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創作中,她從空間考古的視角出發,追蹤空間如何被構建、操控與消隱,並由此參與到曆史敘事之中。錢一如借助空間測繪、模型重建與製圖等建築學科工具,結合檔案實踐與數字加工,以詩意化的視覺語言解構空間生產,在曆史與當代現實的交匯中拓展新的敘事維度。
站在巴勒斯坦西岸崎嶇的山丘間,一座破敗的老火車站台靜靜佇立。歲月剝蝕了磚牆,鐵軌早已鏽跡斑斑,周圍荒草叢生。然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這裏曾是撼動地域政治的一處關鍵地點;更早之前,它也是連接中東腹地的一環交通要塞。如今,這座幾乎被地緣政治遺忘的廢墟,成為一位年輕建築師兼影像創作者進入“空間政治”與“檔案轉向”議題的起點。

圖1. sebastia車站推測複原圖
被撕裂的曆史:誰在講述?誰被沉默?
第一次注意到馬蘇迪亞車站,是在導師Dima Srouji的引導下。當時我在英國皇家藝術學院城市設計專業讀研,她鼓勵我們從一個物體、地點或人物出發,展開自己的研究項目。
我原本選擇了一份老地契,想通過追溯這份產權交接的曆史,挖掘隱藏在其中的故事。但現實是,除了地契本身,資料少得可憐,隻有幾封潦草的阿拉伯語信件,像是失語的檔案,沉默不語。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導師提到賽巴斯提亞(Sebastia)鎮上有一座廢棄的火車站,她問我願不願意去看看。這個提議像是一根線,把我從文件的死胡同牽引到了某種空間的裂縫中,隻是後來我才知道,那座車站背後的曆史比我想象得複雜得多。
我的研究,從“漢誌鐵路(Hejaz Railway)”開始。那是奧斯曼帝國在20世紀初修建的宏大工程,貫穿敘利亞、約旦、巴勒斯坦,意在連接伊斯蘭聖地,它曾是中東現代性與宗教象征的結合體,也是一種帝國統治的延伸工具。但鐵路到了賽巴斯提亞,曆史也在此出現了斷層。
賽巴斯提亞的車站在二十世紀中葉遭到廢棄,到了1974年,又被以色列右翼定居者組織Gush Emunim占據,他們一共占領了八次,被驅逐了七次,直到最後一次意外促成了一份政府妥協的協議,即“賽巴斯提亞協議”——25個定居家庭因此得以落腳,後續遷徙建立了Kedumim等西岸北部的大型定居點。

圖2. 定居者遷徙路線示意
圖紙、照片、口述與檔案拚接出一張空間控製的演化路徑圖(見圖2:定居者遷徙路線示意)。對我來說,這個車站已經不隻是車站,而是一種權力邏輯的轉折點,它從連通性的象征,變成了流動性的封鎖點。
交通不再意味著連接,而是一種分配、隔離、甚至剝奪。在以色列-巴勒斯坦這個語境裏,誰可以通行、誰會被封鎖,不再是純粹的基礎設施問題,而是一種空間主權的聲明。我意識到,這正是我想要進入的地方:一個空間既被遺棄、又被反複爭奪的縫隙,一個可以介入敘事的入口。
當我開始認真追蹤馬蘇迪亞車站的曆史時,我很快意識到,它不僅僅是一個空間遺址,更是一個被反複嵌入進不同政治結構的敘事接口。它所承載的曆史從未穩定——它的名字、歸屬、使用權,乃至它“是誰的記憶”,都始終處於拉扯之中。
我查閱了很多資料——檔案館、口述記錄、新聞、論文,還有一些難以辨認的掃描圖像。大多數信息來自以色列政府、西方媒體或殖民背景的研究機構,而來自巴勒斯坦本地的敘述極其有限。這種敘事資料的不對稱讓我意識到:當一個空間的主權被剝奪時,隨之流失的,還有講述這個空間的權利。誰有資源講述曆史?誰能留下記錄?誰的敘述成為“可被引用”的版本?這些問題在馬蘇迪亞車站麵前變得極為尖銳。

建築師的角色:無法取證,無法自證
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從來不隻是“找不到資料”,而是我永遠不在現場。
我曾兩次嚐試申請以色列簽證,第一次因疫情被拒,第二次則是模糊的“安全考量”。我無法進入那片土地,無法觸摸那座車站,無法與當地人麵對麵交談。我的研究一直處於遠程狀態——它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被迫的缺席。但也正是在這種持續缺席的狀態中,我開始意識到,“在場”並不總是物理的。
很多時候,我對馬蘇迪亞車站的感知是通過他人的記憶建立起來的。我曾通過導師的幫助,聯係上一位賽巴斯提亞的居民,他告訴我,在過去,車站曾是村民的生活場域——農夫市場、臨時休息點、放風箏的空地,但這些記憶大多屬於過去二十年,而更久遠的曆史,已經被戰爭和流離所吞沒。
這段對話對我衝擊很大。它讓我意識到,空間並不是一個靜止的物,而是不斷流動的記憶集合。所以在這個項目裏,我希望通過影像,去重構一種“被壓抑的空間感”。我嚐試拚貼來自不同渠道的在地聲音:一位百歲老人,回憶他在軌道邊玩耍,看到火車送來從海法(以色列北部港口城市)運來的橘子;一個在華盛頓求學的巴勒斯坦女孩,在播客節目裏講起她多麽渴望“去看海”。

我也試圖理解,巴勒斯坦人是如何記錄自己的曆史的。在缺乏主權話語結構的前提下,“檔案”變成了一種離散的、抵抗式的存在。有人用地理信息建站,有人用家庭回憶拚貼,有人用展覽空間臨時性地重構一個檔案現場。我在項目中接觸了 B’Tselem 與 MOLG GIS 的在線地圖,也看到了 DAAR 等實踐者如何激活廢棄遺址,使其成為反殖民敘事的發生地。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藝術家 Khalil Rabah 構想的“沒有展品的國家館”——他以缺席之物構建存在的空間邏輯。
無法實地調查,也讓我對“研究”這個詞本身有了更多懷疑。我的影像不是紀錄片,而是一個不斷自我質問的過程,我不確定哪些部分是完整的,哪些部分是誤讀的。有時候,我花幾個小時翻譯一句希伯來文或阿拉伯文的句子,依賴的是上下文、語境、直覺——而不是翻譯器本身。我開始重新理解“空間考古”的含義——它不僅是一種知識生產方式,更是一種情緒勞動。信息的破碎、語言的斷層、時間的脫節,都在挑戰我對“完整性”的執念,但我相信,在權力高度可控的敘述結構之外,總要有一些裂縫,是可以被微光照進的。

研究中,我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作為建築師的身份也正在被重新定義。起初我隻是想用建築學的工具重建一個被遺忘的空間,但越是深入,我越清楚地意識到,建築語言從來不是中性的。它不僅塑造空間,也協助權力分配,甚至在某些情境下,直接成為治理的工具。
我讀到“阿隆計劃(Allon Plan)”——那是1967年“六日戰爭”之後,以色列政客伊加爾·阿隆(Yigal Allon)提出的西岸治理方案,他主張以色列和約旦分治約旦河西岸,在戈蘭高地為德魯茲人建立一個主權國家,並將西奈半島的大部分地區歸還埃及。“阿隆計劃”看似是一套技術性的空間規劃,實則為定居點的擴張提供了精準的策略框架,將巴勒斯坦人口中心與以色列的“安全區”人為隔離,製造一個又一個可以被占領的“空白帶”。
還有阿裏耶·莎倫(Arieh Sharon),出身包豪斯體係的以色列建築師。他在以色列建國初期主持國家總體規劃一號(1951),以新移民安置為由,重構了整個國土的空間邏輯。
在這些案例中,建築師從未遠離政治,反而深度介入了邊界的塑造與族群的管理。這些例子逼迫我重新思考我所掌握的“技術”本身——繪圖、測量、重建、疊加、空間模擬,它們看似是服務於美學與效率的手段,但在某些語境中,卻可以成為一種“編程權力”的方式。

敘事的倫理:在破碎現實中重組觀看的位置
為了構建自己的敘事路徑,我繪製了一張“定居邏輯關係圖”(見圖4),將人物、地名、空間策略交織在一個動態的結構中。這不是為了再現一個穩定的曆史,而是為了揭示其持續的編排機製。每一條線索都是不確定的,但正是在這些不確定之間,我找到了可以介入曆史的方式——不是作為闡釋者,而是作為一個在失語與斷裂中尋找共鳴的實踐者。

圖4. 研究過程裏做的各方關係圖
影像是我處理“空間考古”最直接的手段。在製作過程中,我不會一開始就設定清晰的結構,很多時候,它更像是一個過程的回放,是我與資料、圖像、聲音之間來回對話的結果。非線性的組織方式,對我來說不是一種“風格”,而是一種抵抗簡化的策略。我希望觀眾不是“看懂”一個曆史,而是被迫進入某種共感的不穩定狀態。就像在觀看檢查站的紀錄片時,我曾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那種被不斷審查、被迫證明自己存在合理性的日常經驗,是製度性暴力最隱秘、也最持久的形式。
而在影像中重現這種“製度內部的荒謬”——用桌麵錄屏模擬資料搜集的疲憊感,用模型翻轉的鏡頭表達空間控製的顛倒邏輯,用間斷的旁白與靜音處理還原那種“不被聽見”的現實。在這些操作中,建築語言變成了視覺語言,圖紙成為劇本,模型成為證詞,失語的空間在影像中重新發聲。
非線性影像結構,對我而言並不是一種風格選擇,而是一種不得不麵對的結構現實。麵對巴勒斯坦西岸那種斷裂、壓抑、常被迫失焦的空間狀態,線性敘事反而成了一種簡化。我的影像常常保留噪點、空白、重複與沉默,它們不是技術瑕疵,而是研究過程中真實經驗的映射——焦慮、遲疑、信息過載,甚至對“講述本身”的不信任。
我不希望觀眾從中獲得一個清晰的結論,而是被卷入一種不穩定的觀看節奏中,像我自己在麵對材料時那樣,始終處於不確定之中。這種處理方式也讓我重新理解了“檔案”的意義:在一個主權話語幾近失效的空間中,影像本身可以成為平民檔案——它可以是不完整的、無法驗證的,但也因此更接近真實的曆史觸感。
我想做的,並不是呈現一個真相,而是組織起一個可以不斷生成、不斷被觀看的敘述場。在那裏,碎片、缺席、模糊,不再是缺陷,而是一種誠實。

在文化之間:我如何站在邊界之外,又被深度卷入
我常常被問起,作為一個中國人,一個從未踏足巴勒斯坦現場的建築師,我憑什麽去講述這個故事?坦白說,這個問題我至今沒有一個穩定的答案。但或許正是這種不穩定,反而成為我工作的起點——一種永遠處在邊界地帶的觀察姿態。
我既不屬於西方知識體係中“專業研究者”的典範位置,也不是這場空間衝突的直接當事人。我的身份遊移在結構內外:熟悉地圖語言,但對地理權屬一無所知;接受過學院訓練,卻無法調動製度化資源。我隻能依靠一種混合的策略,用建築工具勾勒一個無法踏入的現場,用影像語法拚貼一個缺乏語境的聲音。我相信這種“介入的不確定性”,本身就是一種實踐方法。
我的中國背景在這個過程中並不總是顯性,但它確實在更隱蔽的層麵上,影響著我的觀看方式。我成長在溫州,一個不斷流動的城市,我的家族與社區的曆史,是用腳步寫成的。跨境、經商、遷徙、再定居,這些詞匯從未被當作問題,而是一種常識性的生活方式。這也讓我對“流動性”這件事有一種天然的依賴,也帶來了一種身體層麵的共情。
跨文化的經驗,不是敘述的裝飾,而是一種視角方法:它始終保持一種距離感,一種思辨性的遲疑。我不急於得出結論,不假設可以“講清楚”任何曆史,我更在意那些模糊、混雜、邊界不清的瞬間——正是在這些瞬間,一個空間的真實複雜性才會顯現出來。

我不確定這種位置是否會一直成立。但至少在這個項目裏,它讓我保持了一個必要的張力:既不代言,也不抽離;既不自外於結構,也不被結構吸收。
馬蘇迪亞車站不是終點。它更像是一條斷裂鐵路上的一個切口,一個足夠細微,卻能映照整條結構邏輯的節點。隨著研究的深入,我逐漸意識到,這一項目其實隻是我更大敘事路徑中的第一站。“漢誌鐵路(Hejaz Railway)”穿越多個國境,沿線遺留的廢棄車站——如 Battir、Haifa、Amman 等——都帶有複雜的曆史密度。我計劃將它們作為接下來的觀察對象,繼續展開“空間檔案”與“地緣編排”的實踐,把那些沉沒在交通廢墟中的曆史再度浮現出來。
與此同時,我也在重新審視自己的地理位置。作為一名溫州人,我從小生活在市場邊上——那種空間密度與經濟邏輯的雙重結構,幾乎是我對“秩序”最早的認識。我想嚐試把“空間與權力”的觀察框架,移植到我所生活的語境之中。從跨境定居者到流動小商販,從鐵路廢墟到城市市場,這之間不是話題的轉換,而是結構的平移。我希望我的影像和玻璃作品,能在這些場域之間生成新的聯動關係:它們既關心結構,又關注經驗;既紮根在被壓抑的空間中,也不斷走向可以再生產的未來。
創作是一種空間操作,也是一種敘述轉向。它的目標不是還原一個曆史版本,而是在記憶、物質、身體之間,打開一個能容納複雜性的界麵。馬蘇迪亞車站仍在山丘之間風化,而我也仍在嚐試為這些風化中的斷片,尋找可以承載它們的語言與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