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紅民宿當義工,我的窮遊夢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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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30 10:10:30
“青春沒有售價,硬座直達拉薩”,一句網絡熱梗迷倒了不少窮遊青年。
身在工位和教室,他們的心已經飛到了湖泊草原、沙漠雪山。在最沒錢的年紀,遇上了最想抵達的目的地,不願意放棄出遊的人們,轉而盯上了包吃包住的義工旅行。
“義工”一詞原本指向不計報酬的義務勞動,多是為弱勢群體提供誌願服務。但在今天的窮遊圈,“義工”成了一種出賣勞動力、換取低成本出遊的流行手段。
著名旅行藝術家大冰老師曾經說過,現在的義工就是打工換宿。願意提供時間和勞動力的青年們湧入民宿、酒吧、餐館打工,店家為他們免費提供當地的食宿,美其名曰“義工”。
沒有合同,沒有契約,本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義工”成了如今旅行踩雷的重災區。在這裏青春確實沒有售價,因為0薪酬,硬座直達之後,不少人住進狹小的房間、超時免費工作、得不到基本的尊重,更別提享受原本的旅行。
不是所有的義工都後悔,但踩過雷的人,想分享她們的故事。
連續踩雷3次後,李璐徹底放棄做義工了。
第一次是在拉薩的某家民宿,她隻待了半個月。原本說好的“隻工作2-3個小時,一點都不累”變成了9:30-22:00的工作時間,客人不多、隨時散落,做一休一也擋不住高反和疲憊的痛苦。
和預期中的窮遊體驗不同,李璐在這裏感受到的是工作枯燥、生活單調。她要負責前台登記、辦理退房、搬運行李,偶爾還要給店長洗碗、修理風扇,簡單的體力勞動沒有什麽門檻,一味消耗著她每天的精力。
李璐本想交到天南海北的朋友,但輪值的3個義工隻有晚上才能見麵聊天,直到離職老板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能和人交流的孤獨加劇了心情崩潰。
她不想再被責任心綁架,選擇了及時止損:“做義工的本意是為了開心,省錢沒有開心重要。”
在拉薩做義工的李璐
第二次是在林芝,這次隻待了一天半。李璐本來坐了33個小時的火車,轉兩個小時的飛機來到拉薩,又換乘了三四個小時來到林芝。經曆上次不愉快後,她特地搜了網友分享的安利帖,才滿懷期待地擁抱新地點。
可惜的是,一次更比一次糟。這是家山裏的民宿,風景優美但工作環境差,對遊客來說是桃花節,對李璐來說是蒼蠅的季節。
第一天她就連續工作了9個多小時,第二天又在搬花盆、鏟地中度過,搬運上百盆多肉植物讓她覺得很累,想喝口水都不行,還沒休息又被趕去拔草、堆草垛。她在蚊蠅的包圍中把方圓千米的稻草刮成草墩後,剛休息就和老板娘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李璐覺得這些工作已經遠超義工所應承受的範疇,實際工作量也與當初的承諾不符,但對方還在讓她重新打掃整個院子,堅稱她隻是在做輔助工作,兩人不歡而散。
緊跟著,李璐直接被趕出了這家民宿。在半山腰打不到車,對方不想負責,還是好心的村民幫忙把人送到了附近的村莊,在車上她哭紅了眼睛,充滿了異鄉人的無助。
此刻曾經約好的“上山野營采蘑菇”成了泡影,更成了一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諷刺。
離開民宿時的李璐
在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來來去去的義工們像是誤入的外來者。他們出賣勞動換取食宿,是為了低成本地在這裏生活,暫停焦慮和痛苦,獲得身體和心靈上的慰藉。
但是免費的東西最貴,他們付出的代價不僅是被“白嫖”勞動力,還往往是身心俱疲。
李璐第三次踩雷是在浙江某家滑翔傘基地,她堅持了一個月。去了之後,她才發現第一個月是不能摸傘的,想要學習考證的課程,義工要做滿3個月來置換,而正常交上萬塊錢學習隻需要4-5天。
她更不理解的是,有些地方要做滿整年才讓義工免費考證:“一個人的價值怎麽能靠2萬塊錢去衡量這一年?”
李璐計算了一下,打散工4個月這些錢都賺出來了,沒必要用一年的時間去置換,畢竟義工也是人,誰的時間都是時間,誰的錢不是錢呢。
在這座山裏,偌大的房間裏隻有李璐一個義工,天氣陰雨連綿,沒有客人也沒有同伴,買菜要跑到七八裏開外的鎮上,0薪酬的付出沒有換來相應的經驗,唯一的收獲是離開前拿到的1500元飯補。
連續的痛苦體驗讓李璐徹底放棄做義工,不再把時間和精力消耗在這裏。
她今年27歲,也曾在海南萬寧和河南少林寺待過,做過衝浪、攝影、民宿等不同類型的義工,雖說有幸福就有痛苦,但年輕的時候不吝惜試錯成本,如今蹚過深水區隻覺得是沒事找罪受。
李璐和朋友們在看日出
在她看來,義工是低成本的窮遊方式,也是一項交易,它可以幫助你逃離現實,但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美好。
正常的模式下,義工享受包吃包住,在陌生地方旅行,民宿老板也獲得有技能的廉價勞動力,互相都在索取和給予的狀態。
但如今,往往是0薪酬的義工們幹著正式工的活兒,還在承受“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的指責。
看似灑脫快樂的背後,他們或許早已厭煩了這種虛假的自由。
精裝的朋友圈,毛坯的義工生活。
在這個圈子裏,像李璐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他們懷著對旅行的向往,通過社交平台的招聘信息和店家達成口頭約定,就能動身出發到天南海北的角落,奔向未知的目的地。說是單純勇敢,多少也有幾分冒險。
義工的體驗就像開盲盒,沒有絕對的好壞,有人能夠如願以償,有人隻能敗興而歸。
李璐曾在海南做了3個月義工,收獲了很多幸福時光。但同樣是在這裏,同齡人小月隻感到“義工旅行是一場巨大的騙局”。
今年3月,28歲的小月來到海南棋子灣的一家民宿做義工。這個來自成都的女孩,剛因為對自由的渴望選擇裸辭,內陸的孩子從沒見過海,她就索性來海南看個夠。
小月說:“我未婚未育,沒有房貸車貸,物欲不高,有至少一年不工作也能活下去的存款,現在不走,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她玩了海南環線後愛上了這裏,還想深度體驗本地特色生活。但一場義工之旅完全打破了原本的幻想。
小月拍攝的海邊風景
那家民宿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小月從車站打車過去要50元,抵達之後她才發現周邊甚至沒有一家像樣的便利店。幾個義工的住宿環境也並不好,臨近廁所不說,以前還是男女混住,好在當時小月她們幾個女生在一起,少了很多麻煩。
和李璐一樣,小月的工作說好了隻需要接待客人、打掃房間,但實際上要8:00-20:00隨時待命、搬運行李、一遍遍帶客人看房到滿意為止。有多年工作經驗的她意識到,這實際上就是一份瑣碎糅合的工作,工資分外低廉,每次打掃單間15元、套房20元,一周隻能到手上百塊。
這樣的工資找不到正經的保潔阿姨,卻能招到不少以義工為名的年輕人。
在這裏,人際關係和薪水一樣糟糕。小月和其他女孩關係很好,但實習店長不讓義工喝礦泉水、用衛生紙,也不願幫忙接待客人,老板則一直保持漠視,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正向反饋。
實在受不了難吃的飯菜、嚴苛的要求和不快樂的生活,小月隻待了一周,就想要提前離開。臨走前還被要求免費做大掃除,在她看來是榨幹義工最後的剩餘價值。
這也是義工群體麵臨的普遍問題。沒有法律合同,仰仗店家人品成了樸素而關鍵的條件。發生矛盾後,付出無償勞動的義工,往往會成為相對弱勢的一方。
被逼走的李璐,被迫充當廉價勞動力的小月,都沒辦法給出平等的反擊。
義工的本質是降低生活成本的換宿旅行,就注定了它的受眾是“沒錢但想要出去看看”的年輕人,相當一部分還是大學生和剛畢業的社會新人。
這群人往往缺乏社會經驗、有一定的責任心又能吃苦,願意為免費的食宿買單。他們年輕力壯,幹得動體力活,沒有過正式工作,無法衡量勞動價值,還能玩得轉網絡做免費宣傳。
旅行對當下年輕人具有極高的誘惑力,小月供圖
無論是對電詐還是店家來說,他們都是天選韭菜。在混亂的義工圈裏,韭菜會一茬一茬按時長出,收割他們的店家或許令人滿意,或許也多的是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這樣的後果就是,有多少躍躍欲試的新人,就有多少避雷帖。嚐試過“義工詐騙”的受害者們,從工作環境、疲累程度、日常待遇、人際矛盾等方麵出發,想要通過自身經曆來勸誡後來者:不要來,來了隻有吃虧和上當。
另一邊,招聘義工的店家們也在喊冤叫屈:明明自己提供了相應的食宿,不明白對方到底有什麽不滿意。他們招聘義工的出發點是為了節約人力運營成本,同時順便為年輕人提供體驗生活、看看世界的機會,本質上當然還是為了自己和店鋪服務,更何況是明碼標價。
兩者間的矛盾是顯而易見的,義工們想要窮遊最優化,店家們想要成本最優化。
本就利益不一致的雙方,真正發生衝突時,又缺乏相關的衡量標準。大多數義工並不會簽署正式的勞動合同,所以勞動關係遊走於法律邊緣的灰色地帶,即便能夠申請勞動法的相關保護,願意付諸實踐的人也少之又少。
義工不斷,維權不停。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準則。雙方都難以通過法律維權,更多是在互聯網升堂打輿論戰,義工在社交平台發帖避雷,店家現身評論區反唇相譏、不甘落後。
爭吵到最後,雙方連生氣都覺得疲憊,隻能把一切都交給時間。
隻要明天還會有新的義工,就還會有新的爭端。
生活不是隻有詩和遠方,還有當下的處境。
失敗多次後,李璐痛定思痛,總結了做義工不踩雷的注意事項:
1、不嫌麻煩,問清條件:工作時長4-6h為宜,衣食住行逐一甄別;
2、衡量雙方條件,先行避雷:你要什麽,他有什麽,有無合格資質;
3、放平心態,注意安全,及時止損,敢於維權。
她覺得找義工就像談戀愛。在前後幾段輾轉多地的義工之旅裏,她越來越謹慎,也沒能獲得滿意的義工體驗。
“做人還是要現實一點。不要隻抱著學到東西就好的心態,覺得人家不給錢是應該的。人要生存,錢是必需品。你的時間也是時間,做義工要相互尊重才對,大家都是平等的,”她說。
李璐分享避雷帖的初衷,本來是為了女性互助,做義工水太深,自己吃過一次的虧,也不想別人再吃了。很多背包客女孩獨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做義工,更容易遇到性騷擾和危險事件,但很少有人意識到這有多危險。
不過隨著做義工成為流行趨勢,這些避雷帖反而從側麵揭露了過度旅行的問題。人人都向往詩和遠方,但這些情懷商業化泛濫的時候,旅行還能回歸到身心治愈的本質嗎?
李璐的旅途風景
答案因人而異,但義工旅行顯然是不再純粹了。網上的吐槽帖鋪天蓋地,雙方的言語攻擊也時有碰撞,這不是旅行者預期裏的浪漫遠方,而是現實生活裏的苟且。
免費的東西最貴,0成本的義工旅行也是。發展到現在,它的表麵是窮遊情懷,實則是未知交易。
但還沒變味前,它曾真切意味著浪漫和幸福,是背包客們的自留地。
34歲的背包客衛斯,就是其中受益的一員。她見證了青旅文化和義工文化的興起,以前有過不錯的義工體驗,但“現在總刷到一些小孩子發帖說被騙,感覺確實不一樣了”。
2013年,衛斯第一次接觸到義工,那時候,旅遊還沒有炒得這麽火熱。
衛斯當時還是個沒怎麽見過世麵的大學生,她想學非洲鼓,苦於當地沒有對應的教學課程。她意外發現有家青旅會定時組織相關的音樂活動,還在招募義工,就覺得是個機會:不僅可以學非洲鼓和更多人交朋友,還在老家西安,有什麽不對可以隨時跑路。
成功入選之後,衛斯懸著的心慢慢也放心了下來。這家青旅排班很合理,做二休一還分早中晚班,並不會每天都在工作,空閑的時間裏衛斯可以學習非洲鼓,平常工作也隻是前台接待或者幫保潔阿姨晾曬被單。對她來說就是管吃管住、生活輕鬆。
沒有工資,住著幾人間和架子床,衛斯也不覺得被虧待。最多6小時的工作時間裏,她不是時刻在忙。空下來的時候,音樂人老板還會帶著義工們喝酒唱歌,來自成都、廣東、雲南的義工們都成了衛斯的朋友,這讓她覺得氛圍很好。
一路讀到大學,衛斯覺得自己隻是一直在房間裏學習,處於相對封閉的狀態,沒有進入過社會。她覺得做義工可以增長見識,認識不同的人。
做夠一個月後,衛斯體驗感頗佳。她喜歡上了這種打工換宿的旅行方式,後來到成都和重慶都做過義工,也喜歡上了探索新城市,結交新朋友。
享受旅途的衛斯
她對這種生活很明確:“做義工是因為我要去旅行,我要去了解這座城市。目的不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去打工,而是為了旅行,所以合適的時間安排才能保證我達到目的。無論是義工還是老板都要清楚,這本質就是旅行。”
衛斯知道如今的形勢變了,以前大家都還彼此信任,不需要協議也能維持下去,現在就算簽約了,也很難履行。本應互惠互利的事情,走向了兩敗俱傷。
在她看來,商家和義工雙方都應該為此負責:店家不應該隻抱著白嫖的心態,要給出一定的承諾和保障;義工們也應該對自己負責,謹慎選擇認真履約,要完成約定好的工作。
衛斯曾經也為店家招聘過義工,她知道有些糾紛並不全是店家的錯,有些年輕人確實不太能承擔瑣碎的工作內容,隨時跑路也會給店家帶來損失和麻煩。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懂一段和諧的義工關係有多寶貴,這需要雙方共同奔赴。
對很多80後、90後來說,義工代表著一種想走就走的青春,追求新鮮的生活。
所以就算不做義工,衛斯也還保留著當初的習慣。她愛逛新城市的菜市場,和天南海北的人交流,跟老板去本地的蒼蠅小館,感受每一座陌生之城的市井氣息。
後來她成為一個獨立的背包客,裸辭後獨自去了新疆,住到了牧民的家裏,去雲南的少數民族聚居地,待上很多天隻為了趕上特定的集市。
這是衛斯選擇的生活,但不是大多數義工的常態。這一行流動率高、工期短、變化多,絕大多數人不總是在旅行,也不是一直在路上,來來去去的人隻想在這裏短暫逃避現實。
當旅行成為一種美好的神話,折射出的是這個時代的“焦慮病”:向往自由、逃離日常、回到自然裏去。明知道旅行解決不了任何現實的問題,但人人都想要一場休息。
義工們經曆的“騙局”,正源於網絡時代販賣的田園牧歌,這是一種終極的理想生活。
每一代年輕人都會四處碰壁,他們想要出走,來換取身心解脫。
被騙隻是社會給他們上的第一堂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