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雲南東川的冬季午後,霧氣已經散去,帕特裏克·奈斯(Patrick Nijs)站在卡比杉(Kabissa)農場裏,彎腰撚起一把紅土,用手指輕輕揉搓,紅土從指縫滑落。
這片紅土地,與他童年的剛果記憶重疊在一起。“它跟非洲太像了。”奈斯還記得2010年第一次落地雲南時,“家”的記憶在閃現,仿佛鑽進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洲。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六輛麵包車載滿了奈斯與妻子鄧旻燕的家當,沿著盤旋的山路,駛向雲南北部的烏龍鎮園子村老轉地小組。這位非洲出生、歐洲求學,在華工作生活數十年的歐洲外交官,就這般“闖入”雲南。
在海拔兩千多米的山間,奈斯建起了卡比杉農場和三層別墅小院,租種的田地裏,果樹、菜地和鮮花環繞,養著雞、狗與蜜蜂。
在非洲語中,卡比杉意為“好的”,每天,奈斯泡在卡比杉農場八小時,隻是靜靜地觀察土地與植物的變化。
“我是土地的管家,不需要幹預土地,隻需要順勢而為。”奈斯遵循著一種“無為而治”的“樸門農業”(permaculture)種地模式:不翻耕、不施化肥、不打農藥、不驅蟲,所有的植物自然生長,相互依存。
奈斯“遵循本心”度過了大半生,他尋著青春期讀到的法譯本《道德經》,被東方文化吸引,最後選擇留在中國、為綠色中國獻出一份力。卡比杉的紅土地不僅是一片農場,也是他漂泊一生後,最終決定度過餘生的“地球村”。
尋“根”
非洲是我生命的禮物,父親卻是非洲的殖民官
雲南東川早年盛產銅礦,礦石采冶史可從西漢算起,在清朝光緒年間達到頂峰。東川的紅土與豐茂的植被常讓奈斯想起他的出生地——1950年的比屬剛果,礦產豐饒與紅土肥沃,還有淳樸的非洲人。
“小時候,我以為非洲是家。”奈斯把非洲的雨林當成生命的“禮物”,他時常光腳在紅土地上奔跑,在小花園養綠植。“非洲人能用自己的雙手創造一切,就像雲南農村人一樣勤勞。”
奈斯的父親是比屬剛果的殖民官,全權管理地方治理事宜。那時的奈斯不會理解,剛果曾是比利時利奧波德二世的私人領地,當地人被強迫征稅、勞動,遭受刑罰與虐待。彼時,剛果民主運動興起,以剛果共和國第一任總理帕特裏斯·盧蒙巴為首的青年政治家掀起了多場民族獨立運動。
1960年初比利時取消海外殖民地,剛果正式獨立,奈斯跟隨家人搬回比利時。奈斯發現,歐洲人並不歡迎他們,他們一家人好像“移民”,異鄉感油然而生。
“何處是吾鄉?”奈斯沒能找到答案。因父親的工作調動,少年時代的奈斯換過十二所學校。每次剛熟悉一個地方,就必須再次離開。
成年後,奈斯讀到埃及新馬克思主義者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等人的著作。“我與父親爭吵了無數次。直到去世前,他仍堅信‘殖民將文明帶給了未開化的國家’。”奈斯眼神閃爍,他不認同父親的“殖民官”工作,也對殘暴的西方殖民史不滿。
兒時在熱帶雨林裏穿梭的自由,該去何處找尋?

奈斯與村民李光和合照。當天,李光和與幾位村民正在給奈斯的別墅蓋一間新房子。圖/顧月冰
直到多年後的2010年,擔任比利時駐華大使的奈斯因公訪問雲南。短短十日,熟悉的山路、植被和當地人出現在眼前。“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雲南。”
後來,奈斯遇上了在北京開雲南餐館的東川人鄧旻燕。兩人決定歸隱東川。
剛搬上山時,兩人引來全村人圍觀:一位約一米九的白人老外,帶了一位本地媳婦開農場。
“我就沒見過外國人。”李光和與其他老轉地小組的村民一樣,都覺得稀奇,聽不懂奈斯講話,全靠旻燕用東川話翻譯。
十餘年過去,三十多戶村民無人不識奈斯,李光和也成了奈斯口中的“弟弟”。
“你問路,說去山頂的老外家,準能找到這兒。”旻燕給客人指路時如是說。
在旻燕操辦下,老轉地小組的紅土地上,建起了卡比杉農場和三層小別墅。別墅裏有六間客房,奈斯用他的六個孩子給房間命名,帕特裏夏和桑德琳的名字便在上麵——她們是奈斯早年間在布隆迪當海外領事時,收養的兩個非洲女兒。
或許是對父輩殖民史的不滿與愧疚,奈斯在孤兒院遇見帕特裏夏時,內心發顫。“好吧,我愛你,我必須帶走你。”一個無人照看的黑人女嬰在陽光下衝他笑。同樣的心情,讓他帶走了因饑荒(famine)引發疾病的桑德琳,“她奄奄一息,肚子漲大,頭發幾乎全禿了。”找不到可憐女嬰的家人,奈斯索性收養了她。

奈斯和旻燕站在當地村民的三輪摩托車上,卡比杉的三層小別墅均由本地村民蓋成。圖/受訪者供
順勢而為
不能把中國當成房間裏的大象
對奈斯來說,來到東方是順勢而為,也是命中注定。
十七八歲時,他第一次在圖書館翻開了一本法語版的《道德經》。“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奈斯那代人成長於二戰後、冷戰前,與文學史上“垮掉的一代”同步,恰逢西方價值觀遭遇衝擊,知識分子陷入反思,老子等東方哲學在歐洲流行。
“《道德經》簡單、易讀,文本是有力量的。”成為外交官前,奈斯曾在比利時魯汶大學(KU Leuven)擔任社會心理學講師,他在東方哲學中發現了觀察世界的另一種視角。
不同於西方哲學主流的身心二元論,道家講究身心合一。“我們必須將心靈帶入身體,才能走向世界。”奈斯篤定,這是東方哲學對西方最有趣的貢獻。
道家的“無為而治”指引著奈斯,讓他以一種開放的方式走向世界,他開始“跟隨本心,找到自己的路”。
奈斯真正零距離接觸中國,始於一通越洋電話——“我要去擔任比利時新外長的顧問了,你有興趣(來中國)接替我嗎?”1996年,仍是比利時駐日本大阪總領事的奈斯突然接到駐上海同事的電話。在日本時,奈斯接觸到了“禪”與冥想,其起源於中國佛教。日本社會遍地的中國文化印記,讓他對東方古國充滿好奇。
時年47歲的奈斯掛了電話,隻思索了一分鍾,便撥回去:“我願意”。

2024年12月,奈斯正在卡比杉檢查植物生長。 圖/顧月冰
1996年,中國正在改革開放進行時。“落地老虹橋機場,上海還是發展中國家的樣貌。”奈斯和第二任妻子顧青在蘇州待了幾天,人潮湧動、熱鬧喧騰。他腦海裏隻記得寒山寺的一口大鍾,和滿大街穿行的自行車。
比利時重“經濟外交”,奈斯任外交官時,關注中國在世界舞台上的崛起,也見證了不同時代、不同城市的中國發展。
“政府總是在解決問題,就像鄧小平所說‘摸著石頭過河’,一邊行動,一邊將障礙移開,這就是中國政府的工作方式。它非常務實。”奈斯引用《道德經》中的“治大國如烹小鮮”描述中國政府治理的精髓。
“中國是一個大國,治理上要仔細認真。”奈斯意味深長地回溯,“掌握權力時,實則是肩負起了對人民的責任。”
烹小鮮正是體察國情民意之時,必須小心,否則就會浪費食材。亦不能操之過急、馬虎怠慢,以民為本、尊重規律。
2013年,奈斯卸任駐華大使時,他在長篇聲明裏提到全球化最緊迫的問題——世界如何融入中國,以及中國如何融入世界。“中國是全球貿易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歐洲必須要跟東方的超級大國打交道,不能把中國當成房間裏的大象。”當逆全球化抬頭、西方政客提出“小院高牆”“去風險化”等政策時,奈斯多次發出警告。
從哲學到國家治理,奈斯理解了東方之道。至今,他保持著晨起冥想、練漢字的習慣,原木色的書房裏擺滿了東方哲學的書籍。
奈斯決定做中歐經貿、文化交往的橋梁與紐帶。他又背上了幾個“中歐”相關機構聯合創始人的頭銜。“世界是一個整體,也是一個小村莊。我們必須保持全球化,才能確保供應鏈暢通。”他說。

奈斯帶著外國友人,品嚐雲南村民剛摘好的水果。圖/受訪者供
道法自然
再不保護環境,下一代人就將無地可用
退休後的奈斯,儼然是一位遵循“道法自然”的農場主。
在卡比杉,奈斯圍起了十塊小型生態循環田——木頭做圍欄,四周種著防止物種入侵的球莖類植物(bulb plants)、吸收土壤礦物質的聚合草(comfrey)、提供氮肥的苜蓿草和除蟲菊。時間過去,木頭腐爛,生出新的菌類,成為土壤的天然肥力。
奈斯從不過多幹預土地,日常重在觀察植物和土地間的“協同生長”,“一旦找到合適的植物組合,我會將其複製到其他生態田上。”卡比杉采用的樸門農業,由澳大利亞生態學家比爾·莫利森在1974年提出,曾受到日本“自然農業”與道教的影響,它正是“無為”模式在農業上的體現。
“在樸門農業中,恢複土壤的生命力(養地)是漫長的過程,常常需要一兩個世紀。”奈斯和旻燕的紅土地才養了十二年,仍需靜待其恢複活力。2024年起,他們又種下了有機的紅薯、土豆、蘿卜、藜麥和蕎麥,現已有不錯的收成。

2025年3月的雲南東川,卡比杉周圍的山間全綠了,古杜鵑樹開出淡粉色的花。 圖/受訪者供
鑒於奈斯是有著豐富中西方交往經驗的前大使,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全球推動者(Global Facilitator)”——連接中歐交往、推動環保、構建國際生態社區。
從卡比杉(好村)步行十分鍾,便能望見奈斯與朋友們正在打造的國際生態社區(IBC),它由一棟棟未改造的紅土老房子組成。
2013年,紅土老房子設備落後、年久失修,村委會給三十多戶老轉地村民在公路口建了新農村。“起初,村委會不知如何處理舊房子,想拆掉。可老房子是雲南曆史的一部分。”十年間,奈斯與烏龍鎮多任書記溝通協調,提出了將老房子改造為國際生態社區的計劃。
秉承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綠色發展理念,東川區、烏龍鎮各級政府支持奈斯的生態村計劃,並為國際生態社區的水電、網絡、停車場等基礎設施建設提供資金支持。
奈斯與幾位中外友人是“七位先行者”,已經租下了三十多棟房子中的七棟,包括“兩位法國人、兩位西班牙人、一位比利時人和一對中國夫婦。”
曾長居南京的法國人工智能教授郝睿德(Ryde)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房子是緊鄰村出口的一棟兩層樓。每次來老轉地,郝睿德都要看看自己那棟還未開工的房子,和院子裏的奶牛打招呼。“一樓做起居室,主臥放在二樓,起床開窗就能看山景。”郝睿德拿著筆記本勾畫了戶型草圖。
2025年的春天,奈斯和朋友們即將啟動七棟老房子的重建工作。整體構建由另一位先行者、法國生態建築師Julien負責監工設計。
在浙江德清縣莫幹山,奈斯與另一位中國合夥人章斌也在推行類似的國際生態社區“梧桐-Acaci綠色引擎行動”,Acaci是西方槐樹的意思,象征著知識與長壽。
“留在中國的生態農村與現代科技相結合的地方,是我們心目中的歸宿。”奈斯一群人在人工智能、工程和綠色生態等技術方麵各有專長,他們相信中國的綠色發展之路將引領世界。
走過非洲、歐洲,最後留在中國的農村。奈斯稱自己是“特立獨行的人,不屬於任何地方”。他在卡比杉種下了心中的“地球村”,跟隨本心,走出了自己的路。

奈斯站在即將春色滿園的卡比杉農場。圖/受訪者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