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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顯示,全國獨居老人比例已達14.2%,其中近20%依賴租房解決居住問題。孤獨、無人照護,成為一些獨居的老年人所麵臨的難題。
在一線城市,一些選擇獨居的“輕老型”老人正在招納年輕租客,和他們共同居住,為晚年養老尋找解法。王彼德是一位在北京和年輕室友合租養老7年的老人。2018年,丁克的他,陪伴母親走過最後一程,也送別了他在北京的最後一位親人。7年間,他曆經了20餘名年輕租客,靠較低的租金、適度提供的生活和家務便利,交換來年輕室友的青睞,也麵臨租客的高流動性、合租權利與義務的重新製定、以及代際隔膜等問題。

77歲“北漂”,招租養老
2020年,彼德72歲,冒著高風險躺上了手術台。
醫生的麻醉針在皮膚上找到血管,藥物流經疲憊老矣的血管壁。彼德血壓平穩,安全昏睡過去了。接著,醫生用更加粗硬的手術針搗入眼珠,將藥物注射進虹膜背麵。醒來後,彼德發現自己戴著海盜似的眼罩。
手術室外迎接彼德的是一個女孩。那女孩獨自度過了手術的半小時、術後留觀的兩小時,在走廊專為彼德保管他的雜物。在其他家屬看來,這女孩一定是彼德的孫女。
但女孩是彼德的合租室友,一個北漂不久、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陪同高齡室友手術,她必須向公司請假、審批,甘願被扣下自己一天的工資。
幾天前,醫生舉著眼底成像的照片,告知彼德:左眼內部血管破裂、堵塞,造成眼球內積水,視線模糊,需盡快安排全麻手術治療。
這是一種器官退行的老年病,手術的風險也因衰老而大大增加。不經曆周密的術前檢查,醫生甚至不敢確定老人能正常醒來。彼德必須有人陪同手術,但他無兒無女,親人都在國外,沒有人陪。
回到合租屋的客廳,彼德沒有開口求助,反而是女孩主動提出陪同:“你一個人怎麽做手術?”
手術總共進行了3次。後來2次,仍是女孩請假陪伴。彼德隻有真誠地道謝。這段合租關係維係了1年,直到女孩換了更好的工作,用存款搬去一間更寬敞的房子裏,而彼德的合租房馬上住進新的年輕租客。
王彼德是一位在北京租房居住的老人。2018年起,彼德整租下北京東四環一套三居兩衛的合租房,如今月租12000。他和4隻博美犬住獨衛主臥,再將2間次臥分別以2500元分租出去,且僅限20-30歲的年輕人。
去年開始,朋友教會彼德使用小紅書發帖,為了招租,彼德在這款廣受年輕人歡迎的社交app上,注冊了兩個號,招租貼文誘以博美狗的萌寵照,“房東直租”,“幹淨清爽”,“最重要房東還會邀請共進晚餐,不但省卻一筆夥食費還吃得營養健康”,唯獨限製“女性及喜歡狗狗的房客”。作為合租的老人,彼德認為女性租客“更安全、幹淨、事兒少”,目前居住的一名女孩就是看到彼德的招租帖前來。
當王彼德在租來的房子裏尋找年輕租客,嚐試通過合租解決養老問題時,在成都,2019年, 78歲的陳萍也在為自己獨居所在的太古裏的百平大房,尋找年輕租客。
陳萍退休前是一名CPA會計,身體康健,丈夫早年因病去世。如今,在代際分離居住的趨勢下,陳萍為了彼此住得舒服,選擇同女兒一家分開住。
根據《第五次中國城鄉老年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全國獨居老人比例已達14.2%,其中近20%依賴租房解決居住問題。據全國人口普查數據,2020年空巢老人規模近1.5億,高齡獨居空巢老人達772萬人,其中高齡、女性老年人麵臨更加嚴峻的獨居空巢形勢。且這些老人群體中接受保姆照料的比例較低,即使失能也僅不到兩成接受保姆照料。
陳萍招租客的最大訴求是,如果自己不舒服,能有人及時發現,幫她打120急救,或者給她住在同市的女兒打電話。作為老年女性,陳萍也隻選擇年輕女性為租客。偶爾,各處關節發炎的陳萍,掏出自己囤積的膏藥,請租客們幫忙貼在她手夠不到的背上、肩後。
這訴求迫在眉睫。研究和報道表明,獨居老人突發心梗後得到救助的時間遠長於普通患者,這會導致其可能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增加救治難度和死亡風險。像王彼德、陳萍這樣的獨居老人,想到借合租的年輕人,來解決這部分養老問題。
不同於新聞裏需要照護的老年人角色,選擇與年輕人合租的老年人,多是“輕老型“老人。他們的身體健康,願為年輕人提供便宜幹淨的居所和一定的家務勞動。當年輕人初踏入社會、囊中羞澀,他們提供了舒適的第一站。同時,一間房中非親非故的兩代人,也在租賃市場中互相選擇、共同磨合,維持著表麵親切的複雜“室友情”。

代際的共居與齟齬
事實上,在英美,曾發起“代際共居”社群,老年人可以為兒童提供經驗和智慧,兒童和青少年可以為老年人提供陪伴。在中國浙江、雲南等養老院,也曾開放過年輕人通過誌願服務換取低價住宿,幫助解決老人孤獨和照護等問題。
彼德的房子是從一名移民美國的朋友處租來的,人在國外,很少過問他的事情。北京東四環的位置,方圓兩公裏內,是遠洋天地、國際創展中心和眾多名為“時代中心”的辦公大廈,蜂巢似的玻璃窗同時映照著無數麵日出景象。車水、人流有如運漕,橫穿過他遛狗的廣場。年輕人離開辦公樓,步行前往火鍋、健身房、合租屋,但總要經過此地,像岩間溪水一樣繞著4隻博美打轉。彼德變成了溪邊一位靠水吃飯的老漁翁,7年間,經曆了20餘名租客,住得最短的隻有10天。
2024年的冬天,彼德打開房門,發現那個貴州女孩隻帶著一個裝滿衣服的小皮箱就來了。
彼德77歲,“北漂”了22年,頭一次遇到這麽“傻”的租客。給她留好的房間裏隻有床墊,夜裏的溫度低於零下,能凍死人。彼德詫異地問,“小丫頭,你就這樣來了?”
女孩來北京實習,隻租15天,問能不能隻付1000。彼德不僅答應了,還找出一床棉被床褥枕頭,提供毛巾牙刷牙膏。傍晚,女孩下班回家,彼德已做好一桌菜,同樣叫她來吃。這貼合彼德的養老理想,“我希望營造一種Family的感覺,和年輕人互相照顧。”
彼德樹立必要的規則來維持他的Family。他要求租客不能帶伴侶回家,自己也不會讓女友在家裏睡。全屋清潔由他維係,每天用消毒水、香水把整個房子拖一遍,每周用爆炸鹽為洗衣機消毒。傍晚遛完狗,他就回家煮飯,趕在室友回家前做好兩三個菜。
彼德也尊重年輕人的生活方式。租客們想吃就吃,他不強求,也不會嘮叨租客少吃外賣。吃完飯,租客們回到房間,加班,看電腦。彼德刷過碗後,獨自坐在客廳看劇、逗狗,互不打擾。
作為Family的“大家長”,彼德體諒年輕租客,水電燃氣網費可以“看著給”。飲用水紙巾等生活物品,彼德也全部承擔。那些剛畢業的年輕人工作不穩定,經濟尚待開源,正好借助彼德的“福利”大力節流:一頓晚飯,能每天省去二三十;紙巾、水電,每月省去幾百;白天開著門,方便彼德打掃衛生時入室拖地,也能省去每天清潔的幾十分鍾。
彼德自稱北漂,“北京居,大不易。” 也琢磨透了北漂的辛苦,“你如果在這邊住,每天下班回家有人做好熱騰騰的飯,你心裏很舒服。你回到家的感覺就不一樣。”曾經,一個租客因疫情而失業,交不出房租。彼德就收留那個租客,挨了半年,等他重新找到工作,再每月一點點還,“現在他不欠自己一毛錢。”
彼德的慷慨,從年輕租客那裏換來了實際的關心和幫助。室友回到家,發現彼德沒有如常在客廳看電視,會來敲他的門,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去年,彼德彎腰去夠地上的東西,竟然閃了腰,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期間,室友們接過拖地、做飯等家務,定時去溜他的四隻博美。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鄭州小夥子,住在樓上,每天下樓問候彼德,還開車載彼德和輪椅去醫院檢查。

圖丨彼德因腰傷臥床,必須依賴室友幫忙照顧
偶爾,租客的違約和高流動性,會暫時打破他的養老理想。2024年,彼德遇到了唯一一個讓他不滿的租客。女孩簽了長期合同,但隻租了幾個月,就說要轉租。一天,女孩帶著陌生人來看房,沒和彼德打招呼,直接把人帶進房間關上門聊。
再打開門,女孩指著新人告訴彼德,那就是新的室友,惹得彼德驚呼,“你找租客怎麽能繞過我?”
彼德的身份終究比這些年輕人高一級。他必須先顧住自己,為自己挑選一名省心、安全的租客。沒想到,他的一通解釋,像是父母的嚴厲被誤解,女孩倒說他是不願轉租,霸占租金,還揚言要告上法庭。彼德“氣壞了”,主動和女孩結束了合同,租金如數退還,把微信也刪掉了。
再想起這事,他把女孩的失禮歸因於戀愛,就好像家裏長輩一樣憤憤不滿,“從和一個外國人談戀愛開始,就像變了一樣。”
彼德也遇到過反感和老人同住的年輕人。一名30歲的北漂女性上門看房時,為租金水電等好處心動過後,卻仍舊陷入了猶豫。
那名女性惦記著彼德說的“互相照顧”,想必要包括請假陪床等實際的責任。老人容易有意外,也會給她惹來大麻煩。她已經自顧不暇——做著一份降薪的互聯網工作,每天通勤上班要10小時以上,周末還常常加班——不願再為其他人承擔什麽責任。
一個深夜,彼德正追著韓劇,接到那名女性的電話。她口稱自己打錯了,卻終於鼓起勇氣拒絕同老人合租。
在部分推廣“代際共居”的養老院,也遭遇著年輕人的“出走”。根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2024年2月到6月,參與浙江縉雲縣“代際共居”項目的17名年輕人,長期居住的隻剩1位。年輕人在全職工作之餘,需額外投入服務,多因工作調動、精力不足、生活成本過大等借口離開。三觀的代溝,與生死大事所製造的壓力,也嚇退了一些缺乏心力去照顧老人的年輕人。

難解的孤獨
2019年,蓉漂曉玲同陳萍合租。她當時在國企工作,看了那麽多房,最中意這位老人提的條件:次臥,月租880元,位於太古裏的優越位置,裝修精美,還有一個大平台。
曉玲還羨慕陳萍的生活:身體健康,享受著富足的時間金錢和舊友,年年從人民公園、太古裏,遊覽到三亞、西雙版納。陳萍還有獨立的個性,除了要花力氣時求助租客,其他均是事事親為。就算年年都有一同逛公園的老姐妹去世,陳萍隨口提起死亡的豁達,也讓曉玲對老一輩人的堅韌內心由衷敬佩。
不同於按部就班、體麵進入老年的陳萍,曉玲是一位早早陷入“養老焦慮”的一代年輕人。曉玲在這間房子中住了2年,因公司配備了員工宿舍而搬離。現在,她35歲,仍然單身,且對婚姻毫無興致。人生好像一眼望到頭:父母老去,給他們養老,然後自己老去,獨自過老年的生活。
這段代際共居的合租,讓她重新想象自己老去後。可以像陳萍一樣,攢錢在春熙太古裏買一個大房子,送走父母之後,再找年輕人合租。那時,自己享受著成都市政修繕最好的省博省圖及老年大學,自由而富足,可以“過二十年好的生活。”
但衰老終究有許多出人意料的問題。2025年初,老年人租房困難成為一個持續熱議的公共話題。一名女子為老人租房時,3天內被20家中介拒絕,曾引起廣泛的報道和關注。房東和中介擔心似乎不無道理:老人的意外可能引發法律糾紛,老人在屋內去世會令房屋貶值……可是,那些老人租不到房就無處可去。
2002年底,單身的彼德陪母親回北京養老。租房時,家族富庶的彼德並未遇上太多障礙。那時他還經營著幾家工廠,在一棟樓內租了上下三層房。下層是他和當時的女友住,中層是母親和兩個保姆,最上層是自己的辦公室。晚飯時間,彼德偶爾聽見天花板傳來“咚咚咚”三聲,知道是母親用拐杖敲地,叫他來吃飯。
2017年,彼德的母親年近百歲,罹患肺炎後身體狀況急轉直下。有一天,她躺了一整天沒有講話。傍晚,彼德到她身邊陪著,才發現母親一隻手量不出血壓,換另一隻手量,血壓降到二十以下。搖動母親的身體,出聲哄她回神,“你兒子回來了,有什麽事跟我講。”熬了一天的母親這才睜開眼,茫茫然看了他一下,不過3秒,就徹底地闔眼。
從未擔憂養老的彼德終於體會到,一個人的離世依賴另一個人的協助。母親在兒子懷裏才安心離世。美國身份的母親在中國死亡,又必須彼德去翻越道道關卡。超過一個月,他東奔西走,光昌平的法醫就找了七八趟,終於完成死亡證明、法醫解剖、火化等種種手續,疲憊得走路搖晃,全仗司機載他。等忙完一切,想起來稱一下自己,發現十幾斤體重已隨母親消失了。
送走母親後,彼德承認自己老了。“你想活得久一點,遊泳、打球就不要去啦”,他不再應酬交際,轉而自學做飯,回憶著母親的川菜味道,每天早晨同佛堂裏的母親靈位講話,把生日當成母難日來過。直到75歲後,彼德連生日都不敢過,“不讓老天知道你多少歲,老天就會把你忘掉。”

圖丨彼德和多多丫丫一家
同年輕人合租的靈感追溯到2011年,他在廣場遛狗,一個年輕姑娘被狗狗吸引上前。彼德與其攀談、交友,聽女孩講述自己被房東毀約,急需搬去新家。後來,通過遛狗認識新租客,成為彼德針對年輕租客屢試不爽的招租方式。
除了租客,那時隻有多多和丫丫這兩隻博美能終日陪伴他。每逢年末,北漂的室友總要各自回鄉,留彼德一個人忍受失去意義的團聚節日。4年前的春節,彼德被屋外的叫聲驚醒,找到客廳墊子上因生產而精疲力盡的丫丫,從她身下救出兩隻眯著眼的小小狗。彼德“高興壞了”,為它們取名大丫和妹妹,說自己 “沒有親人,這四隻狗就是自己最後的親人。”
2025年,彼德帶我來到他每天遛狗、閑聊的廣場,說起昨晚目擊了一樁驚動警察的大事。 一個年輕人,二十多歲,在路邊砸別人的車,大聲呼喊,還搖搖擺擺登上天橋,身懸在晚高峰的車流之上。有人報警了,鳴笛聲中,幾個警察摸上去,把年輕人按倒在地。那人還不斷哭嚎,悲傷得發瘋。
彼德說,“年輕人的媽媽剛走,他喝了酒,太難過了。”
下午回憶母親如何在自己懷裏離世,傍晚就和其他老人聊起年輕人的喪母,坦率、好奇,當一樁閑事來聊,徹底從紐約的餐飲老板,變為北京廣場聚會的其中一位老人。他講起《北京人在紐約》用他的餐廳取景,薑文王姬的夾克都是他買的,某位老人的子女如此評價:“前半生太享福了,老了也嚐一下人生疾苦。”
孤獨成為他衰老階段的最大疾苦。每天下午,年輕室友還沒下班,彼德在廣場等放學的孩子們經過他。一個男孩拿彼德來練習口語。另一個小女孩遠遠地喊“波特爺爺"。還有一個男孩,昨天承諾來送麵包卻爽約,被彼德追著催債、告狀。
彼德的四隻小狗總要變成公共財產,交給這些孩子們去遛。大風中,孩子都被家長帶走避風了,彼德和其他老人一樣,都被吹得直吸鼻子。這時他才突然憑空問道:“丫丫去哪裏了?”那隻白色博美早被一個女孩帶遠了,留在他身後幾十米遠,他看不到。
彼德是第一批在北京租房養老的人。與其他獨居老人相比,彼德清楚自己的特殊:有錢、身體好、曆練形成智慧。我問他,像我們這些北漂的年輕人,未必要在北京買房,也未必要結婚生子,但我們一定會老,未來該怎麽辦。
2025年,彼德的身體還足稱硬朗。聊著天,能連抽好幾支煙。手指夾在過濾嘴的前端,快被燒到了,才舍得把煙按滅。他暫時想到的養老辦法是招年輕人合租。
彼德開始問我住在哪裏,錢是否夠花。“北京居,大不易”的話不必再提。一輩子忙於事業的彼德,第一次對我有所囑托,要我趁年輕去奮鬥:“要記住這句話,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陳萍、曉玲為化名
?* 參考內容:
陶濤, 金光照, 郭亞隆. 中國老年家庭空巢化態勢與空巢老年群體基本特征[J]. 人口研究, 2023, 47(1): 5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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