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元租一天手機,我踩到了連環坑
有間大學
2025-04-30 20:37:35
3元日租蘋果手機,幾十元體驗三星旗艦;如果趕上優惠活動,甚至可以“先用後付”體驗幾天……對於租過手機的人來說,幾乎所有人都會想,總歸是租的,不喜歡就還回去,成本怎麽說都比買一個要低。
聽上去,多少有花小錢,撬動大杠杆的意味。
艾媒谘詢2023年數據顯示,我國手機租賃市場規模已突破200億元,年增長率超30%,其中,18~35歲用戶占比高達70%。“租享生活”看似以一種輕負擔、重體驗的姿態,烙入年輕人的生活邏輯。
直到今年4月,央視財經揭開手機租賃行業的暗瘡,人們驟然發現,租賃經濟野蠻生長下的月之暗麵——當“暫時擁有”取代“長期持有”,人們不得不反複摸索信譽的邊界,試圖不讓渡對生活的掌控力。
在黑貓投訴平台上,涉及某手機租賃平台的2萬條裏,高頻詞“強製買斷”“隱私泄露”“霸王條款”編織成一張網,將年輕人圍困在數字牢籠中。
當新鮮的體驗、低成本持有被商家和平台無休止的扯皮甚至糾紛取代,年輕人們對租手機的熱情冷卻下來,“不到不得已,不會再租了”。
手機已經成為現代人生活的剛需。(圖/Unsplash)
如果願意承認的話,手機,早已成為現代人的“賽博器官”——它延伸著我們的視覺,替代大腦的記憶存儲,甚至可以成為定義個體存在感的數字勳章。
但,當麵向年輕群體的租賃經濟淪為“一次性服務”,當手機租賃行業的暗瘡被揭開,觸目驚心的虛假宣傳、高利貸陷阱、條款“黑洞”一一擺在眼前時,我們仍然禁不住追問:
為什麽年輕人甘願押上隱私和信譽,也要去租一部手機?租來的手機,真的能讓我們“租享生活”嗎?
深夜2點,剛到家的柳萌趴在電腦前,在手機和電腦間來回撥弄。電子屏幕散發著盈盈的白光,讓她感到心煩意亂。演唱會已經結束幾個小時,本想趁熱打鐵把手機視頻傳出來,不影響明天還機,但看來要失敗了。
一個月前,因為搶到了演唱會內場前排票,柳萌在網上租了一部時下最流行的“演唱會拍照神機”,79元,租期一天。
那部手機在演唱會前夜才收到,機身背部帶著幾道細小的劃痕。柳萌沒在意,畢竟租金不貴,“能用就行”。當晚,她舉著手機擠在內場人群中,舞台的光斑在手機裏暈染成一片,手機的舞台模式確實效果不錯。
但回到家後,柳萌開始遇到麻煩,文件夾始終無法讀取。柳萌不得不搜攻略,查小紅書,幾經周折,累得昏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中午12點。她盯著手機愣住了——因為沒能在中午12點前寄還手機,平台發來逾期短信。
這不是柳萌第一次租電子產品。疫情前,她常租雲台相機旅行拍攝,商家信用良好,體驗都還不錯。但這一次,手機租賃平台首頁推薦的“演唱會神器”,仿佛將她拽入了一個荒誕陷阱。
社交媒體網站上充斥著各類的手機租賃避雷帖。(圖/小紅書截圖)
在“熱租爆品”欄的“演唱會神器”,租機價格低廉,幾塊到幾十塊一天不等,點進目標型號,平台會自動跳轉到一家店鋪:演唱會神器手機租賃。
基於前幾次的順利經曆,柳萌沒多在意,隻看到這家店鋪評論不多,沒有差評,選好租機日期就下了單。
“挺方便的,至少自己不用押錢,這種東西嘛,本來就是講信用。”根據平台規則,芝麻信用分在550分以上的用戶可以免押金。柳萌有800分,隻支付79元,她就拿到了手機。
但後來的遭遇讓柳萌意識到,自己為“體驗經濟”支付的,大概遠不止79元日租費,芝麻信用高分也未能讓她避開商家的條款黑洞。
部分平台合同條款並不透明。(圖/@央視財經)
中午12點的“奇葩”逾期時間,給了柳萌第一個暴擊。在過去租相機的過程中,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還機時間,這讓她相當驚訝。
“怪自己。”意識到踩坑之後,她去仔細查看租機合同,才在密密麻麻的條款中找到一行關於歸還時間的條款,字很小,不仔細通讀合同很難發現。
柳萌不得不多支付了一天的租金,但更多的消耗還在後麵。
手機寄還幾天後,商家聯係柳萌,說手機攝像頭被演唱會的激光打壞了,要求賠付。作為一個資深演唱會觀眾,柳萌肯定地告訴商家,這場演唱會舞台簡單,沒看到激光。
很快,對方發來一個開箱和檢測視頻,視頻裏,攝像頭被拉到20~30倍,拍攝了照片再放大,在白色背景下,隱約看到某一個區域有細小的一團點狀紫斑。
柳萌質疑,這視頻究竟是不是自己還機後拍攝的?檢測的是不是自己寄還的那部手機?
手機發貨前,柳萌隻在訂單詳情頁看到手機的型號、成色和一份電子檢測報告。她沒有收到商家發來的實拍視頻,甚至連照片都沒有。因此,在拿到手機時,她也沒有拍開箱視頻,“用一天就還回去了”,當時她想。
柳萌的遭遇不是個例。黑貓投訴平台2023年的數據顯示,手機租賃投訴中72%涉及合同條款爭議,其中高頻問題中包括“設備損壞鑒定標準不透明”,這類問題占比25%。
(圖/黑貓投訴平台截圖)
在12315介入前,柳萌的投訴像石子沉入大海。找平台客服,客服要求提供訂單,上報複審,沒了下文;幾天過去,對方要求她承擔維修費,1130元。直到投訴到12315,在反複溝通中,賠付價格才從1130元降到700元,又從700元降到200元。最後,平台客服對柳萌說,您先支付,之後平台再全額轉回來。
但後來,當柳萌發現自己的免密支付功能莫名其妙跟平台持續綁定後,她忍無可忍,在小紅書上發了避雷帖。
發帖之後,柳萌意外地發現了大量有相似經曆的人,甚至有人跟自己是同一個商家。而原本永遠聯係不上的平台客服,破天荒地主動聯係了她,經過一個多月的周旋,那個糟心的訂單,終於顯示完結。
目前,手機租賃行業普遍由商家自行擬定合同模板,條款側重保護自身利益,如違約金、設備折舊規則、自動續約等,用戶議價空間較小。根據艾瑞谘詢《2023年中國電子設備租賃行業白皮書》,85%以上的租賃平台采用標準化合同,用戶需“全盤接受”方可交易。這意味著,“設備損壞賠償標準”和“隱私數據清除責任”等涉及消費者權益的條款,很多由商家單方設定。
大概演唱會神器商家們深諳“概率遊戲”,在足夠數量的租機用戶裏,總有人會在淩晨的慌亂中錯過寄還時間,總有人會因為舉證困難被迫支付高價維修費。而這,或許正是他們精密算計後獲利的一環。
柳萌的經曆撕開了手機租賃行業的隱秘邏輯:低價引流,高價索賠。
艾媒數據顯示,2023年手機租賃市場規模超200億元,七成用戶是18~35歲的年輕人。平台首頁滾動著“日租3元”的標語,但點進詳情頁,默認選項往往被設定為最長租期、最高配置。一位從業者曾表示,“短租根本不賺錢,我們靠買斷和違約金回本”。
(圖/@央視財經)
大學生貓貓對此深有體會。大三升大四的那個學期,她的手機在校園裏丟失。對大學生來說,這意味著無法掃碼簽到、與家人和同學失聯。當時,她的生活費每個月僅1500元,父母在工地上打灰,家境並不寬裕。於是,貓貓以每天5元左右的價格,請朋友幫忙租了一部二手蘋果XR,租期一周,作為短期過渡。
清貧大學生的剛需,也方便了商家們引導逐利。
對租機商家來說,手機更新頻率高,過時速度快,每台手機回本窗口極短。業內人士分析,一款安卓旗艦手機在發布10~18個月後就會失去租賃價值。這意味著,租機平台必須在手機過時之前就回本。鯨準研究院發布的《2018手機租賃行業研究報告》指出,手機租賃行業排名靠前的創業公司年成交量大約僅20萬部,還不到整個手機市場交易量的1%。
“手機用得怎麽樣呀?考不考慮買斷?”
從收到手機的第一天開始,對方就在QQ上問貓貓,她甚至還分不清對麵是平台還是商家。
買斷,是指用戶在租賃合同到期後,通過支付一筆額外費用,可能是設備殘值、折舊費及服務費等,將租賃手機轉為個人永久擁有。買斷價格通常由平台或商家單方麵設定,多數情況,這個價格會遠高於市場二手價。
租機前期,對方曾邀請貓貓做過問卷,其中詢問租機原因,貓貓填寫了“手機丟失”。事後她回想,大概正是這個看似普通的選項,令她成為了商家圍獵的目標。
大量回收的二手手機。(圖/視覺中國)
在明確拒絕買斷的幾天後,對方持續打來電話,在電話那頭表達,“現在買斷多好,萬一後麵用慣了,逾期的話,多麻煩?”
貓貓不得不打電話給平台客服投訴,她覺得這種引導甚至構成了騷擾。
貓貓發現,從租機之初起,很多微小的環節都包含了引導意味。
租機那天,貓貓和朋友兩個人坐在圖書館的一樓,仔細研究租機相關的細節。即便已經足夠小心,但點到付款界麵時,貓貓仍然驚歎,“怎麽一下子變成這麽貴!”
她們發現,係統的所有選項,都默認勾選在最大值——最長的租期,最貴的配置,稍不留神就會掉進長達一年的債務漩渦。但平台非常“貼心”,麵對一年的高額租金,它會給出用戶推薦——分期付款。
對方最後一次建議買斷,是在租期已滿,貓貓已經將手機寄還後的幾天。當時商家聯係她,說檢測出來手機不符合還機要求,要求賠付200多元。
貓貓感到莫名其妙。她去聯係客服,對方發來一份檢測報告。
貓貓認為這並不合理。跟柳萌一樣,在收到手機之前,貓貓也沒有收到過商家發來的手機實況視頻和圖片。不可否認,這個判定過程非常曖昧,商家手握檢測權,用戶自證需耗費大量成本,而租機的貓貓和柳萌顯然都是處在信息盲區的下位者。
她去搜索,如果不賠付會怎樣?
在社交平台,不少消費者分享經曆。有人說,如果不賠付,客服會不停地打電話,運氣好一點,對方還相對客氣;運氣不好的,多半是威脅。如果賠付金額較大的話,客服甚至會推薦分期賠付。
最終,對方告訴貓貓,想不賠付,還有一個選擇——買斷,並且給出買斷價格,將近2000塊。
貓貓特意去搜索二手交易平台,結果顯示,當時一台九五新的二手蘋果XR,差不多與買斷價格相近。最終,在買斷和賠付之間,貓貓咬牙轉賬了200元。
“轉賬賠付的一瞬間,我後悔租這個手機。”她說。
當“短期擁有”成為消費主義的新話術,不少年輕人以為自己抓住了性價比的尾巴,實則踏入一場不對等的博弈。
在精心的圍獵下,商家計算的不隻是每台手機的殘值、違約金概率,還有人性的弱點。
實際上,在租機用戶中,像貓貓一樣拒絕買斷的消費者居多。所以,為了回本,有些商家會試圖拉長每台手機的最短租期。而除了引導買斷,還有一些商家會“迂回進攻”,引導用戶長租,盡管這個人可能是未成年人。
平台對入駐商戶失於監管,任由商戶虛標手機成色、隨意定價。(圖/@央視財經)
4月中,周六傍晚,17歲的小武躲在房間裏,趁家人不在的空當,才敢接通新周刊的電話。
2個月後,小武將參加高考。每天早晨5點50分起床跑操的高三寄宿生活,讓她覺得苦悶。在學校,小武自己的手機會被上交。為了熬過難挨的高三生活,她決定租一部備用機裝在身上,也沒什麽特別的娛樂,就是和朋友們聊天解悶。
所以,小武拜托自己已經成年的朋友,在線上幫她租一部手機。
盡管租機的用戶是一個未成年人,操作過程卻很簡單。“就跟網購差不多”,小武說。
阻礙隻出現在最初。小武的朋友芝麻信用隻有五百分,能免押金的平台不多,而她每周50-100的零用錢不夠支撐她支付押金。幾經對比尋找,他們才終於找到一家免押平台。
租機過程是朋友在手機另一端獨自操作的。這意味著,小武隻選定了機型和付款,至於租機合同,她看都沒看到。
為了省錢,小武最初選定了一部八成新的蘋果XR。下單後,商家主動聯係小武,告訴她,這個選擇成色差,建議她換一部成色九五新的蘋果12mini。
在對方新發來的訂單鏈接中,小武發現,租借時長隻有365天這個選項,沒有短期。
我是未成年人,隻租一個月。小武告訴對方。對方沒多問,說可以。
最終,這個訂單被變成一年期的分期訂單,每期108元。
小武發現,這種租借方式比上一種便宜。她想,反正自己隻租一個月,第一個月也隻需要交第一期的首付租金,一個月後再退回,花的錢幾乎是一樣的。
但,直到因為手機屏幕故障,小武要求退貨退款時才得知,原來租賃合同中寫著,提前退還需要支付違約金,金額剛好覆蓋了首付租金。即便跟商家達成退貨退款共識,後來小武要求退款時,她發現自己已被商家拉黑,支付的108元至今都沒有退回。
或許存在一種可能——如果“免押”門檻升高,17歲的小武是否不會被卷入到這場糾紛中?
在過去,租機行業的“免押金”模式,曾被視為社會的進步。但現在看來,這套規則似乎更像那條陷阱前掛著食物的繩索。
2015年,中國人民銀行批準芝麻信用、騰訊征信、拉卡拉等8家機構進行個人征信業務的準備工作,芝麻信用分出現。基於芝麻信用分體係,租賃行業迎來信用免押的時代。
免押的業務模式大幅降低了租賃行業的消費門檻,也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行業的雙刃劍。比如,發展有近十年之久的手機租賃行業,在不大的市場規模中做生意,已經下沉到需要通過卷信用分門檻來拓展用戶,盡管這類用戶有可能信用堪憂。
如今,在互聯網世界,租機用戶的年齡、是否具備還款能力,統統可被量化成為一個數字——芝麻信用分。分數達標,不用押金,付低廉的單價,你就可以拿到一部手機——這在現實世界簡直難以實現。但這種規則長久運行,並滋養了一批身處暗角的人,“租機換米(錢)”。
最近,社交平台廣泛流傳一個案例:上海的薑女士因急需資金周轉,誤信“租機貸”廣告,在某平台上下單租賃一台1萬元的手機,但實際上相當於在平台上借貸1萬元。按平台要求,手機並未送寄送到薑女士手上,而是被寄往某手機市場內商家進行變現。扣除500元手續費、3500元首期租金、100元手機折舊費後,薑女士實際到手隻有5900元。
而按照合同,薑女士需要在3個月內付清12期租金共2萬元,而以此借貸方式計算出的年化利率達到了400%,明顯屬於高利貸。最終,薑女士被迫“以貸養貸”,在多個平台欠下債務41萬元。在此過程中,一旦逾期,商家就通過監管鎖等方式鎖機,迫使用戶繼續租新機還舊賬,形成“循環陷阱”。
租來的手機,真的能讓我們“租享生活”嗎?
作為一個租用了一周手機的用戶,貓貓覺得,裝在手機裏的監管鎖會時常提醒你,這手機是租來的。
在設備出租之前,商家會安裝一個軟件,一旦發生逾期,商家可以通過後台限製用戶的手機使用。這意味著,盡管手機在你手裏,商家卻可以遠程鎖死設備,並竊取相冊、通訊錄等隱私數據,盯住你的生活。
“以租代購”精準抓住年輕人追求新款但預算有限的心理。(圖/視覺中國)
在使用租機的那一周裏,貓貓刻意不使用線上支付軟件;使用相機時格外注意避開同學的臉;蘋果賬戶更是無法登錄。歸還掉這部手機後,貓貓去二手交易平台,花幾百元買了一部老款安卓手機。她明確表示,不到不得已,自己不會再租手機了。
或許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早就向我們發出過提醒,“租賃合約是現代債務經濟的縮影——它用甜蜜的‘低門檻’誘捕年輕人,最終以‘違約’為名完成對未來的透支。”當“擁有的可能性”也成為一場風險博弈,我們真正租不到的,大概是那份對自我生活的掌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