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被違規隔斷
80平方米的住房被改造成8個房間
房間內電器和插線板密集
……
像這樣的房中房
在“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
還有很多
那些設計、改造房屋的人
被戲稱為“天才二房東”
然而
這些群租房雖然租金便宜
卻存在著重大安全隱患
正在侵蝕著城市安全的最基本防線
盡管狹小、老舊
依然很搶手
近日,南方都市報記者對深圳的“房中房”亂象進行了暗訪。
循著報料線索,記者來到一個建成於1980年代的老小區,在一棟單元樓內,記者見到了一間“房中房”,盡管此時外麵陽光明媚,但單元房內卻是昏暗一片,一條1米寬的過道兩邊堆滿了打掃工具、鞋架。
狹窄的通道兩側門挨著門,記者數了數,該單元房被改建成了八個“房中房”。每戶單間門框上麵裝著電表和電閘,部分路由器的布線淩亂,轉角處除了3扇緊閉的房門,還有兩個幹粉滅火器被隨意放在地上,紅色瓶身上積著厚厚的油汙。
幾乎每棟樓的外牆、單元樓門上都貼了租房廣告。記者隨機挑選了一則廣告,撥打了上麵的電話,沒過多久,接電話的中介便趕來帶記者看房。“每間一個月1300元,短租、長租都行。”說著,中介打開一扇房門,隻見牆皮脫落,天花板布滿黴漬,房內擺著一張上下床和一個簡易衣櫃,空間顯得局促。
邁過台階,裏麵“別有洞天”,左邊是剛好能蹲下一個人的洗手間,右邊一個不大的陽台上放著一張桌子,中介說可以在這裏做飯,而這整個空間麵積加起來不到10平米。
據中介介紹,屋內牆麵都是用泡沫磚隔開的,隔音效果比三合板好。隨後,中介又帶記者去看了旁邊小區的房子,其推薦的幾處房間裏麵構造大同小異,同樣的逼仄和雜亂。
南都記者注意到,房中房的樓道間擺放的手提式幹粉滅火器上布滿灰塵和牆灰,合格證日期已經模糊不清;另一樓道間的滅火器旁邊就是已經滅掉的煙頭;還有消防器材箱上被貼滿租房和售房的貼紙,並且有反複撕毀的痕跡。
記者流露出對消防隱患的擔憂,一旦出現安全隱患,在這樣狹窄的迷宮,人員將怎樣迅速撤離?中介卻說,“沒聽說過有危險,而且每個樓層都有兩個滅火器,完全符合規定。”
見記者猶豫不決,中介則表示,符合1300元預算要求的房間都是如此,並且很搶手、不愁租不出去。
改造後租金翻番
“二房東”的生意經
記者所探訪的這兩個小區地理位置優越、交通便捷,成為外來務工人員租房的“香饃饃”。
在附近做生意的老何告訴記者,這些房子都是二房東收來按公寓式單間改造的,房間一般都在10平米左右,通常有獨立衛生間,但有些房型沒有廚房。
“整租的兩房要5000多元每月,但是改成7間房後,每間月租可能隻有1500左右,如此一來,改出來的房間越多,二房東的收益就越大。”老何說。
一個自稱是業主的大叔告訴記者,這種改造是門穩賺不賠的生意,改造後房間數量成倍增長,房租收益也能翻番,因此,二房東在利益的驅使下,往往會在僅有的空間裏盡可能地塞進更多的房間。
當記者問及消防安全是否過關、相關部門對“房中房”現象的態度時,老何表示,這邊改了十來年都沒事,“反正人家改成這樣了也沒人查,相當於默認了,而且也能辦下居住證。”
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東也住在“房中房”裏,他告訴記者,自己來自農村,剛畢業、沒什麽錢,“哪還能挑”。一同居住的人白天通常在外上班,晚上回來各自回房鎖門,也互不幹涉。
記者調查發現,房中房交款方式靈活,可按月或按季度付款,入住者多是剛踏上工作崗位的新員工或外來務工人員。
小區住戶張女士則稱,“房中房”是一個不出事時沒人注意、一出事就會惹大麻煩的存在。租房人舍棄居住舒適度和安全,撈個便宜;出租者將一間房化整為零,多得租金。然而,雙方均心存僥幸,對安全隱患視而不見。
張女士表示“房中房”的危害不小:二房東違規改造,增加了樓層的重量;改變了樓層原有的規劃和結構,在房間加裝衛生間,隔音差讓她不堪其擾,而且衛生和排水隱患增加了,“房中房”往往存在消防設施安裝不到位、用電用氣不規範等一係列安全隱患,如果因煤氣漏氣等原因引發火災,容易導致群死群傷。
壓縮空間背後的安全隱憂
社交平台的投訴聲浪與租房市場的火爆行情形成呼應。記者檢索發現,存在“二房東改造”“群租房”亂象的城市,不隻有深圳。
2024年8月,家住上海浦東的王女士在裝修婚房時,發現主臥天花板出現了滲水的現象,上樓查看後發現,樓上80平米左右的房子被“魔改”成了四個隔斷房,並各自加裝了衛浴。原主臥陽台的位置裝上了馬桶和淋浴,這才導致王女士家天花板漏水。
圖源:上海電視台
王女士所住這棟樓內同樣張貼著租房廣告,記者隨機聯係了上麵的一位中介,對方稱“有進門就是四戶的”房間出租,每個隔斷房內都裝了廚、衛、浴設施。“這邊兩間是獨立衛生間,這堵(隔斷)就是一層磚,衛生間在陽台上,到時候會在這裏弄個衛生間,這裏可以簡單做下飯。”中介現場介紹。
記者查詢相關條例得知,在原本不具有廚房、衛生間用途的房間,加裝廚衛浴設施,屬於擅自改變房屋用途,違反了《上海市住宅物業管理規定》和《住宅室內裝飾裝修管理辦法》相關規定。
記者隨即將相關情況反映給了小區物業和屬地城管。城管執法人員第一時間至現場進行核查,發現該處涉嫌存在擅自改變物業使用性質的情況,目前違法違規行為已經消除,房屋恢複到原始狀態。
不過,對於這樣的核查,中介似乎已司空見慣,自有一套熟練的應對方式。“到時候把馬桶卸掉就可以了,暫時等風聲過去了,再裝上去就可以了,等個幾天。”還沒安裝馬桶和淋浴的房間,中介稱“正在避風頭”,但中介也給出保證,稱入住進來之前,淋浴設備等“都會搞定”。
在鬆江區的另一個小區,隔斷房改造也讓鄰居們深受其擾,但因為月租金隻要1200元/間,部分房源甚至是即出即租。居民透露,物業其實有裝修登記的要求,也會對裝修中的房子進行日常巡檢和竣工驗收。但違規改造現象為何依然屢有發生?物業工作人員則表示,竣工以後,他們會去檢查,“但後續如何就不知道了。”
在張女士所居住的小區,物業也有裝修登記的流程。但物業表示,如果二房東不開門、不配合驗收,也沒辦法。
對此,上海市人大代表金纓建議,執法部門可以利用大數據,對多次違規違法的房東從重處罰,絕不能隻是走過流程,整改了就算結束。“如果是初次違法,情節輕微的話,也有可能整改完以後就不罰,但是如果說是第二次、第三次違法了,那會有一個大數據收集環節,在這種情況下,頂格處罰也是可以的。”
除了噪音、上下水方麵的煩惱,改造群租房背後更大的隱憂在於居住安全方麵。隔斷間又打眼又接線、破舊的消防設施,無一不讓人擔憂。
在這場危險的生存博弈中,就曾有租客用生命安全為“隔斷房”改造買單的案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曾公布一起案件,長租公寓托管機構為了保證和擴大利潤,在裝修時會把公共空間分割成小房間再對外出租,一租客高某向房屋托管機構公司租下由客廳改造為臥室的房間,因為房間窗口麵積較大,床鋪臨窗擺放,且沒有安裝護欄,租下不久,高某從“房間”窗戶處墜亡,最後法院判決托管公司對損害後果承擔30%的責任。
群租房亂象難根治
到底難在哪?
即便是經正規平台管理的群租房亦無法確保絕對安全,更何況是私自改造的‘房中房’?
廣東天梭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律師萬江南指出,單套住房被違規分隔為多間出租時,建築結構安全、消防疏散、電路荷載等各類隱患隨之凸顯。盡管各地近年來針對群租房問題已開展多輪專項整治行動,但該亂象仍屢禁不止。
究其根源,一方麵在於高額非法利潤驅使房主鋌而走險,另一方麵則因現行監管存在執法成本高、違法成本低的製度性矛盾——既有職能部門權責劃分模糊導致的“踢皮球”現象,也存在取證難、執行難等現實困境,最終造成問題處理低效、維權周期冗長,客觀上形成了違法獲利的灰色空間。
在中國法律實踐中,“任何人不得從其違法行為中獲利”是一項基本原則。以深圳為例,群租房通過普遍壓縮使用麵積、空間、功能最大化的方式,牟取非法利益的現象由來已久。如何遏製,一直考驗著當地司法機關的智慧和擔當。《深圳市出租屋管理若幹規定》明確“違法改建出租的收益應予追繳”。這些群租房亂象,歸根到底還是執法、司法不到位導致的問題。
萬江南表示,“目前,確實也有很多人需要租住廉價的出租房,所以如果一棍子打死這樣的房中房也不現實,可以通過法院發布懲罰性賠償的案例讓房東和租房者心中有根‘法律紅線’,從而遏製群租房普遍違規的現象。”
圖源:視覺中國
從規則、執法、監督等多個層麵來看,多個環節均存在係統性短板,問題的根源並非單一環節的失守,製度性困局導致中央規章與地方細則存在執行溫差;在執法層麵,多部門協同治理常常陷入“九龍治水”的困境;而在監督層麵,投訴渠道的不暢通和執法反饋的滯後,使得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懸而未決。
房屋隔斷出租亂象成為基層治理難題的一個典型縮影,其背後映射出的製度性困局與執法困境,恰似一個難解的“連環扣”,導致整個治理鏈條陷入低效循環。
“房中房”現象的出現已非“一日之寒”,解決問題之道,還在於有關職能部門要走出靠發通知、擬規定的思維,填補立法空白、明確責任、嚴格執法、一抓到底,在群眾中解決群眾反映的問題。
當城市天際線不斷刷新物理高度,這些承載著城市運轉基石的“蝸居者”,理應在治理重構中獲得更有尊嚴的棲居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