,畢竟她身體不好又 “刁名遠揚”。經人介紹,父親盯上了從山東來的窮小夥希久——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就圖個本地戶口。
村裏張揚跋扈的病秧子阿珍,似乎可以下嫁給這一無所有的外鄉人。
就這樣,阿珍和希久的婚期定下了。婚禮沒有任何儀式,定在大年三十那天,隻因為可以和過年一起張羅。
當天,阿珍的父親趕牛車把她送到希久借住的婚房。這也成為了老兩口日後吵架的重要素材:“我壓根不想嫁給你!”“我也不想娶,是你爹硬把你送來的!”
後來回憶起這段婚姻,阿珍說:“從小我沒受過委屈,吃過最大的苦,就是嫁給了小柒的爺爺。”

小柒帶阿珍補拍的婚紗照
婚後,希久招工去了鐵路,常年跟著火車跑,很少著家,阿珍就跟婆婆一起生活。
新婚燕爾階段,距離產生美,小夫妻倆就這樣淺嚐了一把先婚後愛。
每次希久休假回家,都會幫著阿珍幹活,閑下來還會陪她壓馬路聊天。新婚那年的桃花開得格外的豔,當時的阿珍紮著長長的麻花辮,在希久的印象裏,那是阿珍最美的季節。
然而,季節總會更迭。

阿珍希久年輕時
希久不在家的日子長了,婆媳矛盾不斷。阿珍不會幹活,婆婆便會每次在兒子回家時抱怨。孝順的希久不敢怠慢,隻能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回家後不再做家務,也不再陪阿珍逛街聊天,而是漸漸疏遠。
有一回,婆婆跟希久告狀時恰巧被阿珍聽見。阿珍受不了這夾板兒氣,扭頭就收拾行李回娘家找奶奶。當希久托人勸阿珍回去時才發現,她已經剪掉了自己珍視的麻花辮。
這些過往成為嵌入阿珍心裏的釘子,後來,她常常把“你爺不愛我”掛在嘴邊。
阿珍的人生裏,新婚那年的桃花,隻開了一季。

小柒帶阿珍補拍的婚紗照

結婚第六年,阿珍終於懷上大女兒。
成為母親的喜悅沒有持續太久,坐月子時,老家傳來噩耗——奶奶不行了。
奶奶的離開讓阿珍的整個月子,都浸在淚水裏。
生與死的命題同時出現,有的命題有解,比如生,有的問題卻無解,比如失去與死亡。
從此,阿珍不再是誰的孫女了,她的人生角色開始不斷遞進:女兒、妻子、母親。直到,她也成為了別人的的奶奶。
奶奶去世後,阿珍又生了三個兒子。當大孫女小柒呱呱墜地,阿珍迎來了新的角色。

阿珍和幼年小柒
小柒小學五年級時,她那對年輕氣盛的父母離婚了,她成為了一筆沒人想要的“婚後財產”,被判給了爺爺奶奶。後來,父母分別再婚,小柒徹底成為了阿珍和希久的孩子。
故事掉入了某種固定敘事。
多年前,被母親嫌棄的阿珍,被奶奶接住,如今,成為奶奶的她,又接住了小柒。阿珍開始學著奶奶的樣子,撫養小柒。
在小柒的印象裏,阿珍沒有凶過自己一句,也從來不讓別人說自己。

阿珍和孫女們一起過年
千禧年流行挑染,小柒偷偷染了幾縷金發,怕被爺爺奶奶發現訓斥,每天在家裏躲躲閃閃的藏起頭發。結果阿珍看見撇撇嘴:“要染黃色你就全染了,隻染那幾縷不好看。”
考研結束的那年春節,小柒為了還願隻能吃素。飯桌上大人們勸她吃肉,說她吃素沒用。阿珍卻說:“我孫女想吃啥吃啥,誰也別管。”
寒暑假回家,不論火車晚上幾點到站,阿珍都會等著小柒,一盤熱騰騰的韭菜雞蛋餡餃子,總會在進家門的第一刻端過來,早早睡下的希久也會從房間裏出來。
小柒說,那一刻老兩口臉上的喜悅,是她一輩子的底氣。“一家三口”於小柒而言,早已變為了她和爺爺奶奶。

孫女們一起親阿珍,阿珍不好意思
而每次離開家,老兩口站在小區門口久久地凝視,則成為她一輩子的軟肋。
工作後,小柒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總想把假期時間花在旅行上,甚至找各種理由不回家過年。
家裏人打電話勸她多回家看看,跟她說“爺爺奶奶真的老了”,小柒因為這句話大哭。每每想到失去他們,恐懼就在小柒的心裏蔓延,她總覺得,那一天還遠。

小柒帶阿珍一起出差
2021年的端午前,小柒與爺爺奶奶約定好回家的日子。
老兩口也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由於工作調整,小柒歸期推遲。
阿珍打來視頻:“你爺問你都到日子了,咋還沒回來?”小柒無奈回應,自己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回家。
視頻那頭,希久坐在阿珍身後,默不作聲地盯著屏幕,渾濁的眼睛裏盛著未說出口的思念。
當晚,希久突然倒下,再沒醒來。

希久生病時阿珍陪床
希久葬禮結束後,小柒買了下午的票離開。
以前每次離開家時,希久和阿珍總會一起送她上車,在小區門口看著,直到車子開遠。
那次她離開時,阿珍幫著小柒把行李提上車——和往常一樣,塞了很多吃的,鼓鼓囊囊的。
上車後,小柒按下車窗讓她趕緊回去,阿珍嘴上應和著,腳卻一步一步往車開走的方向挪。
車開出去很遠後,小柒回頭看,發現阿珍依舊站在小區門口。
曾經並排而立的身影從雙數變成單數,後視鏡裏的目光也不再重疊。小柒吸了吸鼻子,回過身,有了答案。
那一刻,她決定回家,留在奶奶身邊。

希久在世時,阿珍想去旅行,卻因為希久隻會煮泡麵,阿珍總擔心他獨自生活,無法解決三餐,旅行計劃被一再擱置。
希久離世後,小柒動了帶奶奶旅行的念頭。一來想讓阿珍散散心,二來她心疼阿珍為這個家操勞半生,希望她出去看看。
小柒和阿珍的第一次旅行是去雲南。

小柒和阿珍在雲南過春節
出發前小柒剛剛結束青島的工作,阿珍要先來找她再一起去雲南。
這是阿珍第一次獨自坐飛機。下飛機時,空姐讓她最後一個下,阿珍急得直跺腳。
一見到小柒,委屈便止不住了:“她還讓我最後一個下,我都等不及了。前麵的人走老遠,我根本追不上他。”

第一次獨自坐飛機的阿珍
落地西雙版納後,阿珍對一切都感到興奮,路邊的花,遠處的樹,她走一路拍一路。後來隻要有親戚串門,阿珍就會掏出手機炫耀。
阿珍不僅喜歡拍風景,還喜歡給小柒拍照片。
當一個白發老太太指導孫女擺pose,路過的人們總會忍不住停下來圍觀。所以有時阿珍給小柒拍照,小柒會不好意思。
但當小柒的鏡頭對準阿珍,她卻從來不回避旁人的目光,哪怕景區步道上擠滿駐足的遊客,她也會在取景框鎖定的瞬間,擺出一個自認為很時髦的姿勢,然後大喊一聲——“耶!”

小柒和阿珍在廈門園林植物園
對於要強的阿珍而言,旅行遠非遊山玩水這般輕鬆。表麵的雀躍下,心理的褶皺早已層層疊疊。
出發去西雙版納前,阿珍對旅行的態度就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頭一周還興奮得很:“灶王爺綁腿上,人走家搬”;下一周就開始猶豫,念叨著 “這得花多少錢”。幾番拉扯,小柒訂票後她才終於說了實話:“我在外麵犯病的話,你得害怕。”
在福建時,阿珍總頻繁往廁所跑。後來她怕麻煩小柒,幹脆白天不喝水,兩天後腳踝腫得發亮。小柒發現後追問,她才低頭小聲說:“喝了水總上廁所,太麻煩你了。”
出門在外,小柒總是緊緊牽著阿珍的手,遇到台階,便輕聲數著 “一階、兩階”,護著她一步步往下。
阿珍也緊緊攥著小柒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指會微微泛白,她比小柒更害怕自己摔倒。
老人總是比孩子更加擔心自己老去,因為“老去”就意味著“麻煩”。
但小柒卻從未覺得阿珍“麻煩”,每次拉著她的手,走在路上時,她記憶裏,幼時攥著奶奶溫暖的手掌走過大街小巷的畫麵,正與此刻重疊——那個時候,阿珍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

小時候,阿珍牽著小柒的手

長大後,小柒牽著阿珍的手
如今,她想牽著奶奶的手走得更遠些。
此後兩年間,她帶著阿珍走過大理的風花雪月,穿過成都的市井煙火,踏過廈門的環島細沙,掠過杭州的西湖煙柳……這些地方無一例外,都很溫暖。
旅行的間隙,小柒與阿珍一同住在老家。
同住一個屋簷下,祖孫倆各占一間臥室,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阿珍常說自己是小柒的老保姆,小柒是自己的小護工。
在共處的三年時光裏,陽台的花瓶幾乎從未空過——小柒隔三岔五便會買幾枝向日葵回家送給阿珍,那是她最喜歡的花。
平日裏,小柒還老跟阿珍撒嬌說“奶奶我好愛你”。
阿珍雖然嘴上嫌棄,一直說 “我不愛你”,但是眼角漾起的細紋卻伴隨笑容層層堆疊,幸福在阿珍的眼眶中盛滿。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夕陽西下,祖孫倆的影子被逐漸拉長。
剩下的時間,卻在慢慢變短。

小柒買向日葵給阿珍

和阿珍在一起生活的第三年,由於工作需要, 小柒要去外地一段時間,但她放心不下獨自在家的阿珍,所以每天都從可視監控裏和她聊天。
有一次小柒和阿珍視頻。小柒問阿珍:“我不在你寂寞不?”阿珍卻說:“你不在家我可太清靜了,沒人氣我了。”通話結束後,小柒再看監控,發現阿珍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偷偷地抹眼淚。
後來小柒隻要有空,就會通過監控查看阿珍的狀態。隻有看到阿珍和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玩遊戲,小柒才放心。

孫女們一起來看望阿珍
有一天,小柒如往常一樣打開監控,卻發現:
阿珍沒有玩遊戲,而是在床上一直躺著。小柒覺得不對勁,於是趕緊叫家人陪她去醫院。初步檢查後,醫生說隻是老年人常見的問題,小柒這才放下心來。
阿珍喜歡暖和的地方,小柒決定等阿珍身體好點後,帶她去海南生活一段時間。
小柒想自己先去海南找到舒適的房子之後,再帶阿珍來。然而,房子還沒找到,姑姑的電話,卻先一步打來。
阿珍的病情沒有那麽簡單。
那天,掛了電話後的小柒,開著車在海邊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腦海裏冒出許多念頭。
以往出差時她每天都會跟阿珍打視頻,但那幾天她不敢視頻,不敢語音,隻能發文字告訴她,自己過幾天就回來。
回到老家後,小柒開始寸步不離地守在阿珍身邊。
關於病情,小柒決定,瞞著阿珍。她主動承擔起洗衣、打掃等全部家務,唯獨將做飯的任務留給奶奶——她既不敢讓自己的變化太明顯,又想盡可能地減輕奶奶的負擔。
阿珍的身體常年與疼痛為伴,她早已習慣依賴止痛藥維係日常。那些頻繁服用的藥片模糊了她對身體的真實感知,阿珍誤以為,這次的不適將如同往常無數次挺過來的病痛一樣,在藥物的安撫下歸於平靜。

小柒覺得阿珍在午休的場景很溫暖
過去,阿珍與小柒也曾聊起過與死亡有關的話題。
阿珍有個習慣,每天晚飯後必須要喝二兩半白酒,喝完酒後就是她和孫女談心的時間。有些話或許隻有借著酒勁兒,才能說出來。
阿珍在喝醉後曾說過,希望自己的死亡方式是沒有痛苦的,如果得了癌症,希望能夠快點離開。她還開玩笑說:“如果到時候我得了什麽不治之症,你直接給我下藥送走就行。”
但實際上,以小柒對阿珍的了解,阿珍其實就是個“紙老虎”,風一吹,就會散。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病情,會挺不過來。

病床上阿珍緊緊握著小柒的手
縱使小柒每天都在祈求時間慢一點,但得到與失去,都不由人。
隨著生命進入倒計時,許多臨終老人都會出現一種典型症狀叫“譫妄”,人會越來越不清醒。
阿珍也未能幸免。她常常把別人認成小柒,然後“小柒,小柒”地反複呼喚。
有一回親戚來探病,阿珍從床上坐起來,當時她迷迷糊糊,認不清坐在對麵的是誰。親戚問候了阿珍兩句,見阿珍沒回應,就把話頭對準了一旁坐著的小柒:“你都這麽大了,你得結個婚成個家啊”。
這時阿珍突然變得很清醒,轉頭對親戚說:
“結什麽婚,成什麽家,自己想怎麽過怎麽過,想結結不想結不結。”
小柒的眼淚在此刻斷了線。即使是在不清醒的狀態下,阿珍還是那個一如既往護著自己的奶奶。

過去每天晚上阿珍都會給小柒熱牛奶
2024年夏天,一個如往常的下午,沉睡的阿珍長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小柒。
阿珍離世後,作為親屬的小柒,需要在一張表格上填下亡者的名字,她一筆一畫地寫下阿珍的名字,寫得很慢,寫得很深。
在阿珍的葬禮上,有一個固定環節:親戚要向阿珍行送別禮,家人回禮。
按照當地習俗,因為是孫輩女孩,小柒不能站在“家人”隊列,隻能排在親戚送別隊伍的最後一個祭拜。小柒和同隊列的親戚叩頭行禮後,她的爸爸、叔叔,堂弟,則作為家人向她回禮。
小柒不理解,為什麽他們能夠以“家人”的身份出現,而她作為阿珍最親近的人,卻隻能站在“親戚”的隊列。
靈堂大門上用毛筆寫的“陳府”二字,黑得發亮。小柒很疑惑,屬於阿珍的姓氏到底是什麽,是來自她父親的王姓,還是來自她丈夫的陳姓?
阿珍和小柒的姓氏,隻有短暫的交集。那個曾經不屬於阿珍的姓氏,是將來不屬於小柒的姓氏。
阿珍的奶奶、阿珍、小柒,間隔五代人,被動的歸納在某些姓氏之下,然而,能衝破血脈規則束縛的從來是愛。

小柒在沙灘上寫下阿珍的名字
小柒很喜歡一本名為《我想做一個能在你葬禮上描述你一生的人》的書,曾經她最大的願望,是能夠在葬禮上,成為那個描述阿珍的人。
然而現實卻是,她甚至無法以阿珍“家人”的身份,出席她的葬禮。
於是,她在心裏描述著阿珍的一生,千千萬萬遍。

小柒帶阿珍拍的寫真照片
葬禮結束第二天,小柒帶著行李和阿珍的護照,離開了那個叫家鄉的小城。
阿珍生病前,小柒與阿珍約定,有朝一日要帶她出國看看。辦護照時,阿珍笑得很燦爛,感歎有大孫女在,自己享老福了。
兩人的約定終究未能實現,離開的人未竟的幸福,最後都會變成留下的人的遺憾。
阿珍離開了,但她好像又時刻環繞在小柒身邊。
後來,小柒在路上看到牽著小女孩的老奶奶,會想起阿珍;咖啡館裏的白發老太太會令她駐足;甚至一幅畫的名字是《奶奶的花園》,也能讓她看了又看。

小柒看到牽著小女孩的老奶奶,想起阿珍
清明節,小柒托父親帶了一束向日葵,放在阿珍的墓碑前。
一陣微風襲來,向日葵的花瓣舞起又落下。
對小柒而言,雖然與阿珍分別,但在某個平行世界,或許阿珍已經與自己的奶奶團聚,做回了曾經那個自由又快樂的“小魔頭”。
而也或許,穿過時間的橋,終有一天,她們都會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