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11月23日,貴州省畢節市大方縣鳳山鄉某村,濃霧籠罩。(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江蘇沛縣青年穆峰28歲了,父親迫切想給他找個對象。
當地紅娘推薦說,貴州的女孩多,淳樸,相中可以閃婚,幾天就能完成終身大事。紅娘聯係了貴州貴陽一家叫火眼金睛的婚戀公司,後者能提供女方資源。
於是,2024年11月17日,穆峰跟著父親和紅娘來到貴陽花果園,成了又一個不遠千裏來尋找終身伴侶的外省單身漢。
這天降溫了,西南山城浸潤在寒濕的空氣裏。火眼金睛的小龔接待了他們。南方周末記者以應聘紅娘身份在旁觀察。圍著熱騰騰的鐵鍋雞,穆父介紹起兒子的基本情況:初中畢業,在老家附近做廠房裝修,性格內向。他要求不高,想給兒子找個“土妞”。
小龔保證,一定讓穆父找到兒媳婦,又舉起酒杯和紅娘相碰,慶祝這次合作,讓她今後帶更多“男嘉賓”過來。而黝黑、敦實的穆峰,始終低頭玩著手機,一聲不吭。
“你要聽我的話”,小龔語帶壓迫,他也沒有反應。
花果園位於貴陽市中心南部,曾以一張密密麻麻排布的樓群照片聞名網絡。這個“亞洲超級社區”占地麵積10平方公裏,常住人口45萬,2010年開始建設時,是全國最大的棚戶區改造項目。如今這裏寫字樓林立:貴陽國際貿易中心、雙子塔、國際金融街、中環廣場,每棟樓都頂著光鮮的名字。
吸引外省單身漢來的,是一種獨特的、短視頻時代的跨省閃婚業務。工商資料信息顯示,亞洲超級社區的寫字樓群裏,散布著78家婚介公司。
花果園式閃婚,從陌生人到夫妻,男方要支付超過10萬元服務費、至少10多萬元彩禮,但隻需要3-7天時間。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一名安徽男子隻花了3天。開車回家那晚,他隻睡了2個小時,對未來生活的期待讓他不覺疲憊。然而半個月後,新娘開始表現異樣,後來更“消失”了。
穆峰在火眼金睛相親那天,湖北人孫星到了900米外的花果園派出所報案。他閃婚後很快發現,女方患有傳染性疾病,還欠了大額外債,總以各種理由向他要錢。他感到受騙,報警想要回服務費。
派出所大廳另一頭,一名男性正在兩個老人陪同下講述類似的故事。孫星找到一位空閑的民警,民警聽完,抬頭對同事說:又是閃婚的。
“這裏也是全省、全市矛盾糾紛最集中、最多的地方”,貴陽南明區法院2024年7月發布的一篇文章中這樣總結,“婚戀詐騙,是近年來花果園出現的新型案件”。兩個月後的另一篇文章中披露,2023年至發文時,花果園派出所收到了一百八十餘件涉高額婚介費的報案,花果園人民法庭收到五十餘件涉高額婚介費糾紛的立案申請。
對於這些花高價“購買”婚姻的男性,倉促的結合埋下諸多隱患:迅速破滅的婚姻、難以索回的費用和反複拉鋸的維權戰。
這種婚姻正在蔓延開去。慘痛的悲劇發生在2024年9月。據紅星新聞報道,31歲的湖北崇陽人小飛花費了27.8萬元,通過貴州威寧某婚介牽線閃婚。9月6日領了結婚證回到小飛家後,女孩不斷提出要求:剛交付的縣城房子必須在“十一”前完成裝修,買“五金”,買車,再給自己7萬元。
小飛的家境並不富裕。他的父親在縣城收廢品,母親在老家幹農活,買房、閃婚,耗盡一家人辛苦多年攢下的錢,還得加上姐姐的資助。得知小飛家暫時無力滿足自己,女孩提出離婚。
9月11日,小飛在屋後的荒地裏喝下了一瓶半農藥。這個19歲就外出謀生,在富士康打工時從不休息隻為多拿300元全勤獎的年輕人,自殺於新婚第5天。警方介入調查後發現,女孩此前結過一次婚,剛於8月27日領了離婚證,還有吸毒和偷竊的經曆。
小飛離世2個月後,南方周末記者來到了花果園。入夜後,網紅打卡點“白宮”亮起景觀燈。燈光勾勒出“白宮”恢弘的歐式輪廓,輝映著不遠處雙子塔大屏,夜色流光溢彩。
光鮮背後,花果園許多閃婚故事的發展通往截然相反的暗麵。

貴陽花果園,夜色裏的“白宮”,2019年4月5日。(視覺中國/圖)
新娘消失了
法院判決王彩退回15.8萬元,分期償還。還了5萬元後,王彩消失了。
在“良言媒景”的相親大廳,陳正華注意到,粉色的仿真桃花樹還在,而他在這裏相中的妻子已經消失了。
繞過假桃花樹,走廊兩側分割開一間間“相親房”,房間外牆貼著閃婚流程,從見麵、確定意向到領證、付彩禮,一共分為14個步驟。不忘裝點“愛的箴言”——
妻子比所有的關係都重要,誰親也不如妻子親。——楊絳先生
並沒有記載顯示楊絳說過或寫過這句話,但這不重要。
陳正華1995年出生,福建莆田人,父母在浙江賣糕點。他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等到初中畢業,就到浙江幫父母忙。2024年3月,老家的紅娘給陳家介紹了到貴州閃婚的途徑。“他說很靠譜,就算女生跑掉,婚介公司也會承擔損失。”
陳正華說自己還沒真正談過戀愛。18歲時,他被糕點機器軋傷左手,失去了4根手指,為此有些自卑。聽說閃婚包成功,他和家人都覺得“可以去試試”。在“良言媒景”,陳正華見了七八個女嘉賓。他要求不高,希望女方不抽煙不喝酒,“婚後不要亂跑”,就行。
李佳在女嘉賓中並不起眼,但婚介公司老板極力撮合,說是自己老婆的閨蜜,絕對可靠。幾天還沒相中,陳正華也有些著急,同意見了第二次。
很快,婚介告訴他,李佳要15.8萬元彩禮,此外,還需要付給雙方紅娘和婚介公司共15萬元服務費。陳正華簽下了婚前協議和服務合同,包括一份《性功能保證書》,承諾在今後的夫妻生活中如因性功能障礙導致夫妻感情破裂離異,一切後果由男方承擔。婚介陪同二人去李佳老家黔東南羅甸縣領結婚證,而陳正華陸續付清了錢款。
終身大事得以解決。新婚夫婦到廈門遊玩了幾天,李佳還帶上了她的姐姐。陳正華稱,他驚訝地發現,相親時稱沒有不良嗜好的李佳,和姐姐在一起抽煙,還經常喝醉。想到已經花費的代價,他隻能提醒妻子,在他父母麵前注意收斂。
起初,李佳幫忙做過幾次飯,後來總是關在房間裏玩手機。她喜歡找理由外出:去溫州找姐姐、去金華陪閨蜜,又鼓動陳正華一起去廣州開燒烤店。但到了廣州,她和朋友喝酒、泡足浴店,陳正華生氣,先回了家。
2024年4月20日,回到浙江不久,李佳又去了姐姐那兒。當晚,她打電話給陳正華的父母,說受夠了這樣被管的生活,“按合同走吧”,意思是離婚。此時距離兩人領取結婚證,僅過去一個半月。
直到這時,陳正華開始回想被自己忽略的種種不合理之處。比如見李佳父母時,她交代不要說兩人是閃婚;比如李佳離過一次婚,紅娘不讓問,說“提這事不好”。
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是在7月的法庭上。2個月前,兩人商量好去民政局離婚,15.8萬元彩禮,李佳先退10萬元,等離婚冷靜期結束,拿到離婚證再退5.8萬元。結果從民政局出來,李佳消失了。3天後,陳正華一家報了警。
在花果園,人財兩失的故事很多。情節如出一轍:雙方簽訂協議,約定婚後到男方常住地一起生活。到男方家後,女方很快以各種理由頻繁外出或回老家,有的不斷向男方索取財物。男方提出離婚,女方常以各種理由不肯返還彩禮。有些男方起訴離婚,法院判離,要求女方退還部分彩禮,但女方消失不見,名下也沒有能夠強製執行的財產。
從廣州來的江西人萬龍,在家鄉相親過幾次,還因為相貌平凡遭到過已婚親戚嘲諷:你長這個樣在本地能找到嗎?萬龍不服氣:“不要看人外表,這個社會靠的是什麽?錢,資本,是不是?你沒有錢,找個再漂亮的媳婦也會跑掉。”
錢鋪就的路通向了閃婚。萬龍回憶,2023年10月26日,他在貴陽相中了王彩,王彩上過大專,萬龍對她的學曆感到滿意。第二天,兩人就到女方老家銅仁領了結婚證。王彩讓萬龍先回廣州,承諾處理完銅仁的工作就去找他。
接下來兩個月,王彩去了兩趟廣州,一共待了三四天。第二次去時,她要求萬龍家再拿出9萬元辦酒席。萬龍解釋,閃婚已經花光了積蓄,酒席過段時間再辦。王彩當即讓萬龍給自己買高鐵票,第二天就回了貴州。2023年12月底,察覺到不對勁的萬龍報警。
起訴後,法院判王彩退回16.8萬元彩禮中的15.8萬元,分期償還。還了5萬元後,王彩也消失了。
婚介公司和男方簽的協議裏通常約定,兩人領取結婚證後,婚介服務結束,不再承擔任何責任,也不退還服務費。男方報警或起訴,如果沒有證據證明婚介和女方串通詐騙,或是女方隱瞞、欺騙重要信息,難以對婚介和女方定性為詐騙,想索回服務費也相當困難。孫星在婚介公司僵持到夜裏9點,對方隻肯退回一半,5.5萬元,陳正華說要回了5萬元,萬龍也隻索回70%。
貴州瀛黔律師事務所律師穆河麗,2024年僅4-6月間就接到了6起閃婚閃離案件。當事人均為男方,均在半年內離婚,大多數婚姻隻維持了1-3個月,當事人中包括一名腦癱患者。一位向南方周末新聞熱線求助的當事人,發來長長的文字材料,自稱是視障人士。
閃婚折射出部分基層男性的婚戀困境。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40歲的適婚年齡段中,男性比女性多1752萬人。失衡的性別比例造成了男性婚戀的基礎困境,加上近十幾年來婚姻成本急劇上升,花30萬元能“包領結婚證”,在一些家庭看來是劃算的。用一位母親的話說:“能最快解決問題”。
什麽樣的男性會選擇這種聽上去就高風險的方式?采訪了16個閃婚男性後,南方周末記者勾勒出他們的大致畫像:老家均在農村,以中南部省份居多,包括江西6人,安徽3人,江蘇2人,湖北2人,河南、福建、陝西各1人;年齡在27-35歲之間,在家鄉已屬大齡,來自周遭的催婚壓力大;大部分有童年留守經曆,約一半人讀完初中後沒有升學,另一半上過中專或大專,但都沒有從事專業相關工作;少數人依靠父母的積累經營小生意,其他成為第二代務工者,在工廠、飯店、建築工地打工。
對這些這些男性來說,期待彼此投契、不計較物質的情感與婚姻似乎有些奢侈。來閃婚,他們對女方也基本沒什麽要求。記者問了所有采訪對象同一個問題:你覺得跟一個陌生人結婚可靠嗎?他們的回答高度一致:沒怎麽想過。

“良言媒景”的相親大廳裝點的“楊絳語錄”。(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那個女的
看到曾建兵的鞋帶散了,她蹲下來幫他係好。“好溫柔的。”
“那個女的。”曾建兵一直這樣稱呼他的“準前妻”,也是采訪中唯一被警方定性為詐騙的“女嘉賓”。
維權男方中,曾建兵是特別堅韌的一個,這也是他願意在報道中實名出現的原因。他已經是第四次來貴州。這次他在婚介公司附近租了房,每天往返公司和派出所。
故事的前半部分和其他男方沒有什麽不同。曾家在江西某縣,家裏3個孩子,他是唯一的男孩。前兩年,家裏給曾建兵在南昌買了房,做好了結婚準備。2024年6月,他跟著老家紅娘來到花果園。
相了幾個女孩後,曾建兵和一個離過一次婚的女嘉賓成功配對,一起去做了婚檢。第二天,聽他說沒帶夠錢要回老家去取後,女方紅娘傳話過來,反悔了。曾建兵有些挫敗,這時婚介問他:“年齡小的你接不接受?”
不止一個來自江西的采訪對象表示,在那裏,女孩滿了18歲就可以訂婚,去男方家生活,等滿20歲再領結婚證。因此,曾建兵沒有拒絕。
翌日在奶茶店,曾建兵見到18歲的李芸芸。女孩留中長發,說自己是畢節人,獨生女,不抽煙不喝酒,也沒有文身。看到曾建兵的鞋帶散了,她蹲下來幫他係好。“好溫柔的”,曾建兵生出了好感。李芸芸對閃婚對象的要求也不高,甚至有點可愛的孩子氣,“能給我錢買吃的就行”。
除了常規合同,婚介還安排兩人額外簽了一份協議,約定李芸芸滿20歲後10個工作日內領結婚證。彩禮20萬元,先給15萬,領證時再給5萬。曾家人拍下的簽約視頻裏,李芸芸頭發微黃,皮膚灰暗。她嚼著口香糖,在中介指給她的位置摁手印、簽字。“曾建兵和李芸芸在貴州嬋娟婚介的介紹下相識相愛”——她把口香糖吐到唇間,“如果女方不願領結婚證,要退回全部彩禮”——口香糖吞回嘴裏,一邊簽字,一邊繼續嚼。
錢款付清,曾建兵帶女孩回了南昌。他發現,到家脫下外套,李芸芸露出手臂,上麵滿布文身。第二天,曾建兵又發現她抽煙。想到已經付出的成本,曾建兵決定“先過著”。
此前的人生裏,曾建兵一向也沒有太多選擇。他是家中學曆最高的人,在南昌上了大專,學數控。畢業實習進廠,幹了兩個月,覺得太辛苦,工資也不高,就此離開。他的姐夫當時在擺燒烤攤,曾建兵便跟著入了行,在南昌的夜市支起了攤位。他沒什麽落差感,“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
讀大專時,曾建兵談過一段兩年的戀愛。畢業後女孩回了老家,很快相親結婚。曾建兵沒問女友為什麽變心,也不曾挽留過對方,他似乎輕易認可了生活自有其堅固的、不可對抗的運轉邏輯。家裏安排了四五次相親,見了一次麵後再想約出來,對方就以充話費、買衣服的理由要他轉賬。曾建兵漸漸灰了心,“自己談(戀愛)也得花錢,還累,也不一定能談到好的”。父親提出讓他去貴州閃婚,他順從地接受了。
但閃婚沒能讓終身大事塵埃落定。曾建兵和母親在夜市擺攤,每天淩晨2點左右才回家。到家時,李芸芸常常還沒睡,躺在床上玩遊戲、刷抖音、給男主播打賞。她向曾建兵要錢,買手機、金飾和衣服。曾建兵漸漸感到“不靠譜”,他聯係婚介公司,公司說女孩還小,讓他多哄著點。
在南昌待了40天,李芸芸說自己父親病了,要回貴州探望,問曾建兵要路費。曾建兵問婚介公司的意見,對方建議他給2000元。
“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什麽都要問婚介公司呢?”記者問。
曾建兵的解釋是,“我覺得她不太靠譜,就什麽事都想跟公司說一下。”
回貴州後,李芸芸不再接曾建兵的視頻,隻發過一張醫院的照片。過了半個月,不放心的曾建兵趕到貴州,在婚介公司的陪同下找到李芸芸。他徹底放棄了繼續和李芸芸生活下去的想法,要求她退還15萬元彩禮。李芸芸表示,自己現在沒錢,隻能先寫借條。陪她一起來的“親戚”說欠條隻能寫12萬元。理由是:跟你過去那麽久,女孩子吃虧了的。
曾建兵難以接受這套說辭。2024年9月24日,曾家人打電話到李芸芸的家鄉畢節報警。第二天,李芸芸被刑事拘留,10月31日被批捕。這個巨大的轉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警方告訴曾建兵,和他相親前,李芸芸以同樣的方式騙了浙江一名男性的彩禮,那個人也報了警。
2024年11月,在貴陽,記者見到曾建兵父子。70歲的曾父感歎:隻是想要回錢,沒想讓女孩坐牢。
等待案件判決期間,曾建兵開始找婚介公司追討服務費,一家人都卷入這場看不到盡頭的糾紛。出租屋裏,曾建兵的父親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幾天前,他去婚介公司要錢,四個人抓住他的手腳把他抬下了樓。醫院檢查顯示老人多處軟組織挫傷,鑒定為輕微傷。曾建兵稱,拖拽還引發了父親的肺部舊疾。
已經是貴陽的深秋。曾家父子租的是城中村的自建房,月租金350元,昏暗而濕冷。隻有一張床,父子倆一起睡。曾父不肯去看病,打算回江西再說——他是低保戶,在家鄉享受免費醫療。老人往床頭的垃圾桶裏吐了口帶血的痰,特意指著說:“看到了吧,吐血。”

2024年7月1日,李芸芸和曾建兵在中介安排下簽協議。(受訪者/圖)
女孩從霧裏來
2024年3月,李芸芸滿18歲。4-5月,她騙取了浙江一名男性的彩禮。6月,和曾建兵相親。9月被刑事拘留。
車從畢節大方縣城往鳳山鄉開,35公裏,一路經過爛泥溝、豬打坡、掉水岩,地名透露著這裏的偏遠瘠薄。天空零星飄著細雨,濕寒沁骨。進入鳳山鄉地界,霧陡然升起來,成團翻滾,道路全然沒入濃稠的白色裏。出租車司機說,隻有這一片常有這麽大的霧。
鳳山鄉是李芸芸的家鄉,她在這裏出生,長大,被關進看守所。眾人口中可恨的“騙婚女”,一個還不到19歲的女孩,是怎麽成為熟練的行騙者的?
車到村口,接下來的路隻能步行。西南多山,貴州尤被稱為“地無三裏平”。村子沿上行的山路蜿蜒鋪開,看不到縱深盡頭。走了七八分鍾,眼前出現岔路口。一個村民騎摩托經過,把南方周末記者帶到了李芸芸家。
李家在這個彝族村落深處,孤零零兩間磚混平房,牆上釘著貧困戶房屋安全性管理牌。李芸芸的父親李慶國住其中一間,水泥地粗糙不平,木床靠牆擺放,是唯一的家具。沒有凳子,他去鄰居家借了一張。
46歲的李慶國瘦得像一段幹硬的木材,麵色黑中透著焦黃。說起李芸芸,他的聲音冷硬:“我管不了她。”
他不記得女兒哪年出生,隻知道她屬狗。李芸芸不到3歲,她的母親離開了家。李慶國原先在附近的煤礦幹活,後來煤礦來了外地老板,不再雇傭當地人。他去了浙江打工,一直到2023年。
李芸芸一開始跟著爺爺奶奶,到七八歲,爺爺奶奶相繼去世,李慶國把她寄養在自己的叔叔嬸嬸家。老兩口的房子就在下坡處幾步路的地方,女孩每天去吃飯,晚上有時和叔婆睡,有時一個人回家。
叔婆記得,李芸芸的母親離開時隻有20歲。她是附近村的,和李慶國沒領結婚證。一天,李母說去趕集,就沒再回來。“嫌家裏窮”,叔婆說。
李慶國在浙江做物流裝卸,下力氣的活,一個月掙五六千元。他每年春節回家一趟,見到女兒,覺得她“很聽話的”。
初中畢業,女孩沒考上高中。她開始往外跑,“和外麵的人混”。李慶國認為,她是從那時候起“變壞”的。他曾讓她去浙江的帽子廠打工,李芸芸覺得太辛苦,幹了一個月就走了。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那兩三年她都去過哪裏,做些什麽。曾建兵第一次和她見麵時,她說自己在美容院工作。
叔婆記憶裏,李芸芸在家極少說話,即使對這個自己唯一的女性親人。“初中畢業不讀書了,問她要不要去學個技術,也不說。”離開後,她也從不和叔婆家聯係。
2023年年底,可能是早年礦工生涯和多年重體力勞動積累的損耗發作,李慶國患上肺結核,急速消瘦,咳血。他回到家裏休養,仍然很少能見到女兒,她“回來一下,又走了”。
2024年3月,李芸芸滿18歲。4-5月,她騙取了浙江一名男性的彩禮。6月,和曾建兵相親。9月被刑事拘留。
“她就說她在處男朋友,我不知道她這些事情。”李慶國說自己也沒有見過男方。
曾家拍的簽約視頻裏,李慶國就站在李芸芸身後。他看著女兒簽字,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個局外人。曾建兵記得,吃飯時他想和李慶國說幾句話,李芸芸讓父親趕緊回家。
追問之下,李慶國承認自己去見過曾建兵及婚介公司的人。
“她說跟前一家扯皮了,要拿這家的錢還給前一家。”
曾建兵的妹妹聯係過那位浙江男性,得知李芸芸拿到曾家彩禮後退了他7萬元。那時,女孩已身陷無法回頭的漩渦。
記者問眼前這個父親:你知道她在做什麽,你不管嗎?
李慶國沉默了一會。然後聲音高起來:“我怎麽管她,我管她吃管她用了。我是個男人,我也不是女的,我怎麽去管?”
這個父親還曾自稱“不識字”“不會用手機”,以此拒絕曾建兵要他簽擔保、留下聯係方式。後來曾建兵刷到他的抖音,才知道他撒了謊。
抖音視頻裏,李慶國配上歌曲對口型假唱,用濾鏡把自己美化成皮膚白皙、氣質斯文的年輕男子。他也發朋友圈,從2019年開始分享生活日常:去哪裏幹活、和朋友喝酒。他還發過幾年前和一位女性的同居生活,稱她為“老婆”,幫她帶孫子,曬小孩的視頻,說“我孫子真可愛”。數百條內容,沒有一條提到女兒。
李芸芸被拘留後,公安機關通知家屬,電話打給了叔婆。那是女孩唯一記得的家人電話。李慶國去見過女兒一次。“我跟她說,你自己闖禍了,不要牽連我們。我也沒拿你一分錢,該你承受的法律你就自己承受。”
他同意記者走進家裏屬於女孩的另外那個房間,一頭砌了簡單的灶,鍋扔在水槽裏,旁邊散放著碗筷和調料瓶,看來還兼做家裏的廚房。另一頭靠牆擺著床,鋪著橘紅色圓點床單,是房間裏唯一的亮色。幾件衣服和衣架淩亂地扔在床上,暗示著主人離去的倉促。
離開李家時,霧沒有散去,房門前落滿黃葉,像被遺棄的世界盡頭。李慶國手機裏有女兒在看守所拍的照片,女孩的頭發被剪短了,犯下的錯誤卻無法被剪除。她在這裏孤獨地長大,從這霧裏走出去,或許以為,自己就此逃離了荒寒和貧瘠。

李芸芸的房間。(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婚介在狂歡
“這是無本生意,”小龔說。
“傳統婚介太慢了。”在花果園,南方周末記者以應聘紅娘的名義走訪了十餘家婚介公司,每家都表示隻做閃婚業務。
跨省閃婚,具體做法是貴州的婚介機構與外省機構或個體紅娘合作,貴州婚介物色女性,外省婚介在本地發動急於結婚的男性過去相親。女性大多是貴州人,也有雲南、四川和少量其他地方的,稱為“女嘉賓”;“男嘉賓”多來自江西、安徽、湖北、江蘇等省份。找女嘉賓、發展紅娘、拓展業務,通過短視頻平台即可完成。
相比千裏跋涉,相親過程通常隻有幾分鍾,彼此首肯了,就進入談彩禮環節。配對成功後,男嘉賓付給婚介機構通常10萬元以上的服務費——遠高於正常收費。接著是婚檢、付彩禮、領結婚證。
沒人能說清這種模式最初怎麽興起,但顯然,促成閃婚高效、暴利。大量婚戀公司迎著這股誘人的潮水誕生了。截至2024年12月31日,在企業信息平台搜索關鍵字“婚戀”,顯示貴陽市共有155家婚戀服務企業。仍處開業狀態的121家中,109家成立於2022年後,2024年新成立的有80家。
在國際金融街,火眼金睛擁有一個明亮氣派的辦公室,裝飾著粉色氣球和仿真玫瑰,盡力營造溫馨美好的相親氛圍。一旁貼的告示卻泄露了他們的強橫:禁止加聯係方式,違者扇兩個耳光。這是閃婚中介的關鍵手段,以防男女嘉賓越過中介。
火眼金睛的一位紅娘說,工作主要是找女嘉賓,女嘉賓來閃婚不用付費,從外地過來的,公司還包吃住和交通。找女嘉賓沒什麽要求,年輕就行,沒結過婚最好,很多男嘉賓也能接受離婚未育或是離婚已育孩子跟爸爸生活的。結婚一年內,如果由於女方原因想分手,婚介要調解,調解不成讓女方按比例退回彩禮。
“如果女嘉賓跑了,找不到了怎麽辦?”記者問。
“怎麽會找不到?”紅娘斬釘截鐵,“現在有大數據。”
接待穆峰的小龔是火眼金睛的“技術負責人”,他講得更細致:女嘉賓要20-35歲的,最好28歲以下,“女生第一條就是生育價值,過了30歲就沒多大優勢”。找資源可以從身邊的同學、老鄉開始,但主要途徑是抖音。
小龔展示了自己的抖音賬號,視頻裏,或是男生下跪求婚,提著禮物去女生父母家,或是兩個人舉著結婚證合影。一大摞百元鈔票遞到女生手上的畫麵必不可少,文案配的是:“閃婚,該有的都有”“有物質的婚姻才有保障”。
在抖音搜索“閃婚”,會出現大量視頻,內容和小龔展示的如出一轍。短視頻時代的傳播空前拓展了婚介業務的範圍,突破了這一行過去的人際傳播瓶頸,令跨省閃婚業得以形成規模。
初入行時,小龔還會到同行的視頻評論區裏“挖人”,漸漸就有女生主動找來。他叮囑:“今天回去申請4個抖音號開始發視頻,定個小目標,下個月先掙2萬。”
“這是無本生意。”小龔說。行情都差不多,成功1對,參與的紅娘人均可以分到1萬-3萬元,或者更多。
一旁,前一晚剛到貴陽的穆峰,正在由匹配師評估。他依然低頭刷著手機,大部分問題都由穆父回答。
匹配師:月收入多少?穆峰:三千多。穆父:應該得有五六千。匹配師打斷:就說年收入10萬+。
匹配師:家庭年收入呢?30萬?這是優勢啊,怎麽不早說?穆父糾正,不是30萬,是三四萬。哦,那不要提了,匹配師說。
匹配師:父母以後能拿多少社保?穆父答:一個月兩百多。匹配師教:那就說父母能養活自己就行了。
匹配師:女方會問媳婦跟媽媽吵架你怎麽解決?穆父:最好不要吵。匹配師胸有成竹:你就回答說我媽媽性格非常好,比疼我更疼媳婦。

2024年11月17日,一家婚介公司相親房門外貼的告示:禁止加聯係方式,違者扇兩個耳光。(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在南方周末記者暗訪緣計劃婚戀公司時,兩位負責人小孫和老王提出,“帶你相一下”,親身體驗,“如果碰到條件好的,你也可以考慮一下閃婚”。見記者有些遲疑,兩人開始列舉閃婚的種種“好處”:男嘉賓月收入高,都在8000-30000之間;會要求男方簽承諾書,保證不會酗酒、賭博、家暴、出軌。如果出現這些情況,女方可以離婚,不退彩禮。
記者提供了虛假的姓名、年齡、職業,意外的是,他們連身份證都沒查看,也沒有查驗文身和債務。我們到了另一家公司的匹配中心——一些小婚介公司沒有自己的相親房,會借用大公司的匹配中心。共享的不隻是場地,還有嘉賓資源。
匹配中心大廳有近百平方米,周圍一圈相親房。大廳裏擺著十幾組沙發茶幾,男嘉賓各據一組,被各自的紅娘和婚介工作人員簇擁著。推開門,十幾道熱切的目光投來,紅娘們像時刻逡巡地麵的獵鷹:美女,看看我們這個帥哥怎麽樣!
相親開始了。每個男嘉賓進來,都被五六個婚介簇擁著,他們不停誇讚自己的客戶,“就選我們這個”。
1號男嘉賓:安徽蚌埠人,26歲,稱家裏做高鐵站裝修,有3套房3輛車。一旁,他的父親表示,“隻有這個兒子,以後一切都是你們的。”
2號男嘉賓:31歲,浙江人,稱自己大專學曆,在紹興從事家裝行業,月收入1萬元左右。家中有農村自建房1套,紹興城區商品房1套。
3號男嘉賓:26歲,湖北鄂州人,稱自己是獨生子,大專學曆,做財務工作,家裏在市區有3套房。男孩之前一直做工程類項目,接觸不到女孩,所以來閃婚。老王可能覺得男嘉賓條件不錯,極力向對方推薦:這個女孩子是我帶過來的,知根知底。
3場“相親”結束,不到20分鍾。
老王不再帶新的男嘉賓來,開始勸說:“總是再看下一個,你一年都嫁不出去。”“談戀愛是女生在付出自己的青春,身體,名譽,”可能怕被反駁,他抬手往下壓了壓,“這個不要去否認。”小孫關上門,和老王坐到一邊,不說話。
“結婚就到了男生埋單的過程,你自己談戀愛,結婚時男生說‘談了那麽久了,還要什麽彩禮’,你就吃虧了。”老王話鋒一轉,“第三個男嘉賓條件算優質的,要是覺得可以,現在就叫他進來見第二麵,我替你談他們家能給你的承諾。”
密集的話語、喧騰的環境中,壓力隨之升起。紅娘們有一套“撮合話術”,正是老王在用的這一套,也是多位受訪者提到過,讓他們“倉促做出決定”的環境。一切為了促使“嘉賓”們盡快做出選擇,畢竟,在這個鏈條上,最重要的是效率。

短視頻平台上的紅娘、找對象的女性、婚介發布的帶去女方家的禮物、婚介在短視頻平台上發展女嘉賓。(資料圖)
送三個女兒閃婚
“有人認為你是騙婚,你願意聊聊嗎?”
在畢節時,一個母親包紅找來,稱和自己兒子閃婚的女孩也是畢節人。
她是江蘇人,一家三口在上海從事餐飲業。2024年2月,包紅帶著兒子到貴陽閃婚。
在相親中心,包紅聽說“有一家帶著三個女兒來相親”。那時,她的兒子已經見了十來個女孩,都沒相中。三姐妹由母親和外婆陪著,包家人覺得一個長相欠佳,最小的女兒還沒到法定婚齡,不太放心,最終相中了“看起來蠻本分”的郭敏。
2024年2月26日,兩個年輕人領了結婚證,包紅一家帶郭敏和她的父母、妹妹到上海遊玩。在外灘,兩家父親留下微笑的合影。幾天後,郭敏一家回了貴州,說為5月的婚宴準備。再聯係時,郭敏母親說,女兒不願去男方家了。
離開李芸芸家的第二天晚上,南方周末記者找到了郭敏母女。她們在畢節商業區路邊賣水果,身旁的小型廂式貨車上擺滿紅提和橘子。天氣寒冷,母女倆蜷著肩背,把手縮進袖子裏。
郭敏21歲,大約1.5米,麵容秀氣,半張臉藏在圍巾後。她的眼睛很大,目光有些膽怯,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母親常秀琴比女兒高壯一些,皮膚黑而粗糙。這個1982年出生的女人生了7個孩子,前5個都是女兒。她露出笑容:“你是公司的人?剛從貴陽來?”
得知不是婚介,她的笑容淡下去。“記者?”她同意聊一聊,“你們肯定不能隻聽一麵之詞”。
郭敏是留守兒童,由外婆帶大,2022年高中畢業後,去江蘇的電子廠打了一年工,又去了雲南跟母親賣水果。2023年年底,家裏兩個小兒子要上中學了,母女回到了畢節。做紅娘的遠房親戚“幺姑”說,郭敏的年齡差不多可以找婆家了,開始帶她相親。
“我們受騙了。”常秀琴說,包紅家說他家在上海的房子有120平方米,實際隻有五六十,她們因此提出離婚。
對於房子麵積,包紅的解釋是:上海的房子確實是63平方米,填資料時她兒子“沒在意,隨意填了120”,“而且那些婚介也叫你朝好的寫,工資五六千叫你寫一萬”。她稱婚後把房產證給郭敏家看過,且自家在昆山和家鄉都有房產,條件比郭敏家好得多。“她們就是找理由(離婚)。”包紅說,常秀琴讓她賣掉上海的房子去畢節買房,寫郭敏的名字,她無法接受。
見到郭敏之前,南方周末記者先去了她的老家,畢節千溪鄉某村。車開過一重重山,直到山坳深處才看見一小片聚集的房屋。村支書介紹,村裏2607人,常住的隻有1200多人,大部分出外務工。村裏有的房蓋了兩層,隻把一樓簡單裝修了,二樓還是毛坯,裸露著黑洞洞的門窗。
從村子中心走到郭敏家要20分鍾,周圍隻有五六戶鄰居。郭家是一棟兩層樓,和村裏其他房子一樣,為了節省成本,隻在外牆正麵貼了瓷磚。鄰居說,郭家平時在市區租房住,這裏常年空置。2024年5月,他們回來辦過一次酒席,說是郭敏結婚,鄰居也去赴了宴。
5月的婚宴照舊,但那其實是郭敏第二次結婚。
4月15日,郭敏和包紅兒子離婚,退了18.8萬元彩禮中的16.2萬,很快,又“匹配”了一個湖北男性。這一次,郭敏去了湖北二十多天,又回來了。她說男方不和她說話。“不說話,也不同房”,常秀琴補充道。
已經“受騙”過一次,為什麽還要再度閃婚?常秀琴稱,家裏條件不好,希望孩子能盡快找個好人家。
包紅從“幺姑”那兒聽說,湖北男方家來找過郭敏,希望她回去。常秀琴再次提出“在畢節買房”。“幺姑”還說,郭敏整天躺在外婆家的床上,用被子蓋住自己,不說話,好像抑鬱了似的。
包紅說起過,兩家相處期間,也總是常秀琴在說。包紅曾向郭敏父親抱怨常秀琴難說話,郭父說家裏的事自己管不了,彩禮也是交到常秀琴手上,“拿到錢她就在那裏數”。
寒夜的水果攤旁,郭敏瘦小瑟縮。這個女孩在2024年上半年就經曆了兩次“婚姻”,但她究竟經曆了什麽?這時,常秀琴過來說要收攤,臉上沒了笑容。平時她們賣到夜裏11點多,此時還不到10點。
“有人認為你是騙婚,你願意聊聊嗎?”記者轉向郭敏。
女孩露出複雜的表情,看上去混雜著羞慚、氣憤和委屈。她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明天你可以來我家找我。”
“你還跟她說什麽?”常秀琴嗬斥女兒。她抓住郭敏的手臂,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像鉗住一隻無力掙紮的幼鳥。

一個受訪者向婚介支付服務費11萬元的收據,顯示代轉給下麵的介紹人。(受訪者/圖)
沉默的兒子
“把眼淚擦了,男子漢好不!”
閃婚維權群的群主,其實是一個沒有閃婚的男人。
每晚9點多,這個網名叫“好運”的男人會發出語音通話邀請,通常有七八個人會上線。聊天圍繞兩個主題:人財兩空的經曆、怎樣把錢要回來。
“好運”是安徽人,2023年,父母要他去貴州閃婚,他做了些調查,覺得不可靠。在此過程中,“好運”認識了不少自覺被騙的男性,創建了這個微信群。現在,群成員已經超過160人。
罵“死騙子”是群裏得到最多回應的發言。有人言語過激,“好運”會提醒他們規避敏感詞。也有人說:天天光嘴上喊,不行動有什麽用。
有些當事人從不露麵,始終是父母在奔走操持。譬如包紅,她很活躍,即使自家的事已處理完畢,仍然愛發長長的語音。
在貴州六盤水,南方周末記者見過結伴來報警的四家人。和畢節一樣,六盤水也是“閃婚圈”裏頻繁提到的地名。其中一家來的是六十多歲的母親“心語”,據說她家損失相當大。“心語”提出希望記者陪她去找婚介和女方,她的兒子則始終沒有露麵。
還有一位江西母親,問能不能“曝光女騙子”。她說,女方相親時稱自己是1991年生,登記時才知道是1986年的,比她兒子大了9歲,婚後還以開店名義多次要錢。這位母親要求:“我兒子不能出麵;你報道不能傷到我兒子的名聲。”她說,已經給兒子在鄰村又找了一個女孩,準備來年結婚。
“影響兒子的婚事,我就成為罪人!”
“兒子婚事要是搞砸了,我就會瘋了!”
和主導閃婚一樣,這些父母也主導了“維權”。兒子是血脈繁衍的一環,是家庭的麵子尊嚴,他們習慣了被保護和傾斜,也習慣了聽從。
2024年12月,在江西鷹潭一家衛浴產品門店裏,記者見到了林陽的父親林誌強。這是他的第二家店,“給我兒子開的”。
林誌強是主動聯係記者的,他講述了一個複雜而漫長的閃婚維權故事。林誌強有3個孩子,大兒子考上了大專,小女兒在重點高中讀書,隻有老二林陽成績不好,初中畢業就沒再上學。林誌強一麵讓林陽跟著自己學做生意,學習衛浴設備的安裝維修,一麵打算盡快給他訂婚。“找個兒媳婦來看著店麵,我和兒子就可以出去幹活,多掙一份錢。”
2023年,林誌強開始給還不滿18歲的林陽物色結婚對象。4月,他帶著兒子從貴陽領來一個18歲的廣東女孩。自覺“被騙”後,林誌強展現出超乎尋常的決心和行動能力。一年多裏,他往返於貴州、廣東和江西,報警、找法院、去信訪局。他讓患有尿毒症的妻子去當地公安局討要說法,最終他要回了大部分彩禮和服務費,剩下的3萬元,他說鷹潭當地承諾以救助的渠道補貼給他。
林誌強很心急,一直強調,林陽的媽媽身體不好,以後不能幫忙帶孩子,這在當地婚姻市場是個巨大的劣勢,得抓緊給他找對象。前段時間他又托人介紹了鄰縣的一個女孩,“我說起碼你按照我們做生意一樣,拿這個女孩子來練練手。要是覺得我找的(女孩)不好,你自己出去打工,出去找。”
在林誌強的講述裏,從相親到追討損失,林陽始終缺席,仿佛一切與他無關:那些沉默的兒子怎樣看待自己卷入的閃婚風波?
林誌強一開始拒絕記者和林陽見麵,“不要影響我兒子”。又說林陽不會說話,一見人就臉紅。一再解釋後,他把兒子從隔壁店裏叫了過來。
林陽高個子,有些胖,臉上滿是稚氣。和他的交談屢屢被他父親打斷。
對成家有什麽看法?感覺自己還是個小孩,還承擔不起婚姻那麽大的責任。
談過戀愛嗎?沒有。想談嗎?看緣分吧。
—— “看緣分,天天在家待著,天上會掉餡餅嗎?”
想過出去打工嗎?
——“在家他多舒服,讓他看店,天天就在店裏玩遊戲。”
願意相親嗎?經曆了閃婚被騙後就不太願意,和鄰縣女孩見麵也是被逼著去的。
——“我說不相親你就給我滾出去。”
父親聲色俱厲,林陽明顯嚇壞了,低頭擦起了眼淚。林誌強更生氣了:“不要動不動就哭,你看他就像小孩子,動不動就想哭。”他換了方言衝林陽吼:“把眼淚擦了,男子漢好不!”
“反對我爸是沒效的,就得按他的來。”林陽搖搖頭。
記者問,他理想中的生活是什麽樣的。男孩想了想,“就是下班回家有口熱飯吧。”
那怎麽過自己的一生呢?“沒想過。”

2024年11月19日,貴州六盤水公安局鍾山分局刑偵大隊,四家人結伴來這裏報警,他們拒絕拍攝。(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她也是個可憐人”
“你要是見到畢節那邊法院的人,能不能跟他們說判輕點?”
2024年最後一天,曾建兵收到大方縣檢察院寄來的被害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李芸芸的案件已被移送起訴。
曾父曾立誓“要不到錢就不回家”,但父子倆沒有在貴陽堅持到底。婚介公司退回8萬元後,當地派出所幫他們協調,又追回2萬元,剩下的2萬元一時追索無果。一時無果的還有曾父被拖拽的案子。父親身體日益虛弱,曾建兵決定還是先帶他回南昌治療。
曾家為兒子貸款買下的房子,位於南昌一處相當高檔的小區,房價1萬元/平方米,精裝修。這天,客廳桌上堆滿喝空的飲料瓶,地上飄著塑料袋,衣架、紙箱、鞋散亂堆在有落地窗的陽台上。因為擺攤作息日夜顛倒,曾家人很少在家吃飯。中午,曾建兵難得和母親一起做了幾個菜。母子倆說著不太好懂的當地方言,說不上幾句話就提高聲調。
和不少家庭相似,必須要追回來的閃婚費用裏,有12萬元是曾家妹妹的彩禮。妹妹讀完初中就沒上學,現在和訂婚男友生活在老家縣城。這個家庭的托舉,不會分給女孩。追回來的錢,家裏都交給曾家姐姐保管,預備給兩個老人養老用,沒有妹妹的。
“江西都這樣。”曾建兵說。再問,他有些不高興,“不要問我這個,那是大人的事情。”
下午3點,在附近城中村租的房裏,曾建兵開始備料,從冰櫃裏取出雞腿、鴨腿和鴿子,放進攪拌機。5點,騎上三輪車,載著燒烤架和液化氣罐,到附近最大的紫荊夜市支起攤。淩晨1點多收攤,去接在另一個夜市擺攤的母親回家。第二天中午起床,重複同樣的一天。一家人奮力躍上了在省會安家這個台階,也因此背上沉重的負累。生活被壓縮到隻有掙錢,顧及不到舒適和溫情。
以前生意不錯時,母子倆一個月能賣兩三萬元。2024年營業額突然斷崖式下跌,但曾建兵想不到其它出路,隻能繼續做下去,全年無休,用浸染了油煙氣味的錢,一點點積攢再結婚成家的資本。
夜市附近有幾所高校,不時有小情侶牽手走過。記者隨口問:“李芸芸和你一起來過這裏出攤嗎?”曾建兵害羞地低下頭笑了,臉上掠過溫柔的神色,和他說“那個女的”時完全不同。
李芸芸陪他出過兩次攤。當時曾建兵跟她說,不要整天躺在家裏刷手機,來給自己幫幫忙,待上兩三個小時就行。李芸芸要求陪同一次給兩百,曾建兵答應了。來了兩次,李芸芸嫌辛苦,不來了。
那時是夏天,兩個人都盡量遠離燒烤爐,如今剩下經曆了半年跌宕的曾建兵一個人。夜越來越冷,他突然說,“你要是見到畢節那邊法院的人,能不能跟他們說判輕點?”
“你對她還有感情?”記者問。
“畢竟待了一個多月,”曾建兵低下頭,“她也是個可憐人。”
在畢節,李慶國接到了另一名受害者律師的電話。律師和他協商,如果李慶國能賠受害者幾萬元,對方可以出具諒解書,有助於李芸芸獲得從輕判決。李慶國拒絕了,“我連看病的錢都沒有,今天不知道明天”。
花果園裏,有幾家婚介公司被查,法定代表人被限高,又有新公司開起來。閃婚資源群裏新嘉賓的資料不分晝夜地傳遞,紅娘們每天更新朋友圈,“又成了一對”。一個婚介發朋友圈說,上三年級的兒子語文隻考了11分,不是讀書的料,“等他混個高中畢業,我就帶他進入閃婚行業”。
陳正華一直找不到李佳,法官聯係他,說李佳父母願意出7萬元了結,他還在猶豫是否接受。婚介公司為了少退錢,承諾再給他介紹女嘉賓。他同意了。2024年11月20日,接受采訪的6天後,他再度閃婚,這次是個畢節女孩。至於這次的新婚生活,“時間還短,目前感覺還行”。他說。
萬龍也沒有找到王彩,剩餘10.8萬元沒有著落。他的父親看到最近有婚介宣傳可以閃婚越南女性,費用更低,又想給兒子找個越南新娘。
還有自殺離世的小飛,當地相關部門介入,幫他家人要回了絕大部分錢款。小飛家人給有關部門送去了三麵錦旗。

2024年12月18日,江西南昌,曾建兵在夜市獨自擺攤。(南方周末記者 羅蘭/圖)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 ,穆峰、孫星、陳正華、萬龍、林陽、林誌強、李佳、王彩、李芸芸、李慶國、包紅、郭敏、常秀琴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