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投毒頻發：我們該如何與動物共享城市？

當毛娟看到錘子癱軟在地上口喘粗氣，醫生在它周圍匆忙搶救時，她意識到這場“散步”已成了永別。

疑似有毒粉末照

2024年末，一係列從廣州蔓延開來的寵物投毒事件席卷了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鄉村都出現了動物中毒死亡的情況。有人因犬吠擾民憤而投毒，聲稱投放的不過是普通藥品；也有飼主為寵物戴上防毒麵罩，生怕自家寵物遭到毒手。

這場看似針對寵物的惡意，實則是人寵關係撕裂的縮影：一邊是人們將寵物視為“毛孩子”，投入情感與陪伴；另一邊是鄰裏矛盾、公共安全焦慮與法律空白交織成的暴力宣泄。

小程序投毒地點標記地圖

西高地Papi媽媽的維權賬號

（一位寵主因愛犬被毒殺辭去工作、自學法律維權）

近年來，中國家庭正經曆一場靜默的“成員革命”。高盛報告顯示，2024年中國寵物數量達1.24億隻，首次超過4歲以下嬰幼兒群體，預計到2030年將接近嬰幼兒數量的2倍。

但事情的另一麵是：社區綠化帶隨處可見的排泄物、深夜此起彼伏的犬吠、電梯間突然竄出的未牽繩大型犬，正成為一個個在網絡和現實世界引發人寵矛盾的爆點，更不要說每次都會衝上熱搜的烈性犬傷人事件。

不少人在社交媒體平台表示：“討厭的不是狗，是不文明的養犬人。”

對寵物的不同態度，讓人群分化明顯：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調研發現，42%的養寵人默許寵物上床共眠，31%認為“寵物權益應高於陌生人感受”。與之形成對照的是，67%的非養寵群體對公共空間犬隻活動半徑的容忍度不超過1.5米。

2023年10月16日8時許，四川成都市崇州市恒大西辰綠洲小區，一幼兒被沒拴繩的大型犬隻撕咬。咬傷人的狗，是一隻羅威納犬，這是一種大型護衛犬，可能會具有較強攻擊性。

這一事件將人寵矛盾推向高潮，長期以來積聚的生活中細枝末節的問題都在網絡空間爆發出來，引起了廣泛的討論。

事件發生後，成都市對禁養犬目錄進行了修訂。2023年12月1日，《成都市限養區禁養犬品種目錄和大型犬標準》發布，將羅威納犬等35個犬種列為禁養犬品種。此前，羅威納犬並未被列入成都市的禁養犬目錄。此次修訂是基於事件引發的社會關注和對公共安全的重新評估。

2024年11月的廣州，一場無聲的“毒殺”席卷了城市的草坪與街角——超過40隻寵物狗因中毒死亡。毒物被混入雞骨、火腿腸，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

遠在一千多公裏外的南京，也發生了多起類似事件。

南京市雨花台區的一個老小區裏，一隻四歲的邊牧公犬錘子因中毒死去。

2024年12月3日上午，毛娟按照慣例帶錘子到樓下草坪排便，前後不到三分鍾便回了家。毛娟忙著去給貓喂食，回過頭，錘子四腳張開，無力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氣。毛娟見狀以為是體熱導致，慌忙褪去錘子身上穿的背心，看它能夠勉強起身，便認為好轉了。

下午，毛娟帶著貝貝和錘子去了它們最喜歡的地方散步，往常一出門就活躍興奮的錘子，每一步都邁得艱難。晃晃悠悠，像一個醉酒的人。

再次回到家，錘子一下泄了力，癱軟在地上。毛娟感覺不對，匆忙將錘子帶到附近的寵物醫院。醫生第一判斷即是中毒，建議轉到更大的醫院救治，毛娟和家人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轉到更大的寵物醫院後，醫生初步判斷為神經中毒，並立馬進行了急救和查血。

然而，錘子仍一點點失去生命體征。最終，它的生命還是止步在了這一天。

江蘇省宜興市，也發生了一起類似事件。

“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香菇是一隻黑色泰迪犬，蔣一西養了它七年。香菇性格溫馴、大大咧咧的，還有點小傲嬌，很親人。七年間，香菇一直患有基礎癲癇病，可它也從未像中毒那天一樣痛苦。

蔣一西的小狗香菇

蔣一西回憶著那天，自己帶著香菇經過樓梯間大約十分鍾，貪嘴的小狗在樓道裏徘徊時東嗅嗅西嚐嚐，約莫停頓了一兩分鍾，一西便連忙催促著它回家。誰料想回到家後，香菇竟吐出來了半根夾著“藥品”的火腿腸。

看著香菇一邊驚恐大叫，一邊渾身抽搐，蔣一西發抖地抱著它，衝進寵物醫院，前後不到三十分鍾。

盡管送診及時，香菇的各項數據表現仍然不佳。送診第二天，蔣一西看到香菇突然站起來了，“我真的以為它好了，我肯定要治到底，盡全力治”。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轉，但到了第五天，香菇身體各項數據突然“爆表”，出現了嚴重的腎髒衰竭。醫生說，如果強行醫治，小狗後期也會有胰腺炎、失明等嚴重問題。

考慮到救治過程中香菇的痛苦和未來的生存，蔣一西最終做了決定，給香菇實施了安樂死。

蔣一西無法忘記的一幕是：香菇掙紮著向她伸出手爪，似乎在做最後的告別。

自從去年底頻發寵物中毒的消息擴散開來後，不過寵物醫院對寵物醫生進行處理中毒的係統化培訓。

南京市雙龍大道艾貝爾寵物轉診中心的李彥林醫生會和寵物神經科同行交流，怎麽快速甄別判斷寵物中毒情況。

在此之前，他平均每年隻接收一兩起中毒病例。但2024年11月，一個月內因中毒被送來救治的寵物便有四例。經判斷，大部分誘發中毒的物質是異煙肼。

異煙肼作為處方藥，可用於治療人體的肺結核病，但對犬類來說，這種藥會引起神經中毒和器官衰竭以致死亡。

多數情況下，中毒表現為流涎、抽搐。但抽搐也不一定就是中毒，有些患有基礎病的寵物，發病時也會抽搐，非專業人士很難做出準確判斷。

異煙肼中毒後，寵物通常呈現出劃水般抽搐，發病速度較快，致死率很高。“異煙肼是最不可逆的。”李彥林補充道。有機磷中毒表現為瞳孔縮小，流口水現象比較明顯。

頻繁發生的類似事件引起了大量的猜測，對於網傳的吸入式中毒，李彥林明確，嗅聞一般不具備引起中毒的條件，因此不存在吸入式中毒。寵物主人可能隻是無法確定寵物是否舔到了食物。

疑似中毒的症狀出現時，李彥林提示，應先確定寵物中毒的時間。如果是兩小時之內，寵物仍有較好的吞咽和意識狀態，建議催吐，降低毒素的攝入。若距離醫院較遠，寵主可以采用雙氧水進行催吐，但雙氧水具有腐蝕性，後續要使用保護胃腸道的製劑。

“12月份好像好一點了。”網上出現了大規模的“避雷帖”，李彥林醫生所在的寵物醫院也會在網上分享治療視頻。進入12月後，這家醫院沒有再接到中毒病例。

李彥林所在醫院社交平台發布視頻

愛犬離世給毛娟和家人的生活帶來了巨大衝擊，錘子的影子經常浮現在毛娟眼前。“我總覺得外麵有狗叫，是我的錘子，我真希望是它。”前不久，家裏另一隻邊牧母犬貝貝誕下與錘子的狗寶寶，幾個小狗還未睜眼，在圍欄中咂吧著嘴沉睡。

小狗錘子的狗寶寶們

實際上，因為擔心與人起爭執，毛娟也很少帶狗在小區散步。大部分時間，錘子和貝貝都在家附近的一片空地上玩耍，那裏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它們。“錘子是個懂事的孩子，它也許是在保護其他小狗，所以選擇自己成為遇害的那個。”毛娟常常這樣寬慰自己。

寵物被毒殺一周後，蔣一西仍舊處於情緒崩潰中。她不斷回憶起過往種種日常：帶著狗出門時遭人厭棄，因養狗被鄰居投訴和威脅，想起來奔波工作地與醫院的日子，還有放棄治療時，香菇抬起頭她看到的那雙眼睛。

因為狗，蔣一西之前與鄰居發生過不少矛盾。她在樓道裏安裝了監控，香菇誤食的地方卻正好是監控盲區。她認為是往日的矛盾導致了這場悲劇。

蔣一西選擇報警，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報警。警方勸她不要再激化鄰裏矛盾，監控視頻中的隻言片語不過是間接證據。

錘子的骨灰還留在家中，毛娟想著，之後將它葬在一棵樹下，而家樓下那棵與它一起長大的梔子花樹，仍在風中飄搖。

毛娟家中小狗錘子的骨灰盒

本文為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WeChina 微觀中國"項目、未來編輯部一流課程的學生實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