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5歲追上來之前,湯妍終於上岸了。
她心驚肉跳地回望過去的職業生涯,名校本碩畢業,從中小廠產品經理到阿裏係P7,一路過關斬將,在杭州置業買房,也目睹互聯網從意氣風發到“裁員廣進”。
5年前,她覺得大廠能給她更多安全感,但30歲、35歲,年齡危機步步緊逼,心態發生了逆轉。
身在職場,35歲是一個臨界點,職場晉升空間在萎縮,投簡曆被淘汰風險增加。因此,這個非整數年齡的到來,被廣泛稱為“35歲危機”。
麵對“35歲焦慮”,湯妍覺得,與其等著被“大環境”優化,不如主動出擊——離開大廠,考編。在她看來,除了前途相對穩定以外,更關鍵的是公平。
考公考編普遍適用雙盲機製,即麵試官和考生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麵試時除了能力測驗,任何個人信息都不會被提問,包括你的姓名、年齡、婚育狀況、之前的薪水。這條以廉政為初心的規定,恰恰給了所有應試者公平競爭的機會。
“鐵飯碗”減輕了年齡危機帶來的焦慮,但考公考編其實有著明確的年齡限製——過了35歲,可能再也沒有上岸的機會。根據《國家公務員錄用暫行規定》,考公的基本條件是“年齡為35歲以下”。不過,變化正在發生,去年開始,上海、浙江、江蘇、山東等地,在省考招錄中釋放年齡擴寬信號。
今年1月,四川率先發布《征求意見稿》,或從文件上明確要求,取消應屆高校畢業生身份認定限製,調整機關公招年齡上限,支持事業單位適當放寬招聘年齡條件,鼓勵企業放寬用工年齡限製。
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鄭功成表示,延遲退休後盡快遏製35歲就業歧視現象。
全國人大代表鄭功成:建議盡快遏製35歲就業歧視現象
這給社會傳遞了一種信號:35歲危機背後的就業困境,的確到了該破除的緊迫時刻了,老齡化趨勢不可避免,就業市場需要對經驗豐富的“大齡求職者”寬容一點,公平一點。
01
焦慮的前奏
對35歲的焦慮,很多人在30歲、甚至更早就開始了。“你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公司會進來很多年輕的,跟你同級別的人。”30歲以後,年齡焦慮就開始包圍湯妍,她開始不斷尋求新的機會。這種焦慮,不源於她對自己工作能力的不自信,而是源於整個就業環境。
大廠裁員、麵試失利、考公無門……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一旦35歲的零點鍾聲敲響,這些困境就會撲麵而來。
事實上,與“35歲危機”矛盾的是,人們進入職場的時間,正在不斷推遲。
《平凡的榮耀》劇照
根據2021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16—59歲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從2010年的9.67年提高至10.75年。而2016年“十三五”以來的新增勞動力,平均受教育年限已達13.7年。這也意味著,一個人開始工作的年齡在不斷推後,他們往往隻有更短的時間,去應對很快就要到來的35歲危機。
因此,35歲焦慮的前置,就變得不可避免了。
一個正常畢業的本科生,通常是22—23歲。如果選擇考研,那麽麵臨就業時,已經來到24—26歲。假設還經曆過“二戰”“三戰”,TA最終走出校園時,也許會是28歲。
而TA將麵臨的,是與1200多萬應屆生“同學”競爭就業。不過,此時TA隻有一次以應屆生身份簽訂三方協議的機會。如果選擇失誤,要麽放棄校招途徑,要麽賠付違約金。
7年後,當社會時鍾撥至35歲,TA獲得了更豐富的閱曆與經驗,距離退休至少還有20年。但留給TA的崗位選擇,反而更少了。
此外,年輕人還會以繼續進修考博、考公考編等方式,延遲“就業”的到來。智聯招聘發布的調研報告顯示,2023年,18.6%的大學生選擇了“慢就業”。
2023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
2023年,吳易讀完美術碩士,至今仍在堅持脫產考編。年齡眼看就要“奔三”,但為了保留應屆生身份獲得更多的選崗機會,吳易不敢隨意就業。維持生活的唯一收入來源,是利用周末在畫室代課。由於無法交社保,吳易最大的擔憂是生病。
近一年來,逐漸有考公考編取消應屆生身份認證的呼聲和舉措。吳易反而更焦慮了,因為這意味著過去兩年的“犧牲”,有可能換來更激烈的競爭。
這種不斷前置的年齡焦慮,帶來了一個“惡性循環”。部分年輕人不敢進入工作狀態,低端製造業及高端“科新產業”持續存在人才短缺問題,互聯網等門檻適中的行業卻被擠得水泄不通。
而互聯網也過了盲目擴張的階段,對人才選拔變得苛刻而冷漠,看似更加穩定且具有保障的“體製內工作”,在不斷吸引著年輕人靠近。
02
錯配感
2024年,湯妍已經是阿裏係P7員工,“35歲危機”迫在眉睫。在這個年紀要想再升一級,不僅要付出拚命的代價,更關鍵的是,還得看機遇是否青睞你。
她發現,即便是年輕化程度最高的大廠,也開始變得臃腫。很多項目甚至做到一半,就會突然被砍掉。年初定下的目標和策劃,到了年底可能早就不複存在。
一個顯著的現象是,35歲後的年齡增長,很大程度上都伴隨著薪資的下降。
《平凡的榮耀》劇照
如果把收入峰值看作是勞動力的黃金年齡,那麽,根據中國城鎮住戶調查微觀數據庫(UHS)的數據,自1990年代以來的30年裏,中國的“黃金年齡”從55歲持續下降到35歲。美國人口調查數據則顯示,近三十年裏其黃金年齡在50歲左右。
湯妍聽從了朋友的建議,選擇嚐試考編,一次性上岸成功。盡管上岸後收入也有大幅度的下降,但勝在穩定無憂。
在這場關於35歲的焦慮博弈中,有人選擇裸辭,有人選擇出國,有人換了賽道。其中,既能夠維持體麵,又符合家庭價值觀的“考公考編”,熱潮還在不斷創下新高。
根據公開信息,2025年國考,有341.6萬人通過資格審查,與錄用計劃數之比約為86∶1,相較於去年,增加了38.3萬人。
2025年,國考實際參加考試人數為258.6萬人/圖源:視覺中國
盡管無法得知具體年齡分段數據,但多地公務員、事業編製招錄中“30歲以上考生占比上升”的趨勢明顯,部分崗位甚至出現“大齡化”考生集中的現象。豆瓣、小紅書等熱門社交軟件,開始密集討論“如何在30歲之後成功上岸”。?35歲的程澤,也經曆了這樣一個過程——她在35歲的尾巴上了岸。
程澤在房地產公司待過8年,後來進了科技公司,也創業開過餐廳。生活在小城市,程澤發現職場生存空間肉眼可見地迅速萎縮,在企業裏,基本找不到奮鬥的方向。
她的孩子已經在上小學。雖然有一些自由收入,讓她不至於被財務問題完全困擾,但她還是想要尋求一個更穩定的“保底選項”。
然而,大齡考公,對已經有職場經驗的人而言,產生了顯著的錯位感,甚至讓他們在考公群體中有些“格格不入”。在一次考公培訓中,程澤就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那是一次無領導小組模擬麵試。程澤本來因為當天沒吃早餐而無心參與,但在過程中,她看著一群本該生機勃勃的年輕人,對著應試問題一板一眼地回答,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憤怒。
她忍不住發言,在實際生活中,一個問題怎會這麽死板地解決?真實社會要如何按照“事前、事中、事後”去給你騰出準備空間?如果依據標準答案來,一個簡單的“規劃”,恐怕一兩年也做不完,效率將會非常低下。
但沒有人理解她的情緒波動,他們說:“可這是考試。”
盡管境遇和所處城市不同,但湯妍也有類似的感受。她被迫收起了互聯網裏活躍的思維,在流程規定內按章辦事,嚴格遵守上下級之間的分寸感。有一次,領導用手寫批示了意見,她花了兩個小時,努力地認清楚那些龍飛鳳舞的字體,才把修改版本謄抄進了電腦。
在大廠,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年輕人追求考公考編的意願,和盲目改換賽道之後產生的不適應感,實際上是一種需求的錯配。對於一部分群體而言,考公是35歲就業危機下的被迫選擇。
暨南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院院長馮帥章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談到,這事實上是一個人力資本層麵的極大浪費,“我們應該鼓勵大家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內,長期地工作和積累”。
03
直麵危機
從事HR工作的李露,對年齡危機很是敏銳,因此,應對起來也更加從容。早在35歲時,李露就開啟了副業,做兼職保險銷售。這份職業之外的工作,至今還在給她提供生活的底氣。
此外,她還會在社交賬號裏積極分享,一邊發布崗位招聘信息,一邊寫職場筆記,從人事角度幫助網友緩解職業焦慮,包括怎麽挑選適合自己的工作,明確自己的就業需求。
她認為,要減少自己的年齡焦慮,首先是保證自己過往的工作履曆有一定競爭力,但更重要的是自身狀態,堅持鍛煉,保持年輕的精神麵貌。
事實上,中國近4億城鎮就業崗位中,80%以上仍由民營企業提供。選擇不上岸的多數人,不得不思考如何在民企保持自身競爭力。
當然,跟李露一樣,副業正漸漸成為不少人的備選項。南京大學的一項調研顯示,國內在職做副業的人超過8000萬。《中國青年報》的調查也顯示,81.7%的受訪青年感到身邊做副業的年輕人多了。
做副業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圖源:圖蟲創意
李露此前在一家上市房地產公司工作,做到了人力資源總監。對於年齡的危機,她有著超乎常人的感受。
那家公司的規模很大,自有員工加上外包,大概有一萬人,像一個“龐然巨物”,厚重的體量,要求它的內部經脈都必須以精準而有序的節奏運行。
比如,每一個崗位都會有嚴格的招聘標準,如果超齡的話,就需要總裁特批才能招進來,對簡曆的要求也更加苛刻。以李露所在的房產物業行業而言,經理級必須在35歲以內,總監級最寬放到40歲,總經理級別不能超過43歲或者45歲。
李露雖然熬過了35歲危機,但還是在40歲這一年收到了裁員的通知。
《年會不能停》劇照
好在,一家離她居住的地方隻有20分鍾車程的企業,很快向她拋來了橄欖枝。年薪下跌了40%,而且單休,沒有公積金。但是,幾乎隻權衡了片刻,李露便同意入職了。
因為,對這個階段的她而言,可能不是她多麽需要錢,而是她的生活還需要一份工作。
在短暫的空窗期裏,李露每天都會規律地做家務、跑步、煮飯、遛貓,一切依然充實。這源於她對財務問題的“不焦慮”。
李露還有提前退休的規劃。50歲以後,她想去環遊世界,或者,寫一本書。李露一直愛好寫作。但以前的工作天天加班,她幾乎沒法抽出完整的精力認真去寫。
現在,她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下班後私人時間。
04
重拾信心
最近一個月,程澤反複地看到有關“AI公務員”的新聞。她意識到,似乎“鐵飯碗”是不存在的。唯一能夠稱作穩定的,是自己一直保持學習的能力。現在,她不再在乎自己的年齡,而是將更多注意力投放在孩子的教育和父母的贍養上。她也不再把小城市視為“弱勢”,這裏的低競爭壓力,優美的風景,都讓她下意識地感到輕鬆。
她相信自己會有能力麵對未知。即便將來還是要走出體製,她也能夠依靠自己重新打開一片天地。比起將來能不能提前退休,程澤更享受自己在工作中的感覺。她不擔心進入任何一個行業,隻要保持學習和鑽研的狀態,“怎麽都能有一口飯吃”。
《非自然死亡》劇照
而湯妍也並不將成功上岸視作終點。如果生活得非常不開心,她還是有可能再次出發。對未來,她保持開放的態度。
996的工作環境,和35歲的年齡歧視,帶來的是並不友好的求職環境,讓熱愛並深耕某一行業的人被迫轉行。對湯妍來說,上岸後按部就班的工作,也相當於抹掉了她過去幾年在互聯網的工作成果。
因為,即便是到了“中年”報考編製,也隻能嚴格按照大學專業申請崗位。可實際上,一個成熟的“社會人”,六七年的工作經驗,遠遠超出了在大學學習的時間。
公平的路,不應該以錯位和彎路抵達。
馮帥章在采訪中說:“中國人民是很勤奮的,學習效率很高,工作也很努力。但是,過度勤奮就變成了內卷。我們要更多地去思考一些長期的、可持續發展的平衡。”
為了更好的生活,很多人也會選擇在職備考/圖源:視覺中國
比如,勞動法可以完善關於就業年齡的規定,從立法層麵規避年齡歧視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十二條規定,勞動者就業,不因民族、種族、性別、宗教信仰不同而受歧視。但目前,還沒有針對年齡提出的明確條款。
從世界經驗來看,美國國會在1967年出台了《就業年齡歧視法案》(簡稱ADEA),其中明確規定,“在工作通知和廣告中,包含年齡偏好、年齡限製或規定年齡是非法的”。多國都在探討更合理的法案,如英國出台了《雇傭平等(年齡)規則》,韓國為了緩解老齡危機,也頒布了《雇傭上禁止年齡歧視及高齡者雇傭促進法》。
但僅僅通過立法或者政策引導,也許隻是將歧視變得更隱蔽了。馮帥章提到,我們應當增加對大齡勞動者進行教育和職業培訓方麵的投入,其次鼓勵創造更多適合大齡勞動者的就業崗位。
尤其在AI時代,盡管AI的“認知”能力已經做得很好,但是在非認知能力方麵、社會情感能力方麵,大齡勞動者具有更多優勢。
另外,社會保障製度應當提供托底作用,包括醫療、教育、就業政策等各個方麵,都應該進一步改革,使其變得更加靈活有效。尤其是民營經濟的良好發展,也帶來了很好的作用。
馮帥章談到,我們正處於一個調整重構的時期,利用這個階段將社會保障體係建設完善,再出發,步子就會走得更穩,國家會發展得更好。
“現在不斷優化的就業政策就是一些信號,雖然不能馬上改變每個人具體的狀況,但它就是一種趨勢。我們可以對未來更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