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校”最近一次出現在大眾的目光,是2025年春晚舞台:646名學生在兩個會場,用一招一式展現武術的魅力。
這是武校學生“被看見”的一種方式。據可查的信息,位於河南登封的嵩山少林塔溝武術學校,學生曾22次登上春晚舞台;不計商業演出,登封的鵝坡武校代表赴外文化交流一百多次,近百名學生被選入冬奧會集訓隊。
不止這些。據登封市武校聯合會數據,目前登封20所武校,8萬多名中國學生受訓,還有少數外國人。
鵝坡武校
武校之於登封,這有更生動的體現。據《第一財經》,包括塔溝在內的當地武校,均在近三四年有土地競拍記錄,部分武校將拍得的土地建設為新校區。2023年,兩所武校新建校區項目被列入《2023年登封市重點項目清單》。
與之對應的是逐漸減少的土地出讓收入。按照《2023年登封市財政決算》,2023
年全市政府性基金收入24675萬元,為調整預算的97.74%,下降71.49%,原因是“主要是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下降較多”。當地財政壓力可見一斑。
在登封經濟發展中,武校已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但有人會為其此前的壞印象而擔憂。據《新京報》不完全統計,從2018年下半年到2019年4月,登封武校發生的刑事案件達十餘起。
不過,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武校正在轉身,登封亦如是。
“今時不同往日”
“喝了登封水,就能蹬蹬腿。”登封與武術的關係,當地人習慣用這句話概括。
事實上,在登封,很多人與武術聯係密切,“我有朋友在某武校做教練,那裏比較好。”“某某武校很好,我小時候在裏麵待過。”在時代周報記者走訪期間,遇上的當地人幾乎都會如此回應。
這少不了當地密集出現的武校。
登封大道邊的武校
沿登封大道一路北上,功夫學校林立且名字相近——嵩山少林、少林研究、少林塔溝、少林禪武等。往南邊去,還有不少新建的、在建的武校。
在小龍武校當教練的馬敏說,最多時,這裏有200多所武術學校。經整治合並,變成了現在的20多所。要是算上少林寺周邊那些沒有資質的私人小武館等,總數仍有約五六十所。
不過,不同於那些規模在幾十至上百人的小武館,武校是龐大且成體係的機構——封閉式管理與強身健體式的教育,為家長甚至是被貼上“讀書不好”標簽的學生,提供了義務教育之外的另一個選項。
2024年底的一個下午,登封大道顯眼的路邊位置,少林研究學校的學生們在操場集合,每個班列方陣進行月度成果展示,氣氛熱鬧。
喧囂散去,學生開始露出真實的情緒。
正在集合訓練的武校學生
15歲的厲彬在武校待了快五年,他迫切地希望早日搬到郊外的新校區。“這裏的上下鋪吱嘎作響,還有一股檳榔味。”
不過也有讓他留有好印象的一麵。“過去裏麵好多混子,年紀小的、剛來的,都容易被欺負。不過現在好很多了,那些事少了。”
學生宿舍 圖源:受訪者提供
他說的“那些事”,指的是武校發生的學生打架鬥毆事件,多數發生在2020年之前。厲彬記得,身邊曾經有同學因為不願意分享零食而被欺負,還有新生因為不嚼檳榔、不抽煙而感到無法融入,後來被迫轉學。
在小龍武校擔任教職的盧老師說,武校曆來難管。“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年齡跨度從四五歲到20多歲,學的又是武術刀槍棍棒,容易發生衝突。”
登封在2019年開啟集中整治。當年4月15日,登封提出安排相關部門對全市武術學校開展“大排查、大整治、大提升”綜合整治活動。5月13日,市委督查室一行還到部分武術學校,就專項治理情況進行督查。
其後,據幾位武校教練的說法是,一批隻有《習武場所許可證》但不具備提供學籍的武術培訓機構被關停,同時還對黑武校掛靠學籍的情況進行查處。
整治成果體現在合規武校的數量上。據《登封市2020年教育事業統計情況》,合規武校數量20所,登記在冊的學生數量4.9萬人。而在一年前,就是2019年《澎湃新聞》報道,“登封市有大小武校近百家,習武人數近13萬。”
接下來的幾年裏,登封不斷在對武校進行規範化轉型。例如,2021年登封市教育局工作要點提及,“解決製約武校發展的土地、自來水等問題,切實改善辦學條件,提高育人環境,促進武校良性可持續發展。”
2023年12月18日,登封發布《登封開啟民辦武校高質量發展新篇章》提到,要製訂《武術學校招生管理製度》,統一招生組織、統一辦理學籍;開展聯合執法,打擊黑中介;排查取締非法武校等。
“今時不同往日。”盧老師說,不論是哪個武校,都在盡可能地處理好學生管理的問題。現在的登封武校已經逐步抹去了過去負麵的印跡。
支柱和支持
不可否認的是,武校是登封的一張鮮明標簽。從80代年伊始,二者深度綁定,在不斷磨合中行進。
1978年,我國第一所民辦武校——塔溝武校在登封創立。兩年後,電影《少林寺》到嵩山取景拍攝,1982年上映後斬獲1.6億票房記錄,創下多項現象級記錄:包括當時僅有10億人口的中國,觀影總人數約為5億。
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從那時候起(90年代),少林寺的旅遊收入一度長期穩定地占據登封財政收入的38%。
“少年熱”持續風靡世界,揮舞棍棒的人找到了新的方向,登封從此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武術愛好者,武校的發展序幕從此拉開。
登封少林景區內,外地前來的遊客
當時,時任少林村的村支書張炳坤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少林寺周圍一公裏,“裏三層外三層都是人。除了遊客,還有到少林寺來學武功的少年。”
少林寺無力全部接收這些外地學子。那些前來求學的少年流落周邊,少林寺弟子以及鄰近村民順勢開辦武校。張炳坤就是其中一員。他投資了9000塊錢,在少林寺的東邊蓋起了十幾間房子,開起武術學校。
此後,武校成了“少林熱”的重要衍生品,迎來粗放的發展期。
彼時在登封辦武校,隻需武管中心審批,發放《習武場所許可證》。但這並不意味著具有學曆教育資質——相當於是有培訓輔導班資質,而非學曆文憑教育。不少老師、教練拿到前者就開辦武校,將學籍掛靠他處。
類似的操作變化越來越多,幾百所大大小小的武校設立,登封一度被戲稱為“地球上最大的武林部落”。直至2020年開始,登封逐步推動武校規範化轉型,學校數量和學生數量逐步減少。
登封市教育局分管武術中心的工作人員說,如果不是過去的亂象和負麵新聞,武校的數量和學生肯定比現在要多,政府也會支持。
他提到,2019年之前,不少武校就有擴張校區的意願。但考慮到武校多數建在城區裏,或會對“文明城市”形象有影響;其次是相較於住宅、商業用地和工業用地,教育用地對地方財政貢獻有限,同等條件下會優先考慮前兩者。
登封市郊的空地
進入2021年後,土地市場退燒,地方政府亟需從土地財政中脫困。
據第一財經報道,當地政府部門工作人員表示,“武校買地的價格比開發商低,但在眼下的房地產低潮下,土地隻要賣出去,總能在一定程度上給登封增加財政收入。”
《2022年登封市政府財政決算》提及,2023年1-8
月,土地市場持續遇冷,較2022年同期減收,直接拉低政府性基金收入56.02%。受土地出讓金下滑,特別是土地出讓淨收益下降影響,財政可支配收入進一步減少,但急需剛性支出不減,資金缺口加大,保平衡壓力加劇。
上述說法得到了幾位武校老師的佐證,武校的土地交易也頻繁出現。
根據登封市公共交易資源中心信息,2021年,嵩山少林武校以4900萬成交價拿下一塊100畝的土地;2023年,登封市塔溝武術培訓學校以3367.8萬元競得土地;2024年,嵩山少林武校再次以1849.26萬元的成交競得土地,少林小龍武術中等專業學校以2179.95萬元的成交價拿下新的地塊。
登封市自然資源和規劃局工作人員向時代周報記者表示,除了房地產市場原因,考慮到不少武校建在市區內,或會帶來安全隱患。為此,在政府引導之下,武校向外擴張,買下市郊地塊,以求更大的發展。
轉型長路
武校是登封的標簽,也是登封的“支柱”,還是很多家庭的寄托。
把孩子送進武校的外地家長會算一筆賬:讀職高,學費不超過6千/年。可讀完職高出來工作,工資可能不會超過萬元。但是在武校,除了讀書還有當兵,後續找工作的機會也比較多。再退一萬步來說,哪怕是拿個大專文憑,在武校的升學體係下,也會比普通高考容易。
為此,許多讀書不好的、家裏沒人管的、叛逆的學生家長將武校視為出路之一,也是他們將孩子送進武校的最大原因。
“在這裏混個文憑,總比外麵容易。”對學生家長江碩說,某種程度上,武校就像個“避難所”,能夠幫孩子脫困於應試教育體係。
延魯武校教練馬嘉說,這些年登封大小武校都在轉型。一方麵是從教學上入手,試著將原本缺失的文化課進行提升,另一方麵,從升學就業的角度給學生更好的發展空間。
延魯武校的對麵就是在建的鄭州體育職業技術學院。如果學生日後順利從這裏畢業,3成以上的學生都能進入對麵的這所高職院校,進行體育專業學習。除此以外,該校還將開設計算機、電子商務、旅遊等專業課程。
但是,登封武校的轉身,似乎還有一段路要走。
首先是家長的需求和武校的管理相匹配。
過去的負麵新聞引起的連鎖效應,在一定程度上讓家長對武校有所忌憚。此外,許多家長不再滿足於以往武校的重武輕文,反而希望孩子“重文輕武”。
厲彬說,學生、家長給教練“塞紅包”,這些現象還是會有。比如,教練掌管著學生使用手機的權利,有的教練得塞錢才給學生用;還有的教練,給了“紅包”就能換來外出的假條。
對此,有武校教練說,他也有聽聞類似的情況,大多發生在小武校,“幾所大的武校現在肯定不會了,學生管得緊,教練也管得緊”。但他也不否認,學生家長會在逢年過節期間給教練送一些小禮物,“有時候是紅包,有時候是特產。”
也有學生家長向時代周報記者表示,如果假期他們沒辦法來到武校看望孩子,也會讓人買一些東西給教練送過去,“給了(紅包)的話,教練總能更上點心。“
其次,武校發展的持續性。
例如學費,許多武校計劃在2025年漲學費,原本16800元/年的學費將漲至2萬左右。這對一些學生家長而言,會增加一定的負擔。
同時,據當地教育局統計,登封20家武校8萬多名在校生,小學階段的學生為16000人,而初中段與中專段分別為45000人、24000人。這意味著未來生源將會麵臨萎縮。
在《登封市少林鵝坡武術中等專業學校質量年度報告(2023年)》(以下簡稱“報告”)中也點出,“人口出生率持續下降,導致教學資源大量傾斜,學校招生形式將愈加嚴峻”,這是武校即將麵臨的挑戰。
此外,原本武校所延續下來的生意,諸如讓學生參與商業演出,從而賺取收入,這樣的模式在當下的經濟形勢下受到影響。對於許多武校而言,生存方式單一,盈利的可持續性受限,未來發展或有隱憂。
少林友誼學校朱教練說,現在武校已經意識到這些問題。為了避免這種局麵,他所在的武校一方麵向特色塑造轉型,在幫助學生練好武術的同時,重點發展影視、藝術、舞蹈等專業。另一方麵,也在緊抓校區、校舍建設的標準化、高端化建設。同時,也在努力通過武術,挖掘更多的跨(武術)專業的優秀學生,幫助他們在武術之外的其他方麵,取得成績。
但現實並非描繪的那麽美好。
據報告中的數據顯示,2022年鵝坡中專畢業生1238人,其中升入本科院校的學生有41人,占畢業生總人數的5.98%,就業人數842人。
其中進入特種行業部門就業的畢業生比例為14.54%,進入企事業單位就業的畢業生比例為34.41%,合法從事個體經營的畢業生比例為19.06%。
該校還根據畢業生就業名單,進行了抽查回訪。在抽查的50名就業生中,學校畢業生平均起薪為3100元/月。
訓練結束的武校學生
可按厲彬的說法,能去體院的同學很少,最多是去讀和學校有合作的大專,更多同學想去當教練和當兵。
2024年12月初,登封塔溝武校門外,64歲的出租車司機徐恒,剛送完一名學生家長到站,就和另一位乘客嘟囔著武校的八卦。
他曾是少林寺的沙彌,退休後沒事做,開著的士,載著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和家長,走進武校,或者離開武校。